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逢君不识
李砚尘自顾自为她包扎,有一搭没一搭地寻问着。
“哪国人”
“北辰姝姓?”
这个声音姝楠不会忘记。
怎会是他!
天下之大,太渊之外亦有无穷多人,能在浩瀚烟海里以这样的方式遇见,这是意料之外的,更是计划之外的。姝楠心想。
李砚尘在她手腕上打着结,指腹不可避免地擦过她手背,姝楠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上厚实又粗糙的茧子,虽然只是刹那触碰,却蹭得她浑身难受,她垂着眸,很不自然地抽离他掌心。
北辰姝姓?
这一众质子,不是国姓怎么会有“殊荣”来到这里。他这么问,到底想知道什么?
姝楠仰头看他,清凉的眸子在日光下闪烁着酌亮的光芒,机械地回道:“是。”
多一个字都不肯说。
李砚尘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他轻轻歪着头,“我为你包扎,不客套一下?”
当他直勾勾看着某个人时,总显得极具亲和力,细看才发现那抹亲和力只是假象,眼角眉梢里全是莫名的试探。
被他死亡般的眼神隔水炙烤时她都没有半分动容,这下她手心倒开始淌起汗来。
但姝楠敢肯定,他没看见她的脸。
因为那夜,男人似乎更怕被看见,故而从头到尾都在黑暗里进行。
“谢谢!”
姝楠张嘴,直板又僵硬
去年暮春,李砚尘的铁骑从南打到北,为了攻打最远的羌国,他假意向北辰借道,北辰国主就跟没读过“唇亡齿寒”的典故似的,为了巴结这位霸主,答应借道。
果不其然,太渊大军攻下羌国后,掉头就开始打北辰,从春到冬,北辰虽没亡,却签定了不少丧权辱国的条约,彻底沦为太渊的附属国。
众人见姝楠敢这般同李砚尘说话,都以为她是因为国家沦陷之恨。殊不知她本性如此,不喜同陌生人讲话。
对于女人冰冷且惜字如金的回答,李砚尘似乎并不恼怒,转而注视着她——极美的颜,白缎裙摆血水染红,如墨长发迎风凌乱,尤其是那双眼睛,清似春三月的溪涧,不掺杂任何杂质;冷如寒宫之月,没有半点温度,活像一尊四大皆空的观世音。
他这二十四个春秋里,见过诸多形形色色的女人,有贪慕荣华富贵的,有肖想权势地位的,还有只图身体痛快的。
这还是他头一次读不出女人眼底蕴含的是什么。
姝楠自是不知男人幽深的目光从她身上读取到了什么,正当感觉自己头顶就要被姓李的盯通时,那厢突地佛袖而去。
鲜红的花瓣追着他轻飘的步伐离开,余下他包扎过的地方散着熔浆般的热度。
李砚尘转身时脸上带着隐隐的黑沉,其部下瞬间领会,是忽然冒出的杀手惹怒了王爷,也是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让王爷沉脸。于是扒出银刀,将他们这帮“异国贵人”通通押去牢房。
尖叫和骚乱声再起,李砚尘翻身上马头也没回地绝尘而去。他没反对,便等同于授意。
他倒想看看,究竟有多少人对他这条命感兴趣!
这厢策马在护城河边肆意飞驰,恰在中间道上与文太后的凤撵相遇,李砚尘没减速也没让道,反是那头先让去了边上。
无视太后身边宫女侍卫们眼里流露出的“愤怒、不甘和憎恶”,他微微侧头,也没有下马,神态自若喊道:“大嫂。”
亲呢的称呼,似乎一点也不见外。什么尊卑贵贱,在他这张看上去无比典雅的容颜下,全不做数。
太渊幼帝不过十岁,文太后也只比李砚尘大两岁,正值芳华,容貌国色天香冰肌玉骨,本也是那高傲之人,这下也只能勉强陪笑。
她说:“今日不留在宫里用膳吗?皇上方才还念叨你。”
李砚尘婉拒,说回府还有要是处理,二人又寒暄片刻,就要散场,文太后又将他喊住,“王爷,那些质子关不得,狗急了还会跳墙,倘若各国群起攻之,太渊危险。”
李砚尘勒住缰绳,马儿来回踱步,他答得云淡风轻,“这之中大多是来和亲的,却混有刺客,臣弟这么做,是为陛下安危着想。”
文太后红唇微抿,面露讥讽,“是为皇上还是为你自己?”
这厢目色淡淡望着她,不语。
“你扣押这么多无辜质子,就是陷太渊于不仁不义,试问往后哪个国家还敢与我国交好?”文太后见他不说话,乘胜追击道。
“清者自清,查清事实自会放人,太后这般急言令色,”李砚尘闪烁的目光一动不动,声音及低,“刺客堆里,有你的人?”
“放肆!”文太后气及,却又不能奈他何,只得咬牙,“王爷这般目中无人,先皇若泉下有知,不知该作何感想,你对我们孤儿寡母当真是‘照顾有加’啊!”
“先皇”二字让李砚尘手中绳索一紧,眼中晴空万里骤然阴云密布,他转而直视着前方,假装听不懂,笑说:“宫中诡谲云涌,照顾嫂侄是臣弟的分内事,不必客气。”
“……”再好的涵养也禁不住这等无视,文太后转过脸不看他,言道,“最诡谲的是谁?”
“是我?”李砚尘轻笑,满脸不在乎,“大嫂若无他事,还是回宫陪皇上吧。”
明显是不让她干预“质子”之事。
“你……”
文太后怒目而视,扯断了手上的檀香木珠。
他全当没看见,策马出宫,将众人摇摇甩在身后。
竟陵王府,是先皇封给李砚尘的亲王府,坐落在陵江城的西北面,自他摄政后,便扩宽规模,比之前大了不止两倍。期间雕梁画栋、碧瓦朱甍,亭台楼阁、拱桥流水,无一不气派,无一不奢华。
谢池羽慵懒地坐在王府门口的石梯上,游手好闲地欣赏着满树红花,见拐角有人牵马走来,他赶忙掏出本书有模有样地读着。
李砚尘瞥他一眼,将缰绳扔给马夫,又吩咐把早饭传去他房里,才转眸踏上台阶。
“你别不信,我这次准能一绝骑尘,荣登榜首。”
谢池羽嚷着,巴巴追上去。
他出生名门世家,武将之后,却生得一副唇红齿白的书生面容,还励志不靠父辈荫蔽独立成才,怎奈何考了十年,从没一次沾过边,在京是公认的“烂泥扶不上墙”。
“随我来。”
李砚尘懒得同他废话,简洁明了说着,穿过庭院,进到卧室,从善如流去到太师椅旁,不知按了哪里打开暗室的门。
谢池羽疑神疑鬼探出半颗头,“这么神秘,莫非又是哪个刁民想害我们摄政王?”
他跟着进去,愣是被眼前一幕惊掉下巴,因为暗室中正对着门那面墙壁是透明的!晶莹剔透的琉璃横跨了整面墙,可将外面看得清清楚楚,而外面,正是监狱所在地。
这种琉璃人从里面能看见外面,而外面的人却看不见里面,十分罕见,堪称千年难遇。
“对面关的都是些什么人?”谢池羽趴在光滑的琉璃上,稀奇得直流哈喇子,他自问自答,“各国人质?”
李砚尘掀袍坐下,身子微斜,右手时不时地捏着他高挺的山根,此时正透过琉璃镜,直勾勾盯着一人看——那女子白衣上血迹斑斑,对周围的嘈杂声充耳不闻,左手护着右手缩在监狱一角,盯着只死耗子撒癔症。
谢池羽顺着他目光望去,皱眉道:“这人有什么问题?”
李砚尘拧出股自嘲的笑意,“像我样的人,不是应该看谁都有问题么?”
这是个非常敏感的话题,谢池羽无从回起。他十分清楚,眼前这位儿时玩伴从来没有真正信过他,即便肯带他来如此私密之地,或许,也有试探的成分在里面。
若哪天他谢池羽同李砚尘背道而驰,念情分的话毒酒一杯,再严重点就是死无全尸。
这不是什么秘密,是他们都心照不宣的事。
谢池羽收起嬉皮笑脸,神态有些紧绷,“此次外出,我就在寿阳多待了几天,那儿人美景美,实在挪不开步子,别的可一样没干。”
李砚尘轻轻笑着,“幸一,我说我从来没怀疑过你,你怎么就不信呢?罢了,让你查的事怎么样?”
“幸一”是谢池羽的字,就像李砚尘,字“烁一”。
他们这群人,都出自同一夫子,就连表字,也是夫子取的,清一色“什么什么一”。
谢池羽如获大赦,忙解下身后背的木匣,“哐当”放在方桌上,“我一路西去,直查到孤烟的老巢仓雪阁,人死于半年前,具体原因是她要单飞,所以被自己的老大‘食人花’下了毒。
两人打得十分激烈,孤烟都快毒发身亡了还差点砍掉对方半边身子,我看过食人花的伤,整只手从肩膀处齐刷刷被砍掉,啧啧,不愧是剑客榜上排名第一的人,死到临头还能来这么一下。”
李砚尘静听不语,拿起剑抽出半截,煞白剑光锃亮无比,剑刃锋锐如它主人,透着狂,傲得内敛。
他曾听坊间传言,说当今天下,政权是他李砚尘的,江湖是苍雪阁头号女剑客孤烟的,而且,也只有孤烟能取他首级!
李砚尘审视着手中名剑,颇觉有些可笑。
“这把七星龙渊,是我花重金自食人花处买的。”谢池羽叹气,“只可惜,没能亲手替你手刃孤烟。”
“你杀不死她。”李砚尘语气笃定,他收起剑,呢喃道,“你觉得,她真的死了?”
李砚尘并没见过此女真面目,他本也不屑于去关注这些江湖浪子,只因曾“有幸”被这位孤烟刺杀过。那一夜,也是这样一个凤凰花开的时节……此事说来可笑,他李砚尘竟险些死在牡丹花下。
自那起,他派亲卫暗暗找寻孤烟下落,围追堵截半年之久,却都叫那女人一次次金蝉脱壳给逃了。
孤烟的死讯传来时,李砚尘第一反应是:她诈死。
可半年来再没听过此女行踪,旧人死,新人来,周而复始,生生不息。那个曾经纵贯南北的第一剑客,已逐渐淡在人们的茶余饭后里。
“你这么在意她死活做甚,就算没死,也不会是你的对手。”谢池羽还在玩那面琉璃镜,咋呼道:“快看,抓人了,竟有这么多杀手混进来,哪儿来的勇气啊。”
李砚尘随手抄起奏折,精致的脸上仍保持着惯有的雅肃,眉峰里却又藏着不羁,藏青色朝服衬得他身骨硬朗,怡然自得地将长腿叠搁在金案上,仿佛所有事都在他意料之中,头都不曾歪一下。
听到牢门被人猛力踢开,姝楠的目光从死耗子身上抬起头,十来个威武雄壮的官兵拿着花名册开始点名,点到名的当即被刀架着脖子拖出去!
不大的牢房关猪似的挤着百来号人,这一通莫名其妙地折腾,房里哭天喊地鸡飞狗跳,个个瑟瑟发抖,心都到了脖子里,生怕自己名字出现在上面。
直到后来有几个被点名的原形毕露,当场斩杀起官引来更多更暴力的武力镇压,人们才知道那些都是冒名而来的刺客!
原来李砚尘早就查过,他们当中,有些质子在来的路上就已经被杀害,此时被点名的,正是替名潜伏而来伺机刺杀“李狗”的杀手。
一场血腥的暴/乱过后,牢里少了好几十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说不清楚。
姝楠被溅得一身人血,她蹲在角落里把头埋进双膝,不知是害怕还是在想别的。
过不多时有人来把尸体拖走了,留下一屋子腥味,叫人闻着想反胃。
有几人唯唯诺诺躲在角落里哭诉,说这些刺客要杀人就自己去杀,为何要连累无辜,天知道下一轮李砚尘会不会“另可错杀也不放过”。
也有人说这之中厉害关系并不简单,就是有人见不得李砚尘得势,他实在太强太锋芒,所以才有这么多人巴不得他死。
而这其中的杀手,并不全出自于别国,也有他太渊内部的。
姝楠对这个说法表示赞同,她右耳时好时坏,听不大清楚,人多口杂时更是嗡嗡作响,索性抱着膝盖不去搭话。
更晚些时候狱卒送来饭菜,地方像猪圈,饭菜倒是不错,众人疲惫一天,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领了吃食,纷纷狼吞虎咽起来。
姝楠也饿了一天,她脚被踩过,现下正肿着,动作有些迟缓,好不容易碰到碗,却被突然冒出来的手抢了过去。
“狐媚子,李砚尘这般心疼你,又是包扎,又是轻声细语跟你讲话,你倒是让他放你出去啊!这么厉害吃什么饭啊,何不爬到男人床上,叫人按着将你喂饱咯!”
抢饭的女子恶狠狠瞪着她。
早间她对李砚尘那样冷淡都没被问罪,不少女子为此而发酸。
有灾乐祸的人插话道:“一来就勾引人家,浑身的骚味。”
部分人跟着“呵呵呵”笑起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李砚尘那厢操作,看似君子,实则已让她陷于众矢之的。隔水相望时,他面上温文尔雅,哪知却揣着一肚子试探。
还真是个斯文败类。
姝楠默默思考,扭头,平心静气道:“还我饭。”
“哟,我当你是哑巴。”抢饭的女子随手一扔,碗碎,汤饭撒了一地。
姝楠再道:“捡起来。”
“我呸,你个婊/子,同为质子,以为自己高级……”
“啊,杀人了,杀人了……”
抢饭女子话说到一半,便被姝楠单手按着脖子猛力往下一压,那厢也是学过几招三脚猫功夫的公主,借力欲反抗,却被这头一个勾脚撂翻,登时摔个狗啃泥,嘴唇狠狠砸在碎碗上,霎时见了血。
女子疼得嘴角抽搐,泪流满面,扑腾着双脚做挣扎,却使不上半分力气。
她像拧鸡脖子一样把人拧起来些许,三分怒意七分漠视,“同为鱼肉,你何必欺人太甚!”
被按着的人浑身发抖,血水源源不断流出,说不上话。
姝楠面上的愤怒真情实感,任谁被这样对待,想必都会有同样的反应。
但没人知道,她的杀念已经去到了手上,只需要轻轻一拧,这人连血都不会流就会魂断。可她没有,她只是表现了作为正常人,此时此刻,该有的反应。
女子嘴上的血越流越多,这时有明事理的皇子上来拉架,劝她气也出了,见好就收,闹出人命惹来官兵可就麻烦了。
数人连拉带劝,这才把她拽回墙角。
饭是吃不成了,饿着吧。姝楠在心里这样想。
“好辣的美人儿,她也是刺客?在名单上没?”
谢池羽看戏似的,扭头问。
李砚尘眯眼打量着那个一把将人按在地上的女人,见她发泄过后又蔫在墙角,颇觉有点意思。
“不在。”他说,“目前身份干净,先前试过,只有点拳脚功夫。”
谢池羽望向姝楠手腕上的绷带,好像明白王爷是如何试的了。
他咬着糕点,讪讪道:“王孙贵族会点三脚猫功夫,也还算正常。”
话落又贼笑,“生得这般美,王爷要不要考虑收了她,若能驯服这小妮子,用来暖床……想必会很刺激。”
李砚尘扯出抹漫不经心的笑,没说话。
“哪国的?”对方追问。
他悠悠开口:“北辰,姝姓。”
“我记得这次北辰来的是位公主,而且是来和亲的……”谢羽池想起了什么,猛然抬头,被糕点呛得脸红耳赤,指了指琉璃镜外的人,又指了指李砚尘:
“北辰公主!睡不得睡不得,她她她她……是你儿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