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两旁的路灯明亮, 光线斜照进车内。明大师的脸被切割成了两半,一半泰然平淡,一半陷在阴影中。他的视线越过小弟子, 瞥了眼车窗外的女人。
黄凤娇立刻投去希冀的目光,还没来得及开口, 就见他朝司机打了个手势:“开车。”
看着远去的车尾,黄凤娇半晌回不过神, 脑子里一直回放着明大师的眼神。像是肯定的,带着善意的, 她慌乱的心突然踏实了,更加确定一定要让儿子来道歉。
可是儿子在哪儿呢?对了,他在公司。
黄凤娇慌忙钻进车里, 对司机吩咐:“去银蓝大厦。”
司机在常家工作多年, 看着常华盛从少年长到成年,而常华盛也拿他当长辈看待。在司机的心里,那就是半个儿子。
方才黄凤娇的话他听得真切, 不忍心让常华盛受那种委屈:“夫人, 你总是这样逼迫常总只会让你们的母子关系越离越远, 实在不行,我们再换一位大师,我听说……”
“我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黄凤娇说完自己倒先愣住了, 她揉了把闷痛的胸口,扶着额头说, “抱歉,我心情不太好。”
何止是心情不好, 整个人都不对。司机在常家安顿之前, 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事情, 要不是夫人除了脾气暴躁偏激之外,没有其他变化,他简直要怀疑她被鬼夺了舍。
见女人没有之前那样强势,司机连忙劝说:“您和常总最近的关系疏离,长此以往下去,恐怕要母子离心。”
“我能有什么办法……”这话黄凤娇听进了心里,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常华盛带着敌意和怨恨的眼神,可是紧接着,脸上的纱布被眼泪沾湿,伤口猛地疼了起来,提醒着她最近的霉运。
“李师傅,我也不想这样,可你也看见了,我最近运气真的很差,如果不尽快解决,我怕……”
司机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劝,夫人最近遭遇的事情大大小小哪件不是莫名其妙的意外,正想闭上嘴不劝了,兜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他取出来一看,是常华盛发给他的短信。
短信简明扼要的交代了事情的全部始末,让他带着母亲留在原地。等收起手机再看向那栋豪宅的时候,司机觉得那不再是一栋天价别墅,而是一座吃人的魔窟。
而且再结合明大师对夫人的态度后……
司机停下发动机,对黄凤娇说:“夫人,少爷说他马上过来接您。”
一听儿子要过来,黄凤娇的第一反应是过来道歉的,脸上的憔悴一扫而空。她想,等儿子道了歉,她也会去好好跟儿子说声对不起,最近自己的确让他受了不少委屈。
只要煞气能解,她往后一切都听儿子的。
常华盛车开得很快,不到半小时就到了新区,他推开车门走下来,拉开黄凤娇所在的后排车门。
黄凤娇笑着对儿子说:“明大师出门了,我去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你等等。”
“我不是来找他道歉的。”常华盛觉得母亲的笑容很刺眼,“你知不知道,他就是个骗子,你最近会受伤全是因为他!”
“你在胡说什么!”黄凤娇厉声质问,“你是不是听谁说了什么?!”
常华盛:“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的目的就是让你相信一切霉运都是煞气所致,这样一来你就会更加相信他。”
明大师的名气很高,那样的人能是骗子?
黄凤娇看向儿子的眼神,犹如在看一个疯子,她怕对面的别墅里的人听到这些,急忙赶人:“如果你是来告诉这些,那你走吧。”
常华盛看了眼自己的汽车,暗色车窗内,陆汀对他点了点头。
因为他看见,黄凤娇已乌云聚顶,其中夹杂着一丝血丝。要不了多久,她就会遭遇意外。
明大师等的,应该就是这个时机。
当人生死一线,为了活命什么不能抛弃?何况只是金银钱财。
从外部看,车窗内的人只有很淡很模糊的轮廓,常华盛却奇迹般的感觉到了青年严肃的神色。他攥紧了母亲的胳膊,把人塞进车里,对司机说:“李叔,开车,回家。”
陆汀所在的那辆车,司机也发动了汽车。只是刚开出去不远,又跟着前面的车停了下来。
常华盛所在的汽车,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开始冒烟。
薄薄轻烟在几秒之内迅速成了黑色浓烟,同时一股刺鼻的汽油味弥漫出来。司机开车多年,对汽车构造了如指掌,当即对后排的常华盛说:“少爷,是漏油了,快下去!”
常华盛推开车门,先一步将母亲推了出去。
黄凤娇的手磨在地上,钻心的疼痛让她忍不住低叫一声。她的膝盖也被粗糙的地面磨破了皮,疼的站不起来。
一只手轻轻握住她的胳膊,明朗的男声让她慌乱的心定了下来。
陆汀:“常夫人,你没事吧。”
黄凤娇抬头,对上一张清绝秀丽的脸,她忽然觉得自己眼下的状态很狼狈,有些不好意思:“谢谢,我还好。”
她顺着陆汀的力道站起来,膝盖正在流血,掌心的伤口上沾满了灰尘和石头渣滓。她抬眸看向出现故障的汽车,发现常华盛居然又钻了回去,不知道要做什么。
脑海中精光一闪,她猛地惊醒过来,也跟着冲了过去。
紧紧抱住儿子的腰背往后拖,黄凤娇嘴里不停喊着:“不在里面,照片不在里面!”
她今天坐的这辆车已经开了快十年了,起初是她自己开,后来有一次差点出车祸,心里有了阴影,就请了司机来。
车子里一直挂着一张照片,是常华盛回国后过的第一个除夕夜时拍的全家福,也是他们家唯一一张全家福。那之后不久,原本美满的家庭就开始被阴云笼罩。
最近这段时间,因为儿子总是忤逆她,黄凤娇气得让司机把照片摘了。
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曾经她也时常气恼自己控制不住脾气,可是近日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已经无法用简单的“无法控制”来遮掩。
儿子那么压抑,却一直强忍着和她生活在一起。如果她今天真的强逼着人去道歉,下跪,那么他们母子俩的关系也会走到尽头。
黄凤娇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以爱的名义绑架他,逼迫他,让他受了那么多委屈。
常华盛从车里出来,拽着母亲接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浓烟中,突然蹿起了火苗,发动机着火了。
司机吓得大叫起来:“快走,离远一点,可能会爆炸!”
黄凤娇失魂落魄的被拖着走,来到了一棵树下,小区保安从监控中看到这边发生的事,立刻拨打了火警,同时也拿上消防工具前来灭火。
泡沫喷进被打开的引擎盖中,不大的火势很快熄灭,剩下滚滚浓烟还在往外冒。
这一切都是拜那个骗子所赐!常华盛眼底戾气横生,周身的气势变得骇人。
看着这样的儿子,黄凤娇心里也有些害怕,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胸腔里有一堆想说的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常华盛仿佛没看见母亲眼里流下来的眼泪,没什么情绪地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黄凤娇:“我……我不知道。”
常华盛看了眼司机,隔空将车钥匙抛过去:“李叔,先送我妈回去,看着她,别让她单独出门,你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陆汀忽然开口:“家里最好是断电断水,还有煤气,有危险就跑。”
常夫人的身上的晦气只被抽走了大半,剩下一些已经扎根在身体里的,需要时间长点才会散掉。
司机虽然不认识陆汀,却十分恭敬,他催促着黄凤娇上了车,反锁车门,开着车快速离开了。
黄凤娇扭过身,趴在车座上往后看,儿子的背影挺立在原地,在她眼中渐渐消失。心里忽然涌出一阵恐慌,就好像,这个距离会越拉越开,就像他们之间的母子关系一样,永远不可能回到最初了。
巨大的悲伤让她的情绪爆发,隐忍的啜泣声响起。
她的心很疼,自责,懊恼,悔恨,一阵负面情绪扑上来要将她吞噬。这些情绪拧成一股绳,将她曾经做过的事,桩桩件件的从记忆深处拉出来,让她清楚地看见自己这几年有多糟糕。
她逼得儿子不愿意再亲切的喊她妈妈,每一声“妈”都夹杂着压抑的烦躁。她吵得老公有家不愿意回,她没有寻找原因,反而隔三差五打电话过去指责。
她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神经病,除了大喊大叫,输出负面情绪,还做下许多不理智的事。
黄凤娇不敢相信,这怎么会是她呢,父母从小教导的宽容和良善都去了哪里?曾经要好好照顾孩子,努力维护这个家庭的决心又去了哪里?
变了。
儿子和丈夫没有变,变的是她。
变得面目可憎,不可理喻。直到现在,她才清醒过来。
“啪”,清脆的耳光声引得司机朝后视镜看了一眼,黄凤娇脸上是清晰的掌印,可见下手有多狠。
他心里叹了口气,假装没听见,这个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往日的温馨。
——
明大师晚上临时接了个单子,是给新区的一栋大楼看风水。
老板命人将这块地各个角落用白炽灯照亮,而明大师则拿着罗盘左走一圈,右走一圈,确定大门位置的确不在煞方,并且建筑整体背靠山,面环水,来往道路四通八达,是旺财的好地势。
他捋着胡须对大楼老板说:“坐北朝南,后面青山做靠,前面玉带环绕,风水可谓绝佳。唯一不好的是,前面没有泄气的地方。办公室里人口复杂,浊气聚集,得把这些不好的气给泄出去。”
老板立刻道:“明大师,照您的意思,我该怎么做?”
明大师眯着眼睛远眺那条清河:“简单,将台阶垫高,下方埋上五帝钱。注意,得品相好,且是最老的物件。只有真正的五帝钱,才沾染了帝王的龙气。”
老板懂他的规矩,手一招助理就送来了支票。
明大师没有当场接过,一副视金钱如粪土的姿态,垂眸淡淡扫了眼支票上的零。
老板额头冒出冷汗,有些人是不能得罪的,因为你不知道对方会不会用令人难以察觉的方式报复你!他咽了下口水,立刻又让秘书上来一张支票。
明大师抬手,指尖一动,身后的小弟子连忙上前双手接下两张支票。
回程路上,两个小弟子一直很高兴,按照师父之前承诺的,每单他们都能抽一定提成,今天的收入是七位数,进他们兜里的也不会少。
明大师闭着眼,后脑勺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车子进了市区,闹市区绚烂的灯光和嘈杂声让他眉梢一动,两手抓紧手里的龙头拐杖,问:“常夫人走了吗?”
小弟子立刻发消息回去问了下,得到回复后,他哈哈大笑:“师父,那常夫人的车子着火了,吓得她都哭了。”
明大师挑眉,睁开眼扫向幸灾乐祸的小弟子:“今天是三天了吧,差不都该收网了,再拖下去,恐生变数。”
小弟子忙说:“我这就让人安排,把常夫人要请走的法器准备好。”
说话间,豪宅区的轮廓出现在视野中,路过保安亭的时候,打杆的保安提醒道:“明大师,求您办事的那位夫人已经走了,但他儿子还在,您看要不要把人请走?”
“不用。”明大师说,“我和他之间有些误会,说开了就好。”
保安心里佩服,隔三差五总有这种疯子找上门来,明大师总是这么和颜悦色,大师身上的风骨和气韵可不是骗子能假扮出来的。要不是自己工资太低,他都想找高人给好好算一算,看能不能发财。
汽车停在别墅门口,明大师隔着车窗看向几米远外的两人。
年长一点的男人穿着成熟稳重的西装,大概是一路赶来着急了,西装外套敞开,衬衣领子上没有系领带。
认出这人是常华盛,他的目光移向另一个,尚未定睛仔细看,周身陡然生出一股冷气。
明大师警铃大作,立刻命司机快点开车。
司机浑身一震,只觉得有一缕空气从口鼻进入,沿着咽喉往下流窜,冷得他打了个喷嚏。
“还愣着做什么,开车!”明大师着急地拍打椅背,仿佛看见了洪水猛兽,那陌生青年身上的气场很不对劲,如同万年深渊,仿佛藏着可怕的黑洞。
那成团的氤氲多得他恐慌,只想离得远远的。
“明大师,车子,车子好像坏了……”司机焦急的又是按自动挡启动键,又是手动挂挡,汽车就像被固定住,怎么开不走。
别墅门口守着的人见汽车卡在门口,迟迟不动,跑了过来。瞧见外面的车胎瘪了,急忙敲打车窗,对司机说:“车胎漏气了。”
明大师骂了一句:“怎么就这么倒霉!不是今早刚检……”
后话被吞咽进了肚子里,他惊悚的看着朝汽车走来的两人,忽然想到,既然常华盛身边有懂行的人,自然也会知道他在他们身上放了晦气。
汽车不是无故漏气,是晦气被还了回来!
他有东西护着,晦气近不了身,遭殃的人就成了司机!
明大师推开车门跑下去,离了司机八丈远。司机从他的眼神中意识到了什么,双手不停的抓挠身上,想要把脏东西找出来丢掉。
他刚开始跟着明大师的时候,还是个小混混,随着对方身份地位的提高,他也得到了不少好处。别看只是个小司机,只要有单子,他也能跟着沾点光。
可是眼下,他却忽然想起母亲在世时说过的话。
她说,做人不能昧着良心,坏事做多了,会被鬼找上门的。
“明大师,我身上是不是有东西,你快告诉我!你别躲,你快帮我把那东西弄走!”司机朝明大师冲过去,双手伸长用力揪住对方的衣服。
“快闪开!”别墅二楼,佣人高喊一句。
司机和明大师一起抬头,一扇玻璃脱框而出,从上面砸了下来。
“嘶啦”一声,玻璃将明大师的衣服砍成了两半,他踉跄后退,看见一截衣服破布似的被司机抓在手里。
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惊悚将司机给定在了原地,大脑了一片空白,身子一软,当场晕了过去。
明大师两眼发直,捂着余惊未定的心脏,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明大师,别来无恙。”常华盛走了过去,看了眼晕倒的人,抬眸冲明大师笑了下,“借您的光,我的母亲刚经受过差不多遭遇。”
不用再猜了,自己干的那些事他们都知道了!明大师匆忙略过常华盛,看向陆汀。
两人视线对上的那一刻,身体里那肮脏的东西开始焦躁,脑海是尖锐的鸣响,明大师僵硬的提了提嘴角,“我还有事,我们改日再聊令尊的事。”
“别走。”陆汀的声音一出,明大师走得更快了。
此刻他心里无比恐慌,常华盛既然认识这种厉害的人物,何必找上他!这不是故意把他往沟里带吗!
“我让你别走。”陆汀的声音明显冷冽下来。
明大师的双脚努力往前,一步比一步更艰难,仿佛有看不见的线将他的各个关节绑住,让他被迫成为了无法掌控自己行动的提线木偶。
在对方不协调的动作中,陆汀看见明大师的身体里还藏着别的魂魄,就在他左边那只眼睛里。仔细看就能发现,那只眼睛的瞳孔极小,如同针尖,有源源不断的阴气从那只其中冒出来。
随着情绪变化,陆汀身上的阴气变得尖锐,藏在明大师身体中的东西服了软,带着那具身体往后倒退,噗通一下跪在两人面前。
陆汀看着明大师慌张的脸,矮下身子和他对视:“左边那只眼睛,不是你的?”
明大师内心屈辱,不可能老实作答,盘算着能不能把敌人变成朋友。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钱解决不了得,如果谈不拢,那就加价。
“小兄弟,大家都是同行,没必要把脸撕破。如果你是为常家讨公道,那我可以道歉,甚至可以赔偿,你让他们开个价,我……”
话还没说完,常华盛一脚踹了上去。
嗓子里泛起一丝血气,大概是受了伤的缘故,阴邪更容易入体,明大师浑身发抖,嘴唇因为寒冷变成了青紫色。
他顾不得找东西取暖,求饶地望着陆汀:“本是同源,何必要自相残杀。你跟着我干,从今往后我的一切人脉都是你的!”
“你眼睛里到底是什么?”
陆汀看了眼明大师的左眼,那只眼睛开始泛红,流出血泪。
血色遮住了视野,明大师慌乱的抬手捂住眼睛,血泪就从指缝中流出来。
随着陆汀身上的阴气靠近,他身上的寒意开始加重,已经冻得他上下牙齿咯咯作响。长期被他压制在身体里的东西,趁着他身体虚弱和外界的阴气,正在激烈地反抗。
陆汀看着在中年男人身体中挣扎的虚影,明白过来,明大师的那双所谓的阴阳眼,一只是原装的,一只来自于死人。
而眼睛的主人,大约是不甘心眼珠子被拿走,就附身在了明大师的身体中。因为阴气不足,没办法夺舍,反倒成了明大师的鬼役。
常华盛母子俩身上的晦气,应该就是这么来的。
看着已经躺到地上,身体瑟瑟发抖的人,常华盛护着陆汀往后退了一步。别墅里的人纷纷赶了出来,在两个小徒弟的带头下,他们围成一个圈,将明大师护在里面。
其中一个小徒弟恶狠狠道:“你们到底对我师父做了什么!”
陆汀好笑:“你应该问问你师父,他对他自己做了什么。”
能想到把死人的眼睛装在自己的眼眶里,也是个人才。
明大师的思绪模糊,手脚不停地抽出,有一股带着仇恨的气流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
疼,太疼了,就像被放进极地中冻成了冰,又被一榔头狠狠敲碎。手脚明明已经冷到麻木,却能无比清晰的感觉到血液在快速的奔流。
寒意和血液在身体里走了一圈后,朝着他脑袋涌去。
所有人都看见,明大师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眼角,鼻孔,耳朵,血像蚯蚓一般从七窍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