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塞翁失马
姝楠生性薄凉,不屑于解释也不愿意争执。
她娘曾经说过:只要你足够淡定,别人就永远猜不到你心之所想,如此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浪话点到即止,再说就成真了。
被他触碰的位置像燎原之火,越燃越烈,仿佛能把皮肤烧成灰,即便如此,姝楠也只是静静地注视李砚尘,毫不掩饰眼中凉漠。
企图用言语让他出丑的人是她,待李砚尘还击,她又如行尸走肉般毫无反应,这让男人觉得自己拳头打在了棉花上,禁不住蹙起眉来。
李砚尘终于放手,没看她一眼就朝门边走去,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扭过头。
“叔,还有事吗?”小皇帝的声音又轻又浅,像是怕及了他。
“臣认为,”李砚尘稍稍停顿,接着说,“陛下的皇妃应当四肢健全,缺胳膊断腿的,当不起这份殊荣。”
“……”
谁缺胳膊断腿?姝楠回眸看他。
末几她才想起那天脚被踩肿,直到今日还没痊愈,走起路来略有不协调。可在场这么多人都没发现,他倒是事无巨细观察入微。
女官林尚宫觉得兹事体大,特意请示皇上当如何处置,奈何无能皇帝都听他皇叔的,最后李砚尘把姝楠降成了从五品良媛!
文太后要借与北辰联姻打压李砚尘,可这男人偏不让她得逞。
文太后怒视摄政王离去的背影,掀翻桌子,茶水撒了一地,指着幼帝鼻子破口大骂。
小皇帝万分沮丧,热泪盈眶举目四望,怪可怜。
所谓良媛,也就比宫女好点,只是不给别人当牛做马,但要照顾皇帝的饮食起居,相当于通房。好在皇帝现在不会那方面的事,她不用贡献肉/体,但她得像丫鬟一样照顾皇上。
之后文太后让其余人先下去,只留下姝楠一人,跟她交谈许久,还说会尽快把她品阶升上去。
姝楠偶尔点点头,话不多说,她若贪慕权势,方才就不会故意激怒李砚尘了……
文太后好一番苦口婆娑,还谴人去请太医为她查看伤事,后又分给她几个得力宫女,才按着太阳穴挥手,让她速去休息。
姝楠随宫女走出福阳宫,春日阳光不比夏天弱,刺得她头皮发麻。
是怎样的无奈,才把文太后逼到对她这样一个小国公主都谦逊至此;又是什么样的恩怨情仇,让李砚尘如此丧心病狂,自己完全具备当皇帝的条件,却退而摄政,把所有人捏在手心看他们挣扎着求生。
又或许,什么仇恨都没有,他就是这样的人?
不过,这天下不是好人就是坏人,总有人当乱臣贼子,也总有人能替天行道,只要这些人里她自己没在里面,便与她无关。
姝楠这样想着。
“出嫁”第一天,没有大红花轿红妆十里,她就这样住进了上林苑。
地方不大,好在整洁,院中树木成荫,花草芬芳,倒算得上是个好地方。
奔波这些年,她到现在仍是孑然一身,没了利剑傍身,多少显得有些寂寥。
不过剑客的宿命多半如此,孤独是常态,早就被她融进了血液。
云祁提着药箱来时,她正在套被子,四个角被她轮着转了无数圈,发现怎么也套不进去。
“里子面子都不是一套,你怎么把这坨棉絮塞进去?”他一语惊醒梦中人,“宫女呢?怎么能让你来做这些事。”
姝楠哦了声,没了下文。一则是每次听到“棉絮”二字都像被雷击,尽管她不是输不起的人,但李砚尘那句“棉絮都抓烂了,第一次?”跟鬼似的总在她耳边盘旋,阴魂不散。
她一个从五品良媛,分得五个宫女已经是太后格外照顾,洗衣做饭打扫房屋都只有那几人,谁还真把她当“菩萨”供着。
再者说,除了生和死,其余对姝楠而言根本不是事,以前她睡过里子面子都有的被子吗?没有吧,即便有,也是很多很多年前了。
太后说让人给她查看伤势,竟喊了一早就潜伏在太医院的云祁,这倒是帮了她大忙。
云祁边帮她整理内务边低声说:“那日见你浑身是血,可没把我吓死,你这手臂,就算不被张彪鞭打,你自己也会想办法弄伤是吧?”
她挤出个“嗯”。
若非如此,躲不过李砚尘的试探。
如果那天她没受伤,就算凭意志能挨住李砚尘贯穿在她四肢百骸的内力,肌肉颤动和雪白脸色也会漏出端倪。只有伤得足够重,在被试探时,因为手疼发出的颤抖才不会被怀疑。
“知道你素来对自己狠,”云祁示意她坐着,细心地给她胳膊上药,“没想到这么狠,你这手若再挨上一鞭,就别再想提动七星龙渊了。”
所以她最后躲进了人群。
姝楠垂眸道:“剑,在李砚尘手里。”
那厢栓好绷带,又去看她浮肿的脚背,“一年来让暗卫找孤烟的就是此人,半年前听说你……听说她死后,仍未停止寻找,似乎是不相信。半月前他让兵马大元帅之子谢池羽去雁荡关排查,谢池羽化身商人,在苍雪隔见到了食人花,并花重金买下七星龙渊。”
姝楠脸上闪过一丝不屑,“这女人迟早死在钱财上。”
知她恼怒自己的剑被卖了,云祁哂笑,不多时又沉下脸来,掏出个陶瓷小瓶给她,“此药能保证你内力短时间内不被察觉,需要时在服用,切忌不可多吃。”
姝楠接过,默声点头。那日她也是事先服用了这药,才躲过李砚尘的重重检验。
云祁问:“见到老师了?”
她点头。
从“纵横世家”出来已有五年,如果不是发生这件事,她想,他们应该这辈子都不会再见。
跟苍雪阁一样,纵横世家是个江湖门派,只不过苍雪阁意在培养剑客,纵横世家则教的是游说各国的纵横家。两大门派影响甚广,但却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
而眼前这个女人,就是个从纵横世家跳到苍雪阁还能混出“第一剑客”名堂的人。见过她的人不在其数,却没几人知道她就是那谁……
“很多人都以为,李砚尘抓老师,是为了阻止他联合各国抗‘李’,我倒是觉得……”云祁看了姝楠,“他是为了等鱼上钩。”
她扯了下嘴角,“那也得看他拉不拉得起这条鱼。”
“岸上的人狡猾,水里的鱼亦是,这场较量,真有意思,”云祁露出洁白的笑容,“我一直好奇,这条鱼到底怎么得罪的太渊摄政王,惹得人家这般穷追不舍。”
若不是这次来太渊,她都不知道半年来对自己围追堵截的那些暗卫是李砚尘的人,此人似乎不太想让人知道他与孤烟有过节。
姝楠微顿,只道:“那是个意外。”
神秘的不止李砚尘,眼前人也扑朔迷离。自相识起,大家都喊她小孤,后来她离开纵横世家,没过两年一个名叫孤烟的剑客就响彻江湖,却没人见过此女模样。
云祁之所以知道,也是她选择让他知道。
至于为什么现在姝楠这个名字和身份不被李砚尘怀疑,他也觉得匪夷所思。
云祁并没多问,眼见时候不早,他看了翻四周,确定无人后掏出张羊皮卷递给她。
姝楠接过,是张地图,她自上而下凝神预览,定了小半会,沉默。
“这是竟陵王府的地图,你记性最好,记住没?”
云祁正准备把地图烧掉,听到句:“念念这些字。”
“……”
他错愕地望着她,“这么多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剑客不用长篇大论。”她保持着即便认不全字也要泰然自若的冷漠神情,义正言辞道。
“也是,你但凡爱读书,也不会脱离师门。”云祁指着地图上的房屋,讪讪说了起来,“这是江赣阁,李砚尘的书房。”
“书房就书房,”她怀抱双手轻飘飘瞥过,美目轻挑,面色沉沉,“文人的穷酸味。”
“……”
之后云祁把里面的生僻字一一告知,她默默听着,好像已经熟记于心,便主动烧了地图。
姝楠交涉道:“最好忘掉我们此行的目的,如此才能不露于行、不显于色。”
此话有理,云祁点头如捣蒜,又问:“那你,记住没?”
姝楠擦着手上的灰尘,有些迷惑,“什么?”
“……这些字。”
“没有。”
“……”
云祁倒吸一口凉气,严重怀疑,剑客榜上的排名,水分太重!这也能当第一?
云祁说:“先前你在信中说诗书礼易兵法都会了,骗我?”
“一定要亲自读?”姝楠稍顿,神态坦然,“听别人读我会背诵不可?”
“……”
“我用自己的方式记住了。”她慢半拍强调地图的事。
“……信你。”
这个云祁真信。
她离开纵横世家后,他们再无联系。一次偶遇,两人在阁楼上吃茶叙旧,说是叙旧,也就云祁在“叙”,她只负责“旧”,全程一句话不说。
那天正是中秋,街上行人密密麻麻,从他们的角度,只看见成千上万的后脑勺,在这种情况下,她仍有条不紊地飞出手中筷子,将目标准确无误杀死在万人中央。
云祁问她怎么做到的,万一误杀呢?
她说不会。
为什么?
那人是跛子。
你怎么确定他是跛子?
听脚步。
成千上万的旅客,难道就只有这一个跛子?
正常跛子,是选择靠边站还是选择往人群堆里挤?
只有怕死的,才会故意往人多的地方跑。
究竟要有多牛的辨别力,才能从这么多不同的脚步声里听出有人的脚是跛的,云祁难以想象。
那天她穿了身雪白束袖衣,轻纱遮面,头戴斗笠,浑身散发着数九隆冬才有的寒气,连句“再会”都不说就走了,好在临走时把茶钱付了,否则云祁没钱请客。
想起她那形单影只的身影,云祁发了好一会愣,语重心长道:“与你一同进宫的还有另外四人,自古以来帝王将相身边的女人,硝烟堪比战场,你,能应付吗?”
姝楠挑眉瞥他,“就不能直接杀?”
“……”
云祁露出担忧之色,“你被李砚尘降级,短时间内都没机会接近此人,有何打算?
姝楠镇定道:“就目前来看,我被降级,不是坏事。”
云祁想了想,恍然大悟,“幼帝每日都会去竟陵王府听李砚尘教学,需得有人陪同,而刚好之前陪皇上去的良媛升级了,所以现在轮到你陪皇上去了。”
“昨日你故意激他贬你?”他压低声音说,“李砚尘精得很,你这么做,会不会过于明显?”
等他说完,姝楠才沉声言道:“既然接近他的人都会被发现,我何不再大胆些,让他知道又何妨?”
云祁站在门边,桃花眼微微眯起,“难道……你要色/诱你二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