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阶下囚
天上无星,无月。
拂过麦穗的风本应带来秋的沁爽凉意,那一层凉刮在皮肤上,无端让人起一身惊悚的寒。
长街两侧房门紧闭,几盏闪着红的灯笼摇摇欲坠。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中,像是暗处窥伺野兽的瞳眸,暗里张着獠牙,等待着入口的行人。
秦昭昭眼皮轻颤,一阵抽筋的疼从心尖泛了起来。
她好像做了一个短暂,却藏着巨大悲痛的梦。
但还好,只是一个梦。
秦昭昭这么安慰着自己,手指慢慢摩挲着床褥,却在一瞬间僵滞在原地。
意想之中的柔软没有传来,指尖反复摁到粗糙干涩的杂草时,她猛然睁开眼。
阴暗的监牢,一张破旧不堪的桌上燃着微弱的烛光。
一股潮湿泛着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秦昭昭视线好不容易聚焦,在看到墙角蜷缩的身影,她浑身打了一个冷颤。
她想起来了。
梦里的不是梦,而是她一直想逃避,拒不承认的现实。
短短两天时间,整个秦家支离破碎。
父亲的尸首被高高挂在屋檐之下,含恨而终。
还有陡然冲进来声称要犯已经伏诛,缉拿通敌叛国朝廷要犯的余孽将士拿着冰冷枪尖对着她的场景……
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要犯?伏诛?
爹爹分明是被人害死的!
秦昭昭脑中回忆起这些,浑身都在发抖。
她朝着角落里的身影爬去,平日娇养的纤纤玉手沾满了污泥,她恍若未见,摇了摇眼前人的肩膀。
脱口而出的话,是哭喊了两天后仿佛被割裂的声音。
“阿姐。”
眼前的人身体一颤,那张曾被整个盛京赞誉为国色天香的容貌,残留着一道从头顶延伸至耳后狰狞的疤。
而本人却好像丝毫不在意,只是在看到秦昭昭满含着恐惧和依赖的眼时,却心疼如刀绞。
她张开手将这个自幼娇惯到大的妹妹抱在怀里,像是平常入夜哄睡她一样。
用依旧温和如水的语调,轻轻安抚着。
“昭昭,没事了,阿姐在这。”
秦昭昭一如既往的,将头埋在秦曼怡怀中。
直到一道声音自牢门响起。
讥嘲跋扈的声音如同一把刀把这宁静的假象彻底撕破,震得秦昭昭浑身胆颤。
“哟,还真是姐妹情深,莫不是本郡主来的不是时候了。”
她扭头,看到来人时骤然迸发出几分惧色与浓浓的恨意——
“燕飞虹!”
一袭明黄衣角从牢门前掠过,女子骄纵明艳的脸在逐一点燃的烛火中慢慢显现。
看见牢中两个狼狈的人,燕飞虹好似十分满意,缓缓笑起来。
贝齿在阴沉的光线下像是染了血的獠牙,定在那张讥诮分明的脸上。
她居高临下的看着秦昭昭,语气恶毒。
“谁允许你直呼本郡主名讳的?”
“来人,掌嘴。”
话刚落,跟在燕飞虹身旁的侍女上前,拉扯着秦昭昭就是重重的两巴掌。
那侍女习武,力气本就大,两巴掌下去带着尖锐的指甲,秦昭昭的脸颊顿时被划出几道血色。
秦昭昭痛呼一声,她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扭头时那双眼却是淬着两团火,直勾勾的盯着燕飞虹不放。
燕飞虹,淮南王之女,当朝的明安郡主。
若说秦家变故与淮南王府毫无关系,任谁说都不信。
她父亲秦渊明本是一品太子太师,谁知淮南王府暗中勾搭上八皇子,构陷她父亲,导致一家被贬黜到穷山僻壤,无人问津的柴桑城。
可她父亲是什么人?
在其位谋其政,饶是被贬为七品知县,也开始勤勤恳恳为了改善民生而努力。
短短五年,柴桑城从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一跃成为富饶之地,百姓当真安居乐业。
所有人都感念秦渊明之功。
正因为成果卓然,明帝特赦他官复原职。
就在秦昭昭开心又可以回京城的前夕,秦家骤然迎来巨变。
她的父亲,前一日还在许诺回京为她置办许多新衣裳和首饰,下一秒就化作冰冷的尸体,高高的悬吊在自己面前。
长姐秦曼怡被明安郡主派人擒住,兄长秦律不知所踪,而她在家丁掩护下逃离,却还是被淮南王护卫悉数捉回。
燕飞虹被秦昭昭看了一眼,眼珠子就像是被刀刃擦过一样生疼。
那是只有秦家人才有的,令人作呕的眼神。
她怒从心起,一把抓住秦昭昭头发用力往上撕扯,抬脚狠狠一踹。
“贱蹄子,秦家把你藏的不错啊。”
“当年你若是同秦曼怡一道出现在太皇太后面前,估计京中就要传出秦家双姝国色天香的美名了。”
似乎是想到当年满城皆颂秦家有好女的盛况,燕飞虹表情愈发阴鸷。
她越看越不顺眼,指甲几乎掐到肉里,看着眼前这双不服输的眼,阴狠的念头油然而生。
“这双眼睛倒倔的很。”
“倔的让本郡主感到恶心,剜了吧。”
她松手,身后侍卫一左一右上前,擒着秦昭昭动弹不得。
其中一人抽出腰间的刀,对着秦昭昭的眼就要刺下。
“住手!”仓皇的语气响起,秦曼怡的身躯骤然扑了过来,=。
她挡在秦昭昭面前,对上燕飞虹毫不避让。
“明安郡主,你最恨的不应当是我吗。”
一句话,燕飞虹平静的神情骤然皲裂,她那双眼霎时像是淬着毒液的蛇,任人扫一眼都寒芒在背。
她慢慢笑了起来,笑意却不达眼底。
“对啊,要不是你提醒,本郡主都忘了还没找你这个狐狸精算账呢。”
燕飞虹一步步走来,打量着秦曼怡,半惋惜着,“瞧这张脸,也不知萧承哥哥见着了,还会不会喜欢你……”
说完,她话锋冷意骤转直下,带着无尽的恶毒。
“喜欢你这张丑陋到让人恶心的模样,喜欢你身上带着发霉和潮湿的臭味,喜欢你到现在沦为阶下囚还故作端庄的姿态。”
“秦曼怡,你已经彻底失去了你引以为傲的东西。”
“你觉得萧承哥哥还会喜欢你吗?”
秦曼怡哪怕落到这个局面,脸上的神情从未变过。
却是在听到萧承二字时,神情骤然变得柔和,柔和的令人悲伤。
“他会。”
秦曼怡定定的回答。
“他会。燕飞虹,我如你所说,并不是时时刻刻都保持着端庄贤淑的模样。
但是阿承他见过我因病憔悴的模样,见过我被责罚手忙脚乱的模样,他见过我被误解痛哭到毫无形象的模样……”
“哪怕我如今容颜尽损,我笃定,他还是会一如既往的喜欢我。”
“无关容貌,只为真心。”
意料之外的回答,顿时让燕飞虹嫉妒到神色狰狞。
“闭嘴闭嘴闭嘴,你给我闭嘴!”
燕飞虹眼眶通红,嘶声竭息地打断这些话,那瞳底因刺激泛着丝丝红血丝。
“来人呐,给本郡主把这个狐狸精抓起来,给我剥了她的皮抽了她的血,我看她还有什么脸说出这般不知羞耻的话!”
秦昭昭惶然看着闭上眼安然赴死的秦曼怡,满脑子都是闪过不可以三个字。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阿姐死在自己面前?
她必须得转移这个疯女人的注意力,哪怕是一瞬间,她只要把那股恨意分散开来,阿姐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燕飞虹,你们淮南王府豢养私兵,难道就不怕陛下发现,来日今时,你就是我们现在的下场吗!”
秦昭昭脑中飞快转动,这一句话几乎是在想法完成的瞬间脱口而出。
果不其然,包括所有侍卫在内,包括燕飞虹,所有人因为她这一句话,仿佛按下了暂停键。
那数双眼睛齐刷刷的望了过来,不论主子奴才,所有人都带着浓烈的杀意,在这阴暗到不见天日的牢房,毫无遮掩。
而秦昭昭却悄悄松了口气,慢慢笑了起来。
她本生的貌美,这一笑如沦落夜色的昭昭明月,带着一股抹不去的决然,熠熠生辉。
“我说中了?”
“你们这群乱臣贼子,也真难为我秦家能让你们淮南王府如此大动干戈,不惜冒着掉头的危险,竟亲自动用私兵。”
“我爹说的不错,你们淮南王府就像是闻着腐肉的野狗,就凭你们这帮乌合之众还想攀上那至高的权利?简直是不知所谓。”
“若是拿我们的人头换你们淮南王府,这死的倒也不亏。”
秦昭昭仿佛没看到所有人对她有如实质的腾腾杀意,微微仰头。
裙摆散在脚边,那挺直的脊梁如淤泥中不落败的莲。
牢狱中蔓延着不正常诡异的寂静。
而打破这一瞬间的沉默,是牢外铁门被粗鲁踢开的声音。
铁链声,还有重物拖行在地上的动静。
身着锦衣华服的贵公子踏步而来,手中牵着腕一样粗的铁链。
他站在牢门前居高临下扫了两眼,嗤笑一声,“还没结束?”
语气轻描淡写的,像是在随手处理路边的猫猫狗狗。
燕飞虹回过神,顺着他手上牵引的铁链看到最后,像是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嫌恶的倒退几步。
“才几个时辰,你就把人弄成这样?”
燕侯笑,抬手用劲,铁链末端绑着的“东西”顺势拖到众人面前。
那是一个,浑身都找不出一处完好的皮肤,肉眼可见之处插着钢针,已经辨不出模样的人。
唯有那散开凌乱的发丝下,一双熟悉而清明的眼依旧,躺在地上的人仿佛正用着全身的力气,望着牢里的她们。
秦昭昭只是一眼,气血仿佛冲到了头顶,眼前一黑。
“兄长!”
她冲上前小心翼翼抱着秦律,那一根根针扎的仿佛是她的五脏六腑,一股刺骨的疼蔓延到骨髓。
秦昭昭颤抖手对准秦律的鼻腔,却怎么也感触不到自己想要的温热。
一瞬间,她像一头受了刺激的幼狮,莽然冲到燕侯面前拳打脚踢,嘶声竭底的破口大骂。
“燕侯你这个狗畜生,你还我兄长的命来!你给我还来!”
被死死擒着无法动弹的秦曼怡闻言浑身一晃,面如死灰。
燕侯不耐烦的踢开她,嫌恶的拍了拍身子,在燕飞虹咯咯发出的轻笑声中开口。
“不过是请秦二少爷比试切磋,谁知如此不中用,本世子还没玩过瘾,人就撑不住了。”
“京中人将他秦律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甚至将他和谢之焕相提并论……
那一群人若是看到他这废物模样,也不知会不会悔的骂自己瞎眼。”
他越是嘲讽,笑容越是狰狞,仿佛贬低躺在地上的人,能满足他扭曲的快感。
“哥哥,你说完了没。”燕飞虹不耐烦的打断他,“你玩完了,我还没开始呢。”
“恐怕没时间让你亲自动手了。”
燕侯收起笑,从下人手中接过帕子擦了擦血。
“父王派人传话,京中已经察觉到了我们异动,现在必须马上启程连夜回京。”
燕飞虹瞪大眼,“可是……”
“父亲之命,你若是不听,到时候可别怪我这个做兄长的不提醒你。”燕侯冷冷打断。
燕飞虹气闷,她咬牙,半晌挤出几句话,“罢了,我不亲自动手,让旁人动手总可以吧。”
燕侯笑,他侧身退了一步,“自然,不过只给你一盏茶的时间,若是看不到你人……”
“行了行了,你走吧。”燕飞虹不爱同他说话,燕侯也不计较,转身离开。
“原本想折磨你们几个时辰才能泄我心头之恨。”
燕飞虹让人重新擒住秦家姐妹,忽而笑道。
“你们只有一盏茶的时间可活,有什么遗言吗?”
秦昭昭看着她,猛地朝她脸上吐了口血水。
“你只配我这一口。”
……
疼,浑身都疼。
难道下了地狱,还要被这般苦痛折磨吗?
“诶,姑娘老道我吃块你身上的饼没问题吧?你不说我当你答应了嗷。”
秦昭昭已经不想睁开眼了,可是耳边纷乱的杂音不乱扰着她。
她不想听到陌生的声音,她只想要爹爹,想阿姐,想兄长。
“阿姐……兄长……”她无意识呢喃着。
记忆一片混乱,长姐与兄长被凌虐致死的画面化作密密麻麻的针扎透她浑身上下每一处。
然后是她梗着一口气从尸首中爬出,到一间破败的庙宇里昏死过去。
“……都死了!”
不知谁掺杂了这一句话,犹如五雷轰顶,将秦昭昭从梦中再一次牵拉回地狱。
秦昭昭仿佛陷入了梦魇,她猛然伸手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人,骤然流下泪。
“那为什么我还活着?你为什么让我活着!”
“姑娘若是有借命数的机会,当要如何?”
身旁模糊的声音传来。
“报仇……我要报仇……”秦昭昭恍恍惚惚,只觉得浑身升腾的热气抽干着她的气力。
她手指下意识想抓着什么温热的东西,到头来只能揪着冰凉的衣裳。
“秦家不曾作恶,却落得如此下场。”
“世间不公!苍天不公!”
她声声泣血,在风雨飘摇中愈发凄厉。
“害我秦家家破人亡之人,我要让他们一桩一件血债血偿。”
良久,道士叹了口气,他挠了挠头,问了秦昭昭八字。
秦昭昭感觉自己快撑不下去了,“救救我,求你。”
说着,她愈发觉得眼皮沉重了。
意识快消失之前,只听得道士模模糊糊的声音传来——
“小道千里而来,迷路数天偶然入庙,无意间吃姑娘一块饼,便是与你有缘,因此小道欠你一个因果。”
“姑娘,拿着这未尽的命数,去完成你要做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