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 风波起5
席遂安是在快步走出宫门口之后,这才停下了脚步,借着旁边宫灯的烛光,看清了纸上的内容。
而后,席遂安脸上的表情逐渐僵硬,瞳孔剧烈震颤。
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这才在那满纸荒唐中找到了一条立刻、马上、今夜就能查清的事情。
“走。”席遂安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而后,声音干涩地朝着身后跟随自己脚步停下的下属们吩咐着。
马蹄踩踏在平整石板铺就的长街上,敲击出一阵哒哒的清脆马蹄声。
此时夜已深了,虽还未过宵禁,但并不是开放夜市的日子,一路行来,只能看见街路两旁透过窗棂隐隐绰绰流出的烛光。
尚未休憩的百姓在听见马蹄声后,更是倏忽之间便吹灭了烛火,原本隐约可以听见的小儿啼哭声和断断续续的悄声交谈之语如同被清理扫荡的尘屑一般,再不见踪迹。
席遂安并没有径直往最终目的地行去,而是停在了隔壁的另一条街上,点出一个身姿轻盈擅长刺探的手下,叫近轻声吩咐了几句之后,一行人便看着他几个闪身不见了踪迹。
不过一两刻钟, 那名刺探消息的东宫侍卫便回来了,给席遂安带来了足够震撼但却十分满意的消息。
“所谓捉贼拿赃,捉奸成双,你带着人直取苍龙,剩下的都跟紧我。”席遂安挥手点了几个身强力壮善使擒拿之术的手下,示意他们跟着那名先前去刺探消息的属下一道行动。
“务必要保证——证据确凿,无从抵赖。”席遂安嘱咐地仔细,声音压得又低又沉。
“属下保证,必定叫那罪人无从辩驳!”
见下属听明白了自己的话,席遂安的嘴角勾起了一个极浅的满意的微笑。
“动手!”
席遂安一声令下,带着人一马当先闯入了这位“德高望重”的侍御史的府中。
“你们是何人!怎敢擅闯他人府邸!”
“住手!都住手!”
尖锐的怒斥声像是乍响的惊雷,骤然间便叫这片街区活了过来。
一盏盏烛灯被点亮,吱呀的推门开窗声连绵起伏,更有甚者来不及等仆从去打听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一马当先地随意披了一件外衣披风就急匆匆地循着嘈杂响动处赶去看热闹。
但一看见是侍御史府上中门大开,闯门的来人更是身着东宫侍卫服制,于是一个个如同受惊了的鹌鹑一样,不是躲在门后探出头就是爬上墙头只露出了半个脑袋。
只有少数几个自觉腰杆挺直不怕被记恨使绊子的,大大方方地站在自家府门口看着热闹。
“你们快放开我家老爷!!!——老、老爷?”先前还是理直气壮的命令,突然像是不知道看见了什么足以叫人目眦欲裂的场面,声调陡然间从中气十足的浑厚变成了尖细刺耳的惊愕。
而后,原本盈满整个府邸喧嚣尘上的怒骂阻止声一寸寸减弱消弭。
这诡异的表现着实引人遐想,叫看热闹的人越发兴奋了,尚且还仅存的那一丁点儿因夜半惊醒而产生的困意彻底被旺盛的好奇心所取代,一双双“求知若渴”的眼睛,在黑夜中散发着幽幽的光芒,还把好些偶然转身的东宫侍卫们吓了一跳。
东宫中,裴景序温言软语地哄着兰时先小憩一会儿,并作出了等席遂安回禀时一定会遣人唤她去“看戏”的保证之后,这才勉强得以脱身。
他轻手轻脚敛衣轻步地出了后殿,往正殿走去。
明亮的宫灯在前面牵引,身后的侍从个个规行矩步,走动间没有发出丝毫额外的声响。
裴景序进入正殿时,虽然并没有宦者的大声通报,但殿内还是一瞬间寂静了下来,随着他迈步一步一步地走向最上首的位置,所到之处,官员僚属无不正面躬身低头行礼。
待到他坐下,看着乌泱泱一片拜倒的人群,并没有立刻叫起。
幽深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但却在其中几个上稍做停驻,但这停驻几乎微不可察。
“都起吧。”裴景序慢悠悠地开口,“诸位都继续手头的公务,不必在意孤。”
端的是一派善解人意的模样,好似那个让他们今夜留下继续处理公务的人不是他一样。
“唯——”官员臣属们再一躬身,这才三三两两地起身。
裴景序也没有再关注他们,只自顾自地拿起毛笔,蘸取适量的朱墨,抽出一份奏章便开始批阅了起来。
下首的官员看见太子这副作态,便稍稍放开了一些,继续刚才的争论与探讨,但总还是不同的——他们的声音都下意识地压低了一两个度,动作幅度也相对小了一些。
不过随着上首桌案上被裴景序批阅完毕放置一旁的奏章越堆越高,时间如流沙一般倾泻流逝,下首的官员们也彻底放下了那一点因为与顶头上司共处一室而产生的拘谨,彻底旁若无人地展露着自己的真性情。
“南境夷狄!!!你懂什么练兵屯田!”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粗犷着嗓音吼道。
该人是兵部职方司郎中,职方司掌地图、城隍、镇戎,烽候、防人道路之远近及四夷归化之事。
职方司郎中衣着单薄,但衣料底下块块隆起的肌肉却带给他对面几个身形削瘦的户部司的官吏以莫大的震慑。
身形的差距衬得双方之间的气势天差地别,几位户部司官吏活像是几只受惊了的小鸡仔一样。
“明明并非战时却叫兵卒们整日操练,一则浪费气力耗费米粮,还占据了他们田耕劳作的时间,白白浪费屯田的劳力,二则易叫兵卒惫懒懈怠,三日的操练之功还比不上往日三个时辰的进益!”
虽然长得一副五大三粗的模样,但职方司郎中说话却有条有理,把自己反对的理由一一列出,辩得对面几个户部司官吏嘴唇抖动但却嗫嚅不言,好半天都发不出一点清晰的声音来。
“怎么?”见对方这副理亏的模样,他面露嘲讽,脸上的络腮胡随着怒容毕现而抖动着,“这兵卒因全天操练而多余的花费你们户部愿意出?”
“哦——差点忘了,你们户部司管不着这个,应该把度支司的叫来,叫他们听听你们户部司这异想天开的说辞。”职方司郎中向着隔了许多人的度支司郎中处看去,一派认真的神情。
户部司与度支司都归于户部管辖之下,其中,户部司掌户口、土地、赋役、贡献、蠲免、优复、婚姻、继嗣之事,而度支司掌管会计军国财用(掌天下租赋、物产丰约之宜、水陆道涂之利,岁计所出而支调之)。
度支司的郎中好似若有所察,远远地就朝着这儿投来不善的目光。
——好似在说你要是敢找我要银钱我就敢当堂撒泼打滚地说没钱。
钱,是没有的,国库里是一点多的都没有。
迎上了度支司郎中好似要择人而噬的凶恶目光,户部司的几个“小鹌鹑”身子颤了颤。
职方司郎中又继续逼问:“还是你们觉得士兵们是什么可以不眠不休的神人不成?白天操练晚上耕种,一天十二个时辰操劳不休?”
“连牲畜都不能这么使唤的吧!”
不等户部司几人有任何反应,职方司郎中滔滔不绝,越说越起劲:“平日里叫你们下职后多留一会儿都不行,一天天的,好似衙署里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时辰一到便火急火燎地赶回家。”
他此时的目光不仅停留在了户部司几人的身上,那锐利的视线还在职方司乃至整个兵部所属官吏的身上一一扫过,比烈日炙烤、比尖针刺穿还叫人坐立难安,看得那些被他说中的人冷汗涔涔心虚难当。
“怎么?你们自己平日里多看一份公文、多操劳一会儿便成天叫屈,现在却要那些拿着微薄饷银服役的兵卒们日夜不休?一个个的可真是活阎王啊!”
说着,职方司郎中朝着对面比出了一个大拇指,叫人看着丝毫没有任何夸奖的意味,反倒是嘲讽满满。
职方司郎中的“活阎王”同僚和下属们:“……”
别骂了别骂了!再骂我们就要闹了!
不只是职方司和兵部的官员们,就连身处附近听到了职方司郎中这番话的其他司、其他部的官吏们,也都如同在上职时神游天外之际却突然被上司点了名一般,心虚得不行。
仿佛被监视了日常的官员们:“……”
别骂了别骂了!再骂我们也要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