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狭路相逢
第一次觉得到这样的对手让她毛骨悚然。
欲让其亡,先让其狂。
李砚尘太会诱敌深入,太会编制温柔乡。
短短几天,他纵容她,允许她为所欲为,让人溺在温柔乡里,最后再使出杀手锏准备给她致命一击。
眼前站了两男一女,女子正是刚才训马之人,十五六岁模样,瓜子脸,柳叶眉。
另外两个男子看上去稍大一些,书生气浓厚。
湛蓝的天空下一片寂静,仿佛是马儿忘了吃草,河水忘记东流,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的回答。
李砚尘的眼神,像刀、像火像任何一种利刃,割在姝楠身上。
然而,她却很平静,甚至不屑去观察他人的神情。
她看向那女子,仿佛在认真回想,片刻后,面不改色道:“曹衿郡主?”
“公主记得我?”曹衿欣喜一笑。
“郡主容貌有变,”姝楠说,“一时没想起来。”
“肯定是变了,去北辰时我才十三岁,现在都十六了。”曹衿有些腼腆,“方才训马,害你和谢夫人都受了惊,实在抱歉。”
“不打紧。”姝楠保持着惯有的凉漠,纠正道,“那年我带你去看的,不是狼崽,是野狗。”
“是吗?”曹衿有些吃惊,认真想了想,“对对对,是野狗,那时我就没分清,所以一直改不过来。”
这厢并不觉得这是在叙旧,脸上没有丁点笑容,又侧头道:“曹二公子,我从来不看书,所以你向我借的,是一把弓箭。”
曹正愣了愣,不待他点头,姝楠又冲另一说道:“世子,你临走时拿走的美人图,好像是我大皇兄的。他因此闷闷不乐好久,说那是孤本,下次见面,务必要向你要回去。”
“美人图”三个字,惹得众人一顿哄笑。
曹家三兄妹本来也不是主角,任务完成后,寒暄了几句便退场了。
姝楠没看李砚尘一眼,独自朝王府方向走去。
她全身湿淋淋的,鞋子里全是水,有点滑,走起路来吱吱作响。
从她决定来太渊那日起,就知道会跟李砚尘有一场争锋相对的角逐。
昨日听见他说找人聚聚,当时她没多想,现在才发现,整场鸿门宴都是为她设计的。
惊马,故人相认,但凡她出现丁点错误,不论她是谁,替嫁罪,又或者别的……任何一项被发现,都会让她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
而且,还不一定能逃得出李砚尘的天罗地网。
姝楠扯了下嘴角,如此甚好,自己别有所图,他亦奸诈狡猾,她不欠他的,他亦不欠她的。
狭路相逢,勇者胜。
救出老师,拿到《龙腾密卷》,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
李砚尘策马隔了段距离跟在女人身后,她的背影看上去很孤寂,脚步有些蹒跚。
即使在这样的风清气爽的朗朗晴空下,也从她身上看不见丝毫应景的欢快,她就像雪山之巅的冰莲,美得夺目,美得妖娆,却只擅长孤芳自赏。
几年前他出使北辰,宫廷宴会上多饮了几盏,便去僻静之地醒酒,恰巧撞见有人翻墙进院,他看见她时,她好像刚从外面回来,坐在青瓦上一动不动打量着他,眼中充满戒备,。
李砚尘没有先开口说话的习惯,饶有兴趣地望着她。
对方也一言不发,两人一上一下四目相对良久后,他听见嬷嬷惊呼一声:“四公主,您爬这么高做甚,快快下来,吓死老奴。”
那公主似乎犹豫了一下,方才笨手笨脚顺着柱子滑到地面。
嬷嬷赶去为她拍打身上的尘土,说了句:“谁惹我们四公主了。怎么板着个脸。”
对方仍然一语不发。
李砚尘记忆里的她,眼角就是有颗泪痣,而且也不爱说话。
这么些年过去,本就是匆匆一瞥,他对那人的记忆早就模糊,难保会有人想借“质子”身份混进来,之前牢里处理的那些就是活生生的列子。
可是进宫那日他已经试过,若是易容术,很容易被他的内力识破,显然她没有易容。
今日又经曹家三兄妹一番确认,更证实了她确实是北辰公主。
况且在文太后决定要与北辰和亲之后,李砚尘便第一时间让人查了关于此女的所有档案,几岁识字,几岁学礼仪,主持过几次宫廷宴会,甚至连初潮时间上面都记得清清楚楚。
一个久居深宫的人,怎会有分身乏术去千里之外的纵横世家拜师,又因被逐出师门而投奔苍雪阁,最后还成了天下第一剑客?
这并非一朝一夕能完成的经历,说她是孤烟,是那个夜晚……睡了他……还想杀他灭口的女人,显然不太可能。
那自己为何要凭空生疑呢,李砚尘心想:或许是源于这女人的不可控,以及她眼里总是捉摸不透的有恃无恐。
女人说自己是个被遗弃的公主,所以她胆大妄为,她明目张胆,她步步为营,只为让他给她留条活路。
直觉告诉他,此女若是个皇子,他日沙场碰面,兴许是个不容小觑的劲敌。
李砚尘野兽般的热血能感应到危险,他知道自己应该及时止损,不该对她有过多的关注。
可她方才离开时,不曾往他身上看一眼,好似脱离群体的孤鸟,孤傲而落魄,他竟因此而生出一股莫名的烦躁感。
他骨里流着叛逆的血,喜欢挑战,越是危险不可控的东西,他越想去征服,这是他桀骜的本性。
跟随片刻后,李砚尘打马追上去,他往姝楠身上扫了一遍,目光停在她胳膊的位置。
饶是玄色披风也挡不住女人往外渗的血水,是她手臂上的伤口裂开了。
“上来。”李砚尘沉声说道。
听见男人不容置喙的命令,姝楠侧头,面无表情望着马背上的男人。
他像草原上的雕,生得一身俊俏艳丽的羽毛,却具有猛兽般毒辣的攻击性,当他俯瞰时,仿佛任何可见的猎物都难逃其犀利又锋锐的爪子。
不知下一刻的什么时候,他又会蹦出什么样的试探,姝楠站着没动。
见女人目光似冷月,透着凉,李砚尘禁不住皱眉,“生气了?”
他如果要这么认为,姝楠也不妨再真实一点,丧着脸看他,就当是气他专门为了试探她而设计这场鸿门宴。
三分怒气,七分委屈。
闹脾气?
李砚尘眯眼看去,“作何用这幅表情看我?”
姝楠垂眸嘲讽一笑,终于开口:“侄媳一心想为叔卖命,奈何叔却千方百计想要我的命。”
“本王虽不是什么好人,”李砚尘顿了顿,用眼尾瞥她,慢条斯理收着手中缰绳,居高临下道,“但还不至于弑杀,若真要杀,也不必多此一举,方才那匹惊马只是个意外。”
这个她倒是相信,他要杀人何须大费周折。
除此,他对刻意安排曹氏三兄妹试探她身份不做任何解释。
他既然不提,姝楠便当做不知,大家心照不宣。
李砚尘久等无果,忽然弯下身去,俊脸险些碰到她挺/翘的鼻尖,“是你自己上来,还是我下来抱你。”
灼烧的气息扑面而来,像热浪,像焰火,触动着姝楠最敏感的神经,她退出两步,脸上的神情又淡漠了几分。
她可不想在众目睽睽下与他不清不楚,倒也不在乎别人说她乱/伦,只是觉得如果谣言传出去,还得花时间解决那些不必要的麻烦,浪费时间而已。
李砚尘频频蹙眉,又是这幅清冷的神情,不似昨日的放肆,更与方才在水中因为恼羞成怒而踹他判若两人。
欲情故纵?
盯了她半响,他听不出情绪地笑了声,勒马往回走,刚出去几步又忽地停住,扭头说道:“别忘了,叔这喉结上,还留有你的唇齿印。”
“………”
他策马疾风般往回跑,再回来时,身前多了个小皇帝,与他一道来的,除了一匹空马还有小太医云祁。
“姝楠,你没事吧?”小皇帝从他叔怀里探出颗头关切道。
姝楠朝他摇头。
“会骑马吗?”李砚尘说罢,又自问自答,“北方的女子,想必马术了得。”
她没接他话,算是默认。
“走罢,回去把衣裳换了。”李叙白言道,“叔让这小太医来做甚?是你的伤没包扎好么?”
李砚尘余光扫过姝楠的手臂,没答话。
她受伤的手被水泡过后,疼得越发厉害,半边身子都是麻的,若换以前,就是两只手都没了也能翱翔千里。
现在她见识了李砚尘的多疑,任何蛛丝马迹都会引起他疑心,所以她只能强迫自己像正常人那样脆弱无助。
姝楠走到马的侧边,单手捏着缰绳,抬脚踩在马镫上,身体用力往上窜,却因另一只手使不上劲,整个人看着摇摇晃晃,随时都有摔下来的可能。
正当她想用受伤的手抓马鬃时,只觉被人从身后重力拖了一把,
不待她反应,李砚尘已经将她拦腰抱起。
姝楠心头一颤,面露惊色,看了眼云祁,那厮做足了小喽啰行头,此刻正用手捂着脸,表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看。
再看小皇帝,人虽小,却也知道自己是他的妃子,此时面上露出了明显的尴尬,只是没说出来。
“……”
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姝楠从不觉得自己属于谁,自然也不会承认这场堪称强取豪夺的和亲,更不会遵守所谓的“守妇道”“妻为夫纲”之类的教化。
只不过现在被旁人这么看着,她多少感到有些局促。
恰在此时李砚尘的发丝擦过她的脸庞,像狗尾巴草挠脚底心,痒得她满脸发红。
仿佛很欣赏她脸上微妙的变化,李砚尘隔着发丝直勾勾望着她,如羽毛一样浓密的睫毛又密又长,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无声地对视不过须臾,顾及到还有旁人在场,终是姝楠先把眼睛移开。
李砚尘勾了勾嘴,轻轻松松就把人放去了马背上。
他再翻身上马,却没了比赛时的狠劲儿,速度明显变慢。
小皇帝多次催促,“叔,能骑快点吗,像方才你带朕那样,狂风掠过耳边呼呼的,有驰骋疆场的快感,有金戈铁马的热血。”
李砚尘依然缓慢前行,默了一会才随意说答道:“沿途风景甚好,多看看。”
“这里每天都会路过,有什么好看的?”小皇帝后知后觉,侧头补充道,“朕晓得了,叔是怕跑快了你手上的伤口裂开吗?”
李砚尘顿了顿,“嗯”了声。
姝楠全程目不斜视,不疾不徐跟在他们后面。
回到王府后,立马有侍女迎了上来,李砚尘淡淡吩咐道:“带公主去沐浴更衣。”
姝楠看了他一眼,揣摩着他这个称呼,随侍女去了别院。
走了一段路,才发现云祁跟了上来,姝楠骤然回头,眼里满是疑问。
云祁当着众宫女的面,低着头上前递她一包药粉,“王爷让臣配了份药给娘娘,沐浴后可让侍女为您上药包扎。”
这厢微微点头,从他手里接过药包,头也不回地离去。
待人走远,云祁才缓缓抬头,手心里全是虚汗。在方才那三兄妹突然冒出来时,他只觉天雷滚滚要完蛋,没想她竟然全答上来了。
要知道,三年前她应该在忙着冲剑客榜到处找人比武,看野狗?借弓箭……这些事她是怎么知道得这般详细的?
这女人,秘密比李砚尘还多。
云祁在心里这样感叹着,努力回想方才姝楠在自己手上写的字。
他愣愣地转身,在手板心里重复笔画,准确来说,是她画的字,需要会意。
一个圆圈,里面点点点,上面飘着几根虫一样的曲线,这是什么暗示?
圈圈点点?吃的?曲线,水蒸汽?
圈圈?她画的是口锅?
锅……郭??对,郭云。
姝楠的意思彻查刑部侍郎郭云!
恍然大悟后,云祁频频翻白眼,她要容貌有容貌,要智慧有智慧,挺完美的一女剑客,在江湖上还是具有一定影响力的人,怎么会连“郭”都不会写?!
真是……不知该怎么说。
这女人是怎么保持“虽然我不会写字但我依然很拽”的模样的?
不知道李砚尘哪儿弄的,总之在姝楠沐浴完后,侍女便送来了身崭新的衣裳。
她手上的伤裂了很大一条缝,简单处理后虽没流血,可没包扎始终不好穿衣服,所以只穿了件抹胸百皱裙,白皙的手臂和小半个上身则裸露在外。
正想让婢女帮她上药,婢女却忽然朝她身后行了个礼,随后便转身退了出去,还顺带关上了门。
感受到后面有人,姝楠眉眼一闪,正常转身——
李砚尘他已经换好衣袍,玄色布料上刺有金色巨蟒,凌厉又张扬,狂妄又霸道,此番正负手立在屏风旁,毫不避讳地盯着她。
她抬眸往他身后看去,发现那里有道后门,此人便是从后门进来的。
这时李砚尘踏步走近,自顾自拿起桌上的药包,不轻不重说了句:
“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