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负重前行
海面波平如镜。海试船驶离港口之后，海水就慢慢变得清澈了。先是宝石一般的蓝，再渐渐变深，然后就进入了深蓝区域。那是海洋最神秘而广阔的腹地，海上的波涛，海上的日出日落，美丽得令人窒息，仿佛是另一个次元里才能见到的景象。
孟千里站在船头向前看，阳光在整片海面上铺展开，清澈中凝结着厚重，绚烂又轻盈，跟在地面上见到的太阳仿佛不是同一个。
他在甲板上站了很久，直到双脚发麻才想起来活动四肢。
有人站到了他身边，长长地叹了口气，不是满腹愁情的叹气，而是四肢百骸、每个细胞都舒服的喟叹。
“少年时迷恋天空，向往遥远的星空。没想到一生都耽在了海上。”来人说。
孟千里回头笑了笑，来人是科考船甲板支持系统的总工程师老袁。
“言若有憾，心实喜之。”孟千里对老袁说，“我怎么从你的口气里听到的是无怨无悔呢？”
老袁也笑，“听说你年少时想去研究火箭发动机，结果一生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了深海里，有没有过遗憾？”
“我年少时可不想待在实验室里，”孟千里摇头，一本正经的，“我要做宇航员上天的，实在不行，就开歼击机跟敌人空中格斗。”
“向上不成，怎么向下发展了？”老袁揶揄他。
孟千里也叹气，“也许命运给我一个机会亲手去揭开大海迷人的面纱吧。”
他摇摇头又说：“说来也怪，出海次数多了，回了岸上，睡梦里都能听见海潮的声音。早上醒来，要仔细辨别一下，才想起自己不在船上。”
老袁拍着他的背哈哈大笑，“差不多！走在地面上嫌脚下太平稳了；睡家里的床没有海浪在下面摇晃，反倒没有睡意；好不容易睡着了，醒来时鼻子里似乎还能闻到咸湿的空气。”
“听说有些职业海员都转行不干了，结果回到岸上不习惯，只能再回去，不管孩子抱怨，老婆要离婚，也不管关节风湿，好像不酸不胀反倒不是人生了。”
“我认识一个水手，一辈子在海上漂，只在海轮靠港的时候上岸。”
“也许他本来就是条鱼，只不过恰巧托生了人形。”
“不是没脚的鸟吗？”不知谁说的这一句，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海风把笑声吹到了甲板上装有吊放支撑装置的地方。高大的绞车下面，魏志超正和几个工人做设备调试。
工人都是熟手，但魏志超跟他们不熟，交流起来就有点磕磕碰碰，费的时间比平常要多。
这是一次联合海试。老袁带领的团队最新研制出了具备涌浪补偿能力的收放绞车，其产品性能达到了国际领先水平。绞车是众多海底工程器械不可缺少的部分，对深海钻机同样如此。
早在十几年前，“海牛一号”海试验收那次，海洋绞车就发生过变速箱盖板破裂的故障。当时使用的绞车是进口国外某公司的。故障当场，设备制造商远在万里之外，国内的代理商又不通技术，最后还是靠孟千里带着整个团队用船上找到的设备和船体上拆下的设备，临时搭建了一个液压系统来推动绞车，顺利回收了钻机。
十年前国内的绞车系统渐渐达到了大海深和复杂海洋环境的应用要求，“海牛”系列钻机是最先使用这些绞车的国内研发单位之一。
使用国产货的好处之一，是售后保障到位，每次“海牛”下水，老袁都会派个工程师来随队出海。
绞车和收放钻机的脐带缆是钻机的吊放支撑装置和辅助装置。海底钻机在收放过程中,涌起海浪浪的瞬间起伏会影响脐带缆，也就是吊放钻机的缆绳。受力突然增减,极易导致脐带缆的破损,甚至酿成严重的安全事故。而具有涌浪补偿能力的绞车则能够通过调节收放使脐带缆始终处于恒张力状态，避免上述情况的发生。
孟千里和老袁离绞车安装的位置不远。魏志超能听见几句他们说的话。十几年共事下来，魏志超已经习惯了孟千里偶尔的浪漫主义。
有几次海试成功，返航途中孟千里会把大家召集起来看星星。海上的漫天繁星让人升起天涯海角的感觉，连魏志超这么个绝对理性的人也会忘了尘世，忘了世界上另外的几十亿人，仿佛整个世界就剩下了他们这一条船。
“我们的地球其实在银河系的边缘，在猎户座旋臂上，是一片很不起眼的时空洼地。来来，大家往我手指的方向看，那就是猎户星座，那边，那边是英仙座。”
孟千里的话题通常从猎户座星云开始。不过这回海试他没带大家看星星，一来有绞车研制团队在，不好意思。二来海试船带着他们一路向南，穿过西沙，就要进入南沙群岛海域了。
听说以前这带海域的不少岛礁被一些东南亚国家非法占据过，现在解放军在上面修建了飞机跑道和基地。
蔚蓝色的海风迎面吹来，带着明媚的味道。孟千里第三天站上船头的时候，能看见一群海豚随着科考船向前游弋，白浪翻滚，海豚越出水面，此起彼伏。
难得有这么清闲的海试，他们这次出海的任务不重。钻机团队出海，是为老袁的绞车团队做配合，打辅助，指挥任务在老袁那边。
孟千里带着魏志超和尤刚把钻机又检查完一遍，就坐到了船舱一角休息。
尤刚不晕船，却讨厌鱼虾的腥味，所以出海时不大上船头。但今天他似乎格外兴奋。
休息舱室有一面窗户正对大海，可以看得很远，尤刚一直站起来朝海上眺望。
“停说山东号最近在南海演习。”他说。
魏志超拍拍他，让他坐好。“在南海也不在这片海域，”他说，“分派给我们的试验海域不可能靠近演习区域的。”
尤刚有点懊丧，无精打采地坐下。其实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想看航母的心情跟粉丝听演唱会一样，即使没有买到票，到体育馆外面兜一圈，也觉得离爱豆小哥哥更近了。
魏工真是没情趣，尤刚在心里吐槽，也不知道他老婆怎么肯嫁给他的！
孟千里却拍拍他的背，“听说山东舰平时停靠青岛的军港，放假了可以去看看。”
利剑收进鞘里了，还有什么好看的呀？尤刚继续在心里吐槽。
对讲机忽然响了，老袁在召唤孟千里。孟千里站起身，朝身边两人招招手，领头朝会议室走。海试前的四方会议要开始了。
因为要测试绞车的涌浪补偿能力，目标海域的选择和对天气预报，尤其是海流和风力的要求跟以往都不一样。
海试上午十点多开始，老袁占据主指挥位。轮到测试钻机通信系统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试验结果满意，孟千里看着采掘上来的岩芯被封装到样品袋里去。
样品将被专门送到北京，到汪铭钰所在的研究院。这次海试的钻机，就是为她的研究团队特别制造生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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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试结束后返航，又用了三天时间回家。一到家明丽兴冲冲地拉住他，“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孟千里笑道：“儿子被录取了？”
他出海的第二天孟子耀参加高考。半个多月过去，结果应该出来了。而少年大学班选拔的最后一步，就是看当年高考成绩。
明丽抿嘴一笑，“不是！儿子早一年晚一年上大学有什么关系，我说的是其他事。”
“你把其他同行都打败了，独占了美国市场？”孟千里笑道。
明丽捶了肩膀一下，“好好说话！”她也没兴致玩猜谜游戏了，从桌角拿了一个文件夹给他。
孟千里接过来，发觉文件夹挺厚。打开来看，有发票，报关单，商品检验报告，原产地证明，质检证书，提单，装箱单和船舶舱单之类，都是明丽做进出口声音用到的单据。
为什么要给他看这个？他疑惑地一份份文件看过去，翻到最后瞄了一眼商品栏，眼皮蓦然狠狠地跳了一下。压力传感器、倾角传感器、电量隔离传感器、电流输出传感器……都是钻机的重要仪表配件。
钻机的多家配件厂商被列入美国实体清单，供应就成了问题。库存负担不了多久他们的试验推进了。海矿所当然也可以自己从国外购买，不过诡异的是，在接洽的最初，国外厂家就告诉他们产品受到管制，暂时不能出售到中国。
孟千里心脏“砰砰”跳起来，喜悦从天而降，他从来不知道，高兴到极致心脏也会乱跳。
明丽看见丈夫的神色知道自己的做对了。下一刻她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就悬空了。大脑有点眩晕，她放声大叫：“孟千里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哐当”一声门响，孟子耀面无表情地站到了玄关里。“你们表示恩爱的形式能不能含蓄一点？”
孟千里讪讪地放下妻子，心想儿子越大越不可爱了，就整了整表情问，“你从哪儿回来的？”
孟子耀说了个宾馆的名字，孟千里一惊，“你去宾馆干嘛？”
孟子耀翻了个白眼，“你想法纯洁点好不好？我不是跟小静一起去的。”
“那你去干嘛？”明丽也赶忙追问。
“少年大学班的老师约我去谈选专业的问题。”
“哦，谈得怎么样？”
“还行，定了两个方向，三天之内定下来打电话回复。”
孟千里听完就继续跟明丽说话，“不是不出售到中国吗？你怎么操作的？”
明丽掖了掖鬓角笑道：“是以我们在新加坡的合作伙伴的名义买的。”
话音刚落，房间里娇柔的女童音叫了起来，“妈妈妈妈！”
明丽赶紧朝房间跑，孟子熙午睡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