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实体清单

    孟千里到家的时候儿子正拿着pad在看日本动画片。孟子耀说这说法太老土，该叫动漫。

    孟千里小时看的都是上海电影制片厂的水墨风动画片，像《大闹天宫》之类，年代比《葫芦娃》还要久远。日漫席卷中国的时候，他已经成年了，所以几乎没看过。

    孟子耀也是随便看一看，不算沉迷。他最喜欢的日本产品是任天堂的游戏和手办。

    周日下午，三四点的太阳温柔地铺洒了半面阳台。父子俩坐在沙发上聊了会儿天。

    “下周的奥数比赛准备得怎么样了？”

    “还行吧。”

    “能不能少玩儿点游戏？”

    “奶奶说你那会儿上树下河，没得玩就拆家里的电器。我要是不玩儿游戏，家里可能不得安生。”

    “瞎说！”孟千里赶忙澄清，“我在你现在这个年纪，都参加高考了。下半年就去上了大学，早就不玩了。”

    “高考还有两个月，以我的情况，努努力大概也能考上个大学吧。”孟子耀在嚼一块口香糖，说话有点含混不清，“不过考名校有点费劲，谁让孩子的智商随妈呢？大概是母系的基因拖了后腿。”

    孟子耀的口气满不在乎，却把孟千里气笑了。“你妈的外公可是工程院院士，你别找借口！”

    孟子耀在翻一本漫画，没回他。孟千里低头一看，漫画彩页上的对话又是日文。

    “学习按部就班来也行，不过你能不能别再看日本那些文化垃圾了？”他皱了眉头。

    儿子合上漫画书，把口香糖吐进垃圾桶里，叹了口气，“老爸，你别这么草木皆兵好不好？咱家跟日本人有国仇家恨我又不是不知道。我看点漫画不见得就认同他们什么，不会像一些傻x，漫画里看多了涩谷和横滨，就嚷嚷着以后要去定居。我也就看一故事，故事不好就不看了。漫画里的日本，我是当平行世界里的同名国家来看，不会产生什么感情。您的教育已经到位了，我是绝对不可能成为汉奸日伪什么的。毕竟祖上基因控制，骨头长得硬，要我给别人跪，那是不可能的，点头哈腰都吃不消。”

    孟千里无奈地摇头，儿子的智商全在一张嘴上了，他跟明丽两个人加一块都不是他的对手。

    沙发上那本漫画封面在一线斜阳里反射了一点熹光进他眼睛，书名是《进击的》。

    忽然想起当年去日本前跟堂哥有过一场对话。当时孟祥泰感叹，堂弟去看到的日本已经在走下坡路，不再是那个如日中天，号称要买下纽约的国家了。

    做俄罗斯倒爷的间隙，孟祥泰也去过日本几次，刚好是日本经济泡沫破裂的那几年。繁华破碎，刚宴完宾客，楼就塌了。

    美国的势力还是强大，孟祥泰感叹，把日本人叫到广场饭店，一纸协议一签，科技和经济发展道路立刻被锁死，从此进入失落的三十年。

    要孟千里说，那是霸权的威势，不是真本事。但问题是，霸权也是权力，大棒打到头顶了，怎么应对呢？

    3月份一件国际大新闻出来，普通人只在手机新闻推送里瞄一眼，照常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接送孩子。但孟千里已经从多个朋友和同学那里得知，他们的工作遇到了巨大的困境。

    美国针对中国企业发布了一份实体清单，范围涉及国防军工、半导体和核电领域。这类企业要么买不到需要的芯片，要么找不到能合作的国际厂商。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孟千里有点担心，照美国人那种没底线的行事手段，海矿所不知道会不会也被制裁。

    只能未雨绸缪。孟千里召集各系统负责人，列了个单子，把可能被限制进口的配件罗列出来，预先抽一笔资金，提前进行国际采购。

    孟千里不太喜欢行政事务，但到了这个位置，必须考虑全局。有那么几个月的时间，因为要预防意外出现的黑天鹅事件，实验室的工作进行了调整，研究进度就受到了影响。

    这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节奏被打乱了很难受。

    魏志超是个很能感受到节奏的人。节奏对了，思路明朗如皓月当空，藏在暗夜里的脉络和规律会在夜色下纤毫毕现，研究的每一步进展也会顺畅得多。最明显的例子便是，连接外管钻头和内管的u形密封圈，有五种材料可选，这时选了第一种去实验，往往便是合适的那一个。这样就省了很多时间。

    但工作中总有意想不到的困难，要耐下心，沉住气。每遇到一个困难时，魏志超都这么跟自己说。以往三十年都是这样的。

    下午他带着女儿去看妹妹。郊区的医院人流明显比市区少得多，但魏晶晶坐在护士休息室里，面色并不太好。

    侄女魏璟叫了一声姑姑，她答应得没精打采。魏志超叹口气，问：“怎么，又跟吴医师闹别扭了？”

    魏晶晶没回答，却把头扭过去看墙，不看魏志超。对这个哥哥，她是不见的时候想念，见了又不如不见。

    当年要不是她自己犯糊涂，也不至于毁了学业前途。本来前程大好的医生，现在却成了一家小医院的编外护士。那个吴医生眼睛长在头顶上，不管说什么都像带着三分讥讽。

    魏志超拉着女儿坐下来，看休息室没人就叹口气再说：“小许都跟我说了。你冷静点，被裁员也不是他的错，别天天冷嘲热讽。他们公司被美国制裁，业务收缩，整个部门都被裁撤，不是个人能左右的。现在经济形势不错，再找工作也不难。”

    眼见一向寡言的哥哥还要说下去，魏晶晶忽然打断他，“谁跟他冷嘲热讽了，我要跟他离婚！反正我们也没孩子。”说到最后她有点赌气的意思。

    魏志超一愣，想要呵斥她两句，但一想到她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

    魏晶晶还梗着脖子看白墙，魏志超也不知该说什么，一时兄妹俩就这么僵住了。

    斜阳渐渐收敛，隐到一大片树林后面去了。

    魏晶晶的手心蓦然一湿，一个小小的人影遮住了窗外的最后一丝光亮。魏璟站到她身边，把一样东西塞到了她手心里。

    她摊开手掌一看，是一颗巧克力球。

    “焦糖味，我最喜欢的。”小姑娘朝姑姑露出白牙笑了起来，像一只温顺的小白兔。

    魏晶晶忽然怔住了。小时候妈妈带哥哥去参加亲戚的婚礼，她在家里趴在窗前看越来越深的夜色，越看心里越发空荡荡的。回来时哥哥会偷偷把酒席上散的喜糖塞到她手心里。有一种大白兔奶糖，很甜，吃完嘴角会残留一股奶味。

    手心湿漉漉的。她反手握住侄女的小手，把头埋进女孩小小的怀抱里。

    魏璟伸出双手，在姑姑背上轻拍，就像在家哄洋娃娃睡觉一样。

    魏志超看着姑侄抱在一起，愣了愣。妹妹小时候受了委屈，也是这样什么都不说，只把头埋进他怀里。

    他站起身，走过去，伸出手臂轻轻拥了一大一小两个亲人。

    斜阳的最后一丝光从魏璟的臂弯里打了个转，落在魏志超的膝头上。

    门口有脚步声响起，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魏志超回头去看，是张熟悉的面孔，妹夫小许。

    魏晶晶也抬头看了一眼，却轻哼一声，转过头去。魏志超拍拍她后背，叫她带魏璟去吃点心。

    两个男人走到底楼走廊拐角处，小许看了魏志超一眼，不知该说什么，习惯性地伸手进裤兜，掏出了一包烟。

    魏志超想提醒他这里不是吸烟区，但是火光一闪，烟头已经点着了。小许深吸了一口，眉头紧拧，表情既痛苦又快活，是老烟民的典型神情。他是个程序员，经常加班熬夜，香烟是他最好的伴侣。

    “公司给的补偿合理吗？”魏志超想了想问。

    小许点头，“还好。”接着又苦笑，“整个部门都被裁撤了，一点办法都没有。”

    魏志超拍拍他的肩，“下面找家国企吧，非常时期，高科技企业被针对，国企抗压能力强一点。而且后面国家会大力扶持芯片产业，国内市场很广阔的，有的是你的用武之地。”说完他就指指墙上的禁烟标志。

    小许掐灭刚抽了两口的烟，抬头朝休息室看了两眼，询问的眼神看向魏志超。

    魏志超笑道：“回去放低点姿态哄她两句，她马上就掏心掏肺了。这个丫头吃软不吃硬。你们俩心情不好，要是都硬碰硬，只能恶性循环，收不了场。”

    小许点了点头。

    回去时魏志超想到孟千里正在做的国际采购，总觉得还有些漏洞，心里不太踏实。晚上给孟千里打电话谈工作，顺便说到这个话题，孟千里也忧心。但山雨欲来，躲是躲不掉的。

    他们的预感不错。下半年时，美国在实体清单上又追加了一批中国科研院所和企业名单，海矿所不在其列。但坏消息是，其中有三家企业是“海牛二号”的主配件供应商。

    他们当然可以更换供货商，但唇亡齿寒，更大的风暴也许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