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活下来
直到营帐外再次响起战鼓声和冲锋的号角，但他已经清晰的听出不同了，外面大乱，是无数侍女小厮奔于逃命的声音，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城破了”，“敌军打进来了”的声音。
他感受到那名妇人紧紧攥着他的手，年轻将军持着剑闯入营帐中，他的身上脸上甚至乌黑的盔甲上，全是血，红灿灿的，让他睁不开眼。
“来不及了，城已破，我让甲卫带你们突围出去”。
“那你呢，你怎么办”。
“城外还有逃难的平民，那帮鼠辈来势汹汹，狼子野心，杀戮成狂，我不能走，听话，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去找你们”。
年轻的将军再抱了他一次后便匆匆道别，他的步子很急，但眼神却是那么坚定。
他静悄悄的立在原地，见了无数穿着黑色盔甲的持剑甲卫向他们冲来，他认得他们，他们是顾家军的死士，甲卫将她们护在队伍内围，带着她们一路向城南奔去。
可到了冲出城门的时候，年轻的妇人却死活不愿走了。
她说，我不能丢下他一个人，我要回去。
她说，劳烦各位将军好好照顾我儿。
她还走到他身边，又伸出雪白细腻的手抚摸着他的脸庞，告诉他：”待会你就跟着甲卫走，什么也别问，一直往前走”。
他不愿，紧紧攥着她的手不放开，哭的撕心裂肺，年轻的妇人狠心撇开，对着甲卫们大喊：“走！”。
他被手忙脚乱的抱上马，马蹄飞踏，一会便出去老远，他回头看，那位年轻的妇人脸上全是泪水，泣血般颓然地倒在地上，捂上了自己的脸。
再然后，他又看到她骑上马，调转马头，向刚刚逃来的方向，义无反顾的去了。
原本有数十个甲卫，可那追兵就是死活不放过他们，追兵射出来的箭是那么冰冷，在幽暗中闪烁着惨白的寒光。
顾家的死士一个个倒下，可谁也没有放弃他，明明只要把他交出去，他们就不用再死了。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逃出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最后去往了哪里，他只感觉自己一直在往那黑暗里走，像是从黑暗里血淋淋的剥离出来，如行尸走肉般似的悄无声音。
那天是鹅毛大雪，从清晨就一直下，直到入了夜，真的很冷，刺骨的寒风直逼入骨，冻得人连手指都是麻的。
黑的夜，白的雪，红的血，均化作厉鬼，声嘶力竭地向他叫嚣，阴沉，凄冷，狰狞。
顾家死士仅剩下两位，另一匹马上的死士干脆摘下面罩，他看他的脸面熟，是无数次陪自己练剑的哥哥，此时不过弱冠之年，却勇敢的举起剑，拉紧了缰绳，向另一条道疾驰而去。
他明白，他是要以身做饵，引开那批穷追不舍的追兵。
他们不知跑了多久，直到马蹄被一块石头绊住，他们摔倒在地，他慌乱起身，却发现最后一位死士怎么也呼唤不起来，这才发现，他的身后早已被三支利箭刺穿。
他茫然的看着自己的手，是淌不尽的鲜血。
那一刻恐惧攫住了他，他往后退了一步。
那死士还有些气息，拉住了他的衣袍，衣袍早已被鲜血浸透，他慌忙俯下身，可大风恰在此时卷来，轰隆作响，让他听不清。
只依稀听得零碎的声音，叫他往南走，一直往南走，走到江南的地界，就得救了。
他听清了，也听懂了。
江南是顾家的地界，是他从小到大长大的地方，是他的故乡。
他抱着那位死士，他不敢大声哭泣，怕再引来追兵，只得默默的流泪，哭到再也流不出眼泪，坐到天色大亮，怀中的尸体冰冷到彻骨，他才站起身来。
“娘亲……”
顾子唯一下子醒了，脑门像炸了一样裂开，手指间一颤，直愣愣的睁开眼睛来，火堆的火还在燃烧，可他却感受不到半分的温度，从头到脚都是冰冷的，难以动弹。
他转过头，自告奋勇要当哨兵的女孩早已睡过去，此刻却睁开了眼，木木的看着他。
璟儿添了小半夜的柴火，又百无聊赖的盯着外面的风雪，正打算一睁眼到天亮，却没想到自己熬夜的能力这么差，竟一阵阵犯困，最终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头打盹儿了。
本睡的香甜，却被顾子唯一声梦话陡然惊醒。
他好像唤什么，娘亲？
她不由得回忆起他的身世，父亲出身江南世家，母亲是先皇亲妹妹，却纷纷死于开国战役，可怜他年仅十岁便失了双亲，圣上怜惜，将其接入宫中亲自抚养。
所以，他刚刚，是梦到了自己的母亲了吗？
人非圣贤，纵使强大如顾子唯，左右横不过世间最朴实的情感，如她一样，在这样寒冷的雪季，在这样旷野的深山，想起了对自己最好的人。
璟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梦到娘亲了吗？”。
顾子唯从刚刚的梦境中缓过神，艰难地挤出来一抹微笑，“嗯，梦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但还好，都过去了”。
纵使往事再坎坷，也终究似这匆匆流年般飞逝，还好，无论时光境迁，身边总还有你。
璟儿点点头，知他不愿多言，原本也不打算继续追问，可偏偏她又想起，这个人总是对她一堆秘密，从她认识他就开始，什么都不愿意告诉她。
她虽知道，哪怕亲密如夫妻，也不能做到完全坦诚，可偏偏这个人，对她的所有全都如数家珍啊，凭什么她不能知道他的事情。
不满袭来，她还是忍不住开口：“好像，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家里的事情，刚刚听你叫娘亲，你的娘亲，她是怎么样的人呀，可以跟我说说吗”。
漫漫长夜，睡是睡不着了，不如聊聊天，既然她决定了和他再重新开始，就不能如以前一般，对他的事情毫不关心，从不过问。
顾子唯坐在那边，似乎出了神，并未立刻回答，璟儿皱着眉头，刚想再重复一遍自己的问题，便听到顾子唯缓缓开口：
“你终于肯主动询问我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