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临行
孟千里第二天看见陈老的时候,想打听一下明丽的事。然而手头一直有事在忙,稍微闲点的时候,钱小丫又在办公室里绕来绕去,让他几次张口,最后把话又咽了回去。
一旦忙起来,私事就抛到脑后去了。还有十多天要去美国,临走前他最挂心的是深海视频图像传输的问题。
钻机在几千米之下的深海进行钻探作业,科考船上的人只能通过遥视和遥控来进行操作。关于水下视像传输,原先考虑的是采用有线传输,即使用抗压耐磨的线缆,将摄像头与水下的设备相连,然后通过线缆将信号传输到水面设备上,这也是国内以前租用的国外钻机的解决方案。
然而最近随着技术的革新,一些军用技术开始民用化,国外开始尝试水下激光通信和水下可见光通信。国内目前还没有这样的技术,孟千里曾经尝试接触国外厂商。不过还没有等他提出合作意愿,对方就立刻表明立场。
孟千里这才搞明白,对中国自行研制深海钻机,美德日澳等国可能私底下早有了默契,一致对中国实行技术封锁。所以,钻机是买不到的,除了俄罗斯那条有技术缺陷的;而能租到的都是他们技术迭代后的落后产品。
孟千里最近下班后进入了一种奇怪的作息节奏。吃完饭后直接回宿舍,把桌上的一堆书籍和材料搬到床上,在空桌面上开始演算数据,偶尔返身从床上抽两本书翻两页。桌面很快会被演算的稿纸堆满,这时人也倦了,眼睛都睁不开,便打开柜子拿包方便面泡了吃。有时还没等方便面泡好,人已经困得倒在床上,挨着一摞书睡着了。
两三个小时后,又会猛然醒来,虽然从深睡中乍醒,人却意外清醒,还能顺着睡前的思路继续推算下去。
工作两三个小时,如果又困了,再睡;不困就一路工作到天亮,整理桌面,把床上的书搬回桌上,然后就去上班。
这样睡得虽然少一点,上午居然不困。下午喝点浓茶和咖啡,也能挺过去。
这样到临飞美国前夜,他觉得关于深海视频图像传输,自己的一套结合有线和无线的传输方案,居然有不小的可行性。
他是个不服输的人,小时候妈妈想让他做什么,只要假装抛一个轻蔑的眼神说他一定做不到,就一定能让他做到。成年后没那么意气用事了,还是喜欢较劲,有时跟别人较劲,有时跟自己。不过做法上低调了很多,往往一个人偷偷做,拿出成果时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这次为公家的项目跟老外较劲,本没有必要私下里自己做,但他想给一个人一点意外。
深海图像与视频传输本属于钻机的控制系统,是何咏杰指导他的一个学生在做。但视像传输一旦从陆上移到了深海,难度几乎成倍增长。何咏杰从他先前工作过的大学里请了一位通信工程的教授来帮忙。但因为不是实验室正式成员,那位教授被大学外派去做另一个课题,实验室这边的事就被他暂时搁置了。
何咏杰原想另外找人来帮忙,但不知怎么搞的,这件任务后来到了陆秋山手里。他虽说有个自动控制的学位,但跟通讯系统也不大对口。
孟千里猜想,大概是何咏杰觉得陆秋山人脉广,能找到更合适的人来帮忙。
但无论如何,陆秋山哪怕找个工程院院士来,研究国际最前沿的激光通信技术也是需要时间的。果然最后各系统的方案整合会上,陆秋山和那位通信专家采用的仍是传统有线通信方式。
孟千里希望自己能尽快拿出解决方案。因为陈老调整了规划表,钻机安装进度可以放慢不少,以利于各部门调整和优化方案,有更充裕的时间解决问题。
等他笃定了心里的想法,从每夜既亢奋又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调整回来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忘记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那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会忘了呢?他连连拍自己的头,对这颗一向引以为豪的脑袋表示失望。
距离飞美国的航班就剩一天时间了,孟千里腆着脸跟陈老表示很想念他家阿姨做的青团和白斩鸡。老陈哈哈一笑,立刻打电话回家叫人准备。
这却把助手钱小丫吓了一跳,进来主任办公一个多月,两位领导虽然沟通密切,今天这却是第一次见孟千里还有这样一面。
下了班孟千里专门到研究所门口的水果店买了点苹果和杨梅,经过花店门口时看到那一簇红玫瑰,犹豫再三,还是从店门口直直地走过去了。
在陈老家里一直干坐。陈老说要去书房找一本书,就让他在客厅看电视。阿姨在厨房忙碌,偶尔出来拿样东西。八月下旬了,夜晚偶尔有了一丝凉意,夏天的尾巴若隐若现。空气里飘着一股干燥的青草香。要有点生活经验的人才知道,这是白天小区的园丁把绿化带的长草都修理了一遍,在阳光下暴晒一天,到晚上混上夜露,便是这种香味。
孟千里想问下明丽怎么还不回来,但陈老始终待在书房里也不出来。他只好起身去阳台,推开一扇窗户,晚风吹进来,玫瑰色的晚霞渐渐隐在了青灰色的天际之后,但一缕暮云还在,缠绵不去。大概是离别在即,心里隐隐起了依依之情。
距离秋分还有一个月,白昼渐渐变短,低头看手表,6点差5分。孟千里终于有点沉不住气,他回头去看客厅大门,铁门仍旧紧闭,倒是陈老从书房出来了。
席间陈老兴致勃勃地说起刚找到的那本书,但孟千里罕见地谈兴不浓。终于,他停下筷子问了那个问题。
“明丽去北京参加一个英语辩论赛了呀,她没跟你说吗?”陈老一脸诧异,说完一看孟千里脸色才觉得不妥,连忙找补,”前两天刚去的,没几天就回来了,也没不要说。等你从德克萨斯回来,她也回来了。”
饭再吃下去就味同嚼蜡了,虽说阿姨的青团和白斩鸡实在做得一流。吃完孟千里匆匆告辞了,陈老也没留他,只叫他回去好好收拾东西。
从陈老所住的小区到海矿所的大门不过一两百米。但不知为什么,孟千里今天特别不想立刻回去,就在街上慢慢地走了走。
沿着街道走到头,从十字路口转进了另一条路。这条路沿着苏州河向前,曲曲折折的。有些店面就开在河边,灯箱的光映在水面上,跟着水波慢慢荡漾,有种和缓的动人感。
继续朝前走,就到了一家咖啡馆。店里在靠河的一面摆出了几张小桌子,铺着绿白两色格子的台布。河风吹过来,孟千里心里一阵旖旎,心想离研究所这么近的地方居然有这么浪漫的地方,真应该带明丽来。但一想到明丽,心里忽似有一团乱麻,千头万绪,不知从哪儿理起。
他只能怔怔地闻着咖啡的香味,看客人的影子被灯光拉得老远。
不对!即使孟千里此刻神思不属,他还是觉得一个背影不对。
不对在哪?他甩甩头,清了清脑子,那背影如果是他的熟人,怎么会到了申城却不来找他?
可是再定睛看去,确是他的熟人。孟祥泰,他的堂哥。孟千里有丝不解,堂哥来了申城怎么会不告诉他?
难道就因为面前坐了个女人?虽说孟祥泰的儿子都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可他已经离了婚,儿子的妈成了前妻。此刻跟女人约会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也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这段时间他见识了不少无法理解的事,有点自我怀疑,甩甩头就想走。但临走前还是忍不住看了那女人一眼。能让堂哥为她而避见自己的女人,他还是有点好奇的。
然而咖啡馆只在河边加了三根铁架子,装了六盏灯,还有一盏不亮。五盏灯投射的昏黄灯光实在不足以让人看清那女人的侧脸。
不过饶是如此,孟千里还是看得出,那就是个外表普通的女人,身姿打扮放到人群里,绝对不算出众。
他有丝疑惑,但为着避嫌,只能走。但刚转了半个身子,头还没扭得过来,孟祥泰忽然抬头了。
霎时四目相对。两人虽然隔着十多米远,但从小一起长大,对彼此的身形体态无比熟悉,即使到了异乡的街灯下,还是一个照面就认出来了。
孟千里定定地顿住了。孟祥泰也讪讪地站起身来,堂弟走过来的时候他搓了搓手,像是在掩饰尴尬。
孟千里终于看清他对面的女人了,长方脸,五官端正,皮肤看着挺细腻。孟祥泰的尴尬之色还没褪去,女人却站起来,朝孟千里落落大方地伸出了手。“你好,又见面了。”她说。
孟千里吓了一跳,这女人认识他,为什么他却毫无印象?
孟祥泰踢了踢他的脚,头靠过来轻声说了个名字。孟千里恍然大悟。这女人就是去年九月他回家相亲见的那个。如果当时他们相中,现在坐在灯下河畔的应该是她和孟千里。
难怪孟祥泰尴尬。
把女人送回高中宿舍之后,孟祥泰还在尴尬地挠后脑勺,“其实我是来给你送美金的。”
孟千里一愣,“给我送美金干嘛?”
孟祥泰说:“美国那纸醉金迷的地方,花销高,怕你没准备。”说着他就把一个信封塞给了他。
孟千里也没推辞,他们兄弟之间不大计较钱的事。去年亚洲金融危机,孟祥泰在香港的投资大半打了水漂。要东山再起,不少朋友假装不认识他,孟千里却把全部积蓄给了他。
不过说专程来送美元他却不太信,大概是借着送美元的机会来见某个人。其实他没有任何想法,没相成的亲,堂哥还感到尴尬,说明他是真在乎孟千里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