第93章 互通有无
距离开学还有一个星期，孟千里决定跟儿子好好聊次天。
九月初海矿所旁边的公园池塘里只剩了一池残荷，夕阳映红了半池水，一只黑鸳鸯和一只野鸭子在水面的余晖里仰着脖子扑腾双翅。
孟千里盯着小小的石阶码头。淹在水里的一层石阶上有两只小乌龟翻动着壳，想要攀上台阶。
孟子耀小时候养过两只乌龟，投入很多感情，重视程度仅次于对小静。
孟千里看了看手表，皱起了眉头。儿子迟到了。一个电话打过去，孟子耀懒洋洋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正在路上呢，马上就到了，别催啦！”
孟千里忽然发火了，“你有没有点时间观念？别过来了，现在掉头，我们回家谈！”
电话那头忽然噤若寒蝉，沉默了半晌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孟千里平常不大发火，偶尔发一次火不免让孟子耀心里惴惴的。家里唱白脸的是明丽，她爱在琐碎的事上表达情绪。孟子耀虽然也怵她，但从不发火的老爹发了火，有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感觉。孟子耀是一路小跑着回家的。
孟千里已经在书房了。玄关处传来开关门的声音，接着又是鞋底敲击地板的声音。脚步声音很轻，两三声之后就停住了。
孟千里也不去催，从文件袋里拿出一份报告来看。那是吊放钻机的脐带缆的验收报告。在最近的五年计划里，863计划下的铠装光电复合型胶带缆的研制取得了重大进展，达到了国际先进水平，对于深海钻机的国产化率很有很大提升。
研究完报告里的技术参数，孟千里回头看了一眼窗户，暮色像墨水般侵染进空气里。他刚要叫儿子进来，忽然开关门的声音又起。接着是老娘惊讶的声音，“子耀你杵在这儿干嘛呢？”
孟子熙也娇声娇气地说话了，“哥哥罚站。”
老娘笑着接口，“在学校才罚站呢。你哥马上就是大学生了，不罚站。”又说，“走走走，带妹妹玩去，我要做饭了。”
书房门被轻敲了两下，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从门口挤了进了来。
孟千里心里叹息一声，儿子在外面半天不进来，不是在反省，而是在等救兵。
这小子！
他一手拉过女儿，抱起来，转头对儿子说：“我要说的就一点：做人抓大放小，原则一定要守好。其中之一就是，与人相处要守诺守时。”
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接上，孟子耀就点头哈腰，满脸堆笑道：“爸你说得对，君子一诺，五岳皆轻；君子一怒，血溅五步。守时也是守诺的一种，我一定记住！”
孟千里皱眉，“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今天不是一直在家嘛，怎么会迟到？”
孟子耀忽然换了副笑容，期期艾艾的，“在网上跟朋友交流了一会儿。”
“你一个暑假天天跟他们交流，今天为什么不换个时间？”
“你昨晚才通知我今天要谈话，但是直播预告早就发出去了呀！”孟子耀委屈地咕哝。
“什么直播？”
孟子耀自觉说漏嘴，只好说：“你没听过直播吗？”
孟千里白他一眼，直播他当然知道。前阵子一个大型网站平台搞了个科普频道，邀请大学教授和科研院所的研究人员参加直播。
他去过一次，讲深海钻机和海洋科学。形式很亲民，挺好。但平台工作人员时不时提醒他：“孟老师，网友给你刷了十个火箭，快感谢一下！”
孟千里当时愣住，不理解火箭跟直播有什么关系。接着又讲，很快工作人员又提醒他，“网友提了很多问题，快挑两个回答下。”
他手忙脚乱的，经过指点才找到文字互动区在哪里。结束后跟平台方商量，他回去录一个系列的课程，直播还是找年轻人去搞吧。
平台方的那个小女生就笑了，孟老师你要跟上时代潮流。世博会的时候，好多中亚国家驻华大使都在我们平台直播呢！”
孟千里诧异，“直播什么内容？”
“带货啊！卖他们国家的土特产。可受欢迎了，直播一个多小时，库存都卖光了！”
孟千里瞠目结舌，心想自己是赶不上时代发展了。不过下了播，他还是叫了所里一个新来的大学生跟平台对接下一次的直播。
当下他把自己那档子事抛诸脑后，捏捏女儿的苹果脸，再严肃地问孟子耀，“你直播什么？”
“手办。”孟子耀挠了挠后脑勺，“就是一些动漫和游戏人物的模型。”担心父亲不理解那些，又补充道，“我们有个圈子，都是些同好。有些二次元人物官方没有出手办，我们就自己做。有些人动手能力不强，就委托别人做，做的人也有成本的，所以收点钱。我是做得不错的，就在某宝上开了店。开久了就有点名气了，现在不是流行直播嘛，粉丝们要求我开一场。没办法，盛情难却。”
孟千里想起自己也有过那么一段时光，看见喜欢的东西，就想亲手做一个来玩。他放下女儿，说：“既然你有预定好的直播，该跟我说，我们可以换时间。”
孟子耀见父亲态度缓和，终于舒了口气，嘻嘻笑道，“没想到观众太热情，就没留意时间，本来是来得及的。”他边说话边伸手去拉妹妹，心想这真是个吉祥物。
孟千里不耐烦跟他多说，挥挥手就让他走了。
到办公桌前坐下来，他从微信里翻出一张图片，按照上面的号码拨了个电话。
这号码是昨天打到办公室的一个电话，助理接的。今天他再打回去，那头却一直提示忙音。
电话拨出去，响了三声就有了人声，“你好哪位？”是个低沉的男中音。
孟千里赶紧自我介绍，完了就问，“你是海洋钻机系统的黄工？”
对方应道：“是，听说你们那边钻头快供应不上了？”
孟千里苦笑：“不是快，是已经供应不上了。”
越往深海地层，地质条件越是复杂。随着钻机性能的不断提高，钻头使用的材质已经从最初的某种金刚石制品变成了硬质合金和金刚石的复合材料。然而基础材料领域恰恰是国内工业的软肋。据科技部列出的几十项卡脖子项目列表，其中有好几项都在基础材料领域。
当下国内企业受到制裁，海矿所的国际采购又莫名受阻，关键零部件一旦提出购买意向，国外企业就会出现各种奇怪的原因而无法出售。
钻头因为短缺，研制新品时已经开始拆卸提以前机器上的来用了。
老黄沉吟了一下才继续说，但语气很热忱，“我们的钻头还有库存，据我所知跟你们目前使用的材质近似。看看型号配不配，如果可以，可以匀你们一点。”
孟千里心里狂喜，忙不迭道谢。困扰团队多日的钻头问题算是暂时解决了。老黄说得委婉，其实前不久的一次海洋工程机械研讨会上，两个钻机团队的代表有过交流。双方有几型机器的配件居然相互有适配性，其中就包括钻头。
电话最后，孟千里决定来而不往非礼也，两个团队可以互通有无，便问起对方有什么短缺的。老黄呵呵笑道：“我正有此意呢！”便把一份列表单子用微信给孟千里发了过来。
这件事给了孟千里很大的启发。第二天他去科委找了主管物资调配的干部，建议他在全市或者更大的范围内进行机械配件的调配，大家把困难都摆出来，仓库里有什么也都列出来，互通有无，共度时艰。
科委的吴副主任很快有了回复，他们完全赞同孟千里的建议，而且还找了国资委的相关负责人一起做这件事。
在海矿所内部，孟千里召集了一次大会，动员内部职工通过自己的亲戚朋友同学，寻找更多的途径来求取配件和物资。
9月底孟子耀离家求学已经大半个月了。这一年的夏天特别长，连桂花到了花期都羞羞答答地结着蕊不肯开放。倒是树上的鸣蝉意外地延长了生命力，在中秋节的晚上卖力地鸣叫。
中秋这天是个大晴天，但等孟千里老娘把敬月亮的一套祭品连着桌子都搬到了阳台上，明丽还没到家。
孟千里先开了视频电话跟老爹说了两句，又叫老娘和孟子熙过来跟爷爷说话。老头子在视频里乐呵呵的，说要给他们一个惊喜。
话还没完，惊喜就自己从爷爷身后跳出来了。孟子耀的脸在视频里有点变形，笑容还是那么欠揍。
孟千里却笑了，儿子还是有心的。大学离老家更近，孟子耀就在中秋节回去陪爷爷。不过今年中秋节跟国庆长假不重合，过完今晚，他明天要一大早赶回大学上课，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老爹乐呵呵的，“我叫了小张明早开车送他，你放心吧。”
敬完月亮，把月饼和点心拿下来给孟子熙吃。没吃几口，明丽回来了。
她一见家人就挤出来一个笑容。孟子熙扑进妈妈怀里撒娇，孟千里却一把抱起她，拉着明丽到书房，正色问：“怎么了？”
明丽疲惫地叹了口气，“上次进口的那批仪器仪表，这次买不了了。”
孟千里点了点头，搂了搂妻子的肩安慰她，“没关系，意料之中的事，我们自有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