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签证到手
在娘家的日子是短暂而愉快的。卓玲原本想住到初十再回家,可利昂要回来, 她只好在初六那天上了返程的大客车。
“你不是要过完年才回来吗?”卓玲问。
“今天都初六了,再休一天上班了,咱们也得办正事儿了。”
利昂说的“正事儿”就是卖房子。
“现在卖早点吧,我们的签证还没拿到手,万一被拒了呢?”
“怎么可能!等你签证拿到手,三个月内必须出去,卖房子根本没那快,还得办各种手续。”
“这样吧,房子不卖了,我到澳洲头挣上钱了给你。”
“卖!”利昂轻轻杵了她一下,嗔怒道:“怎么不听话呢?想留给你前夫?”
卓玲早看透他是把自己的贪婪表演为嫉妒,“我是觉得房价还能涨,那天去滑雪场的路上,你没听周至皓说裕城的房价还要涨?”
“你把他当成神了,他说涨就涨?那小子挺能吹乎,傲气冲天的,他的话你不能全信!”
当房屋中介第一次打电话来说要领客户看房时,卓玲有种近乎窒息的感觉,眼泪竟控制不住地掉下来。不知道是为了即将失去的房子和已经失去的爱情。第一眼看到这个房子,她有点失望,装修质量和品味都是管立强式的,俗而粗糙,直到管立强搬出去,重新做了些软装,她才渐渐地喜欢上这个房子。卧室里满墙的照片,都是小志和利昂给拍的,拍照时的情境历历在目。在她人生最痛苦的时候,是这间卧室给了她疪护,回想起来,它给予她的安全感甚至超过了澳洲。
“到珀斯挣两年钱,随便买个房子都比这个好,澳洲的房子你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磨叽的!”利昂对她的哭天抹泪非常反感。
看着每次利昂像业主一样向中介和买主强调房子的优势时,卓玲几乎掩示不住自己对他的厌恶。他像一只闻到肉腥味的鬣狗那样兴奋。
卖房的事,卓玲一直没告诉儿子,虽然也知道这瞒不过去,但她实在无法开口。这天,管毅彤要回来,因为明天是到佼日,他很不情愿地地从大伯家往回返。或许是中介的宣传加码了还是怎么回事,这天看房的人特别多。下午三点,中介还要领人过来,卓玲拒绝,利昂不高兴了,说她不诚心卖房。卓玲不想跟他吵,再一想到儿子回还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看个房足够了,于是同意中介带人来过。左等右等,三点半多了,连中介带看房的有四五个人,客厅立时间满了。看房的夫妇俩似乎对这房子挺感兴趣的,问这问那,恨不得犄角旮旯都一遍两遍地看。卓玲心里急,想打发他们赶紧走,态度敷衍。利昂则热切地带客人东看西看,有问必答。看样子,这些天,他没少做关于这个房子的功课。
本来说下午四点多能到家的管毅彤提前到家了。一看中介身上挂的牌子,他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就冲妈妈发火了:“妈妈,你说过,这房子留给爸爸住的!”
利昂当然听见了。等中介一帮人走了,利昂也跟着出了门。
毅彤把自己锁在小屋里,任凭卓玲如何敲门,也不肯出来。
“儿子,现在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不用开门,但你得和妈妈对话。现在妈妈遇到了麻烦事,心情特别不好,希望你能和妈妈站在一起。”
透过门和地面的缝隙,可看见光影的变化,卓玲知道移到了门边。她突然回忆起悉尼的岁月,租住在利昂家里时,每晚她和利昂在窗前匆匆一瞥后,留在漆黑走廊里的那道光带,像刀刃样闪着。一晃六年多过去了,那个能安慰她度过漫长黑夜的人已经面目全非了。
毅彤打开了门。一时冲动,卓玲把利昂如何逼着卖房子的事和儿子说了。
“妈妈,要不,我们不去澳洲了?”
听完卓玲的如实相告,管毅彤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议。虽然语气有些勉强,但卓玲已经很高兴他能替母亲着想。她承担不了从头再来。回国两年几乎坐吃山空,办假结婚已经花掉两万澳币和三万多人民币,折合成人民币也差不多有十五万多。等签证到手后,再付给王锦添两万澳币,现在澳币一直在升值,和人民币汇率已经超过6。还有儿子的学业题,不去澳洲满盘皆输。
卓玲心里说,放心吧,儿子,我一定带你去澳洲!妈妈这么苦,就是为了让你将来不像我现在这么苦。
“见到齐叔叔,要友好,不能总板着脸不说话。他逼我卖房子,并不是想要钱,主要是怕我和你爸联系过多,将来复婚,他对这个总是不放心。”卓玲觉得有必要挽救一下利昂的形象。
几个小时后,利昂从外面回来了,一头扎到床上。卓玲问他吃饭没有,他赌气地说不吃了,卓玲也不知该怎么哄他,便到客厅去看电视。等她再回到床上, 发现利昂似乎已经睡着了。
“你到底怎么想的?”黑暗中,利昂突然问了一句。
“什么?”
“别装了,你以为我没听到你儿子说什么?”
“这房子更名的时候,怕他不配合,我只好说等我去澳洲把房子让给他住, 就是随口就那么一说。我们根本不可能复合,他也要结婚了。”
“你是拿我当土鳖了!你的钱都是我帮你挣的,别忘了,我为你进过监狱, 你却要把房子留给你前夫,把我当傻逼了?”
在珀斯的时候,利昂得罪人被告发,说他是蛇头,并供出了卓玲。警察将利昂抓起来,怀疑他拐卖妇女,逼问卓玲的下落。利昂死活不说,被关了两天才放了出来。
卓玲永远不会忘记两人相见抱头痛哭的情景。那时她想,这辈子,她愿意为利昂付出一切,甚至生命。
多少情感都已时过境迁。
她想去抱抱利昂,但是一点没心情。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让她失去了和他肌肤相亲的能力。
“这样吧,我明天问问周至皓要不要这个房子,因为他曾想给亲戚租个小闹市房开店。如果他要买就最好了,一次性付款。如果他不买,我再通知中介降几千块钱,争取早点把房子卖出去。”
“几千块不行,至少再降一万!”
“好吧。”
利昂语气温和起来:“这就对了嘛!澳币升值这么快,把房子换成钱,再换成澳币,不会亏本。”
卓玲心想,澳币升值再快,还能有国内的房价升得快吗?
“哦,对了,”利昂像刚想起什么似的,“卖房子的钱,让买家直接打到这张卡上就行,你把卡号记下来!”利昂拿出卓玲给他的那张银行借记卡,“反正卡是你的,如果反悔了,可以向银行挂失。”
难怪利昂要拿走她的这张银行卡,因为他知道卖房款是一定要打到业主账户上的。这一步步的铺垫相当精细,就是为了谋夺她的财产。卓玲内心明了,可是无能为力。
“房子为什么要卖呢?留着出租更划算些。”收到卓玲说要卖房的短信后,周至皓回复了一条短信。
卓玲只能用“说来话长,签证快下来了”做借口。她现在非常非常后悔自己把那套小房子卖掉了,前几天上一个二手房网站,同样户型的房价比她卖的价格又涨了六、七万元。
周至皓说自己现在夏威夷,要十天左右才能回裕城,然后再决定是否买下来。
卓玲将周至皓的这条短信给利昂看,利昂很不耐烦:“你为什么非得等他来买?别人给的不是人民币?这边该看房的看房,谁出钱快给谁!”他突然急得连十几天都等不了了似的。
“他买的话可以把中介费省了!”卓玲解释道。其实,她觉得如果买主是周至皓,儿子比较容易接受卖房的事实。
律师来电话,说移民局那边应该没问题,很快就会批。
卓玲想还是尽快把房子卖出去,以免耽误去澳洲的行程。
管毅彤心情不好,跟母亲陷入冷战。卓玲不去惹他,她知道,他是把对利昂的气迁怒到自己身上。
这天,又来一波看房的。和前几次一样,在送中介和买主出门的时候,利昂都要殷切地加上一句:“如果真心想买,价格还有商量!”
卓玲生气,心想,你真有病,赶情不是卖你房子!她装着开玩笑地:“我已经是叫最低价了,你还往下压,你到底是买方的人还是卖方的人?”
利昂急解释,“傻子,赶快脱手,签证下来立马走,早到那边几天,这点钱就挣回来了!”
“你的话不能放在一起想,矛盾重重,一会儿说澳洲赚钱难,一会儿又说的澳洲赚钱跟玩似的。”
“咱俩合财,缺一半自然钱难赚。”
“可我不能赔本卖房啊!”
“你亏个屁本!这房子二十万买的,现在卖三十九万,你赚个来回了,还不知足?你别听那个周至皓说的房价还能涨之类的屁话,再涨就比澳洲还贵了,可能吗?”
听他又扯上了周至皓,卓玲更火了:“我怎么叫赚个来回?我是当时花了二十万买的,装修钱不算?通货膨胀不算?我又不是炒房子的,这是唯一住房,现在若是买同样的房子,不是还得花四十万吗?这怎么叫赚!”
“我看你就是不想卖!那你留着吧!”
“这是我妈的房子,她愿意卖就卖,不愿意卖就不卖,谁也管不着!”
管毅彤突然从屋出来,开腔了。卓玲和利昂争吵的时候声音有点大,他听见了。
“大人商量事,小孩子别插嘴!”利昂说。
“我们家的事,你少插嘴!”
管毅彤怒视利昂。利昂上前一步,直视对方,管毅彤不仅没退缩反而又向前一步。虽然细瘦,但个头比利昂高出半头。卓玲上前把两人推开。利昂瞅卓玲,意思是你儿子这样,你怎么不管教?卓玲没阻止儿子,她不会责怪一个站出来保护妈妈的孩子。利昂冲管毅彤不屑地一扬手,仿佛在说“走着瞧”,然后进屋了。卓玲用眼神和手势安抚了儿子,示意他回自己的房间。
利昂气呼呼地坐在沙发上,见卓玲过来也没吱声。
“孩子小,说话冲,你就别跟他一样了。”
“我这不赶紧躲起来了嘛?我是长辈,你眼看你儿子威胁我,你还不一巴掌搧过去?这要是我儿子,我打折他腿!”
“我为什么要打他?”卓玲冷笑。
利昂以极惊愕的眼神儿盯着她。
“他是个男孩儿,帮着自己的妈妈没什么不对的!”
利昂的脸刹时一绷,“那他别去澳洲了!”
“不去就不去,吓唬谁呢!”
“好,这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不去就不去!”
卓玲意识道自己冲动了,但她实在难掩憎恶和恶心,毅彤是个男孩,他应该有点火性。如果眼看自己的母亲被欺负一声不吭,她将会多么失望。而且,利昂的变化令她对未来和澳洲生活有些望而生畏了。她严肃地不眨眼地盯着对方,利昂先把目光躲开了。
晚上,尽管和利昂在一个床上,但两个人中间保持着一尺多宽的隔离带。第二天,利昂吃过早饭就出门了,卓玲也没问他去哪儿。中介要领人来看房,被她拒绝了。整个一上午,卓玲的思绪围绕着澳洲翻江倒海:如何即不卖房又能去澳洲?怎样才能躲开利昂?她想了无数个方案,包括向利昂道歉;如果他不接受道歉,她想等签证下来,带着儿子偷偷过去,利昂向移民局告发她到移民局接受投诉这之间应该会有时间差,然后,她们母子就消失在广袤的澳洲……两年多之前 在珀斯的那个停车场被警察追逐的场景对她仍有强大的冲撞力,仿佛再一次身临其境,心脏狂跳,气喘吁吁。
如果不带上儿子,澳洲对自己还有意义吗?卓玲自问。她在澳洲时,任何的美食、美景都会成为激发她把儿子带到这个国家的力量。如今,利昂对她已不再爱了,她对他也如此。形只影单的漂泊还不如在家开个小店,和儿子一起踏实地生活,外边再好,终究没有归属感。做了最坏的打算,卓玲反而感到平静了。
趁着利昂不在家,卓玲问儿子,“要是我们不去澳洲了,你会很失望吗?”
管毅彤想了想,“会失望,因为同学都知道我要去澳洲……但是去澳洲以后要跟那个人在一起生活,我宁可不去。”
“要是跟王锦添在一起呢?”
管毅彤轻轻摇摇头。
卓玲故意逗他,“他们两个都不行,那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我希望妈妈能找个像周叔叔那样的。”
“你觉得周叔叔好?”
管毅彤用力点点头。
“你知道周叔叔的腿截肢了吗?”
“知道。”
“你没跟我提过这事啊!”
管毅彤低下头,“我想保密。”
“为什么保密?”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缺点。”
“你认为那是缺点?”
管毅彤用力摇摇头。
“当然不是缺点。只是不完美了而已。”
“错,周叔叔很完美。”
“嗯?”
“周叔叔做的事情,很多正常人都做不到。他拳击可厉害了,滑雪就像专业运动员一样好。就算我到他那个年纪,也做不了那么好。他太强大了!”
“你是因为周叔叔帅,才希望妈妈找个他那样的?”卓玲故意逗他。
“有一点点吧。”管毅彤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点点”。
“那是因为他有钱?”
“也不是。”
“那因为什么?”
“在狍子岭的时候,他跟我说,到了澳洲以后,你要学会保护妈妈,男孩子一定要勇敢。”说到“勇敢”时,卓玲能听见儿子喉咙深处的气流声。
“周叔叔真这么说过?”
“千真万确!”
“真的?怎么谈到这个的?”卓玲相信儿子没撒谎,她只是想一遍遍地听到来自她爱慕的人的关爱话语。
等儿子讲完,她已经泪流满面:“再给妈妈讲一遍,好么?”
在过去的四十年人生里,她没有感受到任何保护,小时候,经常被人无缘无故地在身后喊难听的外号:煤球子、二眯子、煤丫、捉蚂蚁……只要有一个人开叫,便会聚集好几个半大孩子尾随在身后叫,她如果跑慢了,还会被泥巴或小石子击中。气喘吁吁地到家门口时,身后响起一声哄笑,人群散去。父母对此已经熟视无睹,觉得没什么,因为有些外号就是他们起的。只不过在恶劣程度上稍微轻了些。跟别的孩子打架,父母不问青红皂白先将她打一顿再说。结婚以后经常被管立强家暴,她多么想让父亲或家中沾亲带故的男性出头吓唬丈夫一下,但是他们除对她的哀号表示同情之外,只敢在背地里骂管立强,更多的是劝告她“别惹乎他”。每次她跑回娘家都一再被撵回去,经常拳脚相向的父亲母亲认为每个婚姻都是这么过来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她从小就习惯了自己的卑微,她做过最强烈的反抗就是跑,而这跑并非绝尘而去,只是获得暂时的残喘,等疼痛稍微平息后,再回到给她制造疼痛的地方。遇见过的每一点滴美好她也要跑,因为自惭形秽。直到去了澳洲,她才开始获得了一些自信。在那里,没人知道她有多穷,没人敢于当面嘲笑她的长相,没有人对她动粗,她收获了来自父母以及姐妹们的敬意,尝到了不向命运屈服的甜头, 尤其是她觉得自己遇上了一个能够保护自己的男人——利昂。
随着对利昂的动摇,对澳洲的疑虑也开始产生。以目前利昂的穷凶极恶来判断,她在入籍澳洲之前,收入中的相当一部分是要用来交封口费的,如果留在国内,可以利用自家的房子开个房屋中介之类的店,生活不成问题,主要是儿子以后就业的问题比较操心,还有就是娘家人免不了叨扰。在澳洲那片土地上自我意识苏醒的过程,使她对澳洲有一种无法割舍的情结。还有一个问题,是她突然想到的:真放弃了签证,跟王锦添怎么交待,这笔钱给不给?给,自己觉得亏;不给,觉得亏人家。
王锦添来了电话。
“我把钱已经准备出来了,等签证一到,我立马给你汇过去。”
按约定,卓玲签证下来之后,要付给王锦添两万澳币。怕王锦添羞于开口,她抢先提出来,让他放心。
“我就是要跟你说这事的,那钱,你先给卓珊拿五万去吧……”
“为什么给她?”
“泉子刚才打电话过来,说想买房子,想向我借五万块钱,我答应了。”
“王锦添,你为什么要答应他?你不看看他们有没有偿还能力?”
“都是亲戚,难得张回口,我也不好意思拒绝。”
卓玲简直气晕了,心想你跟他们算哪门子亲戚哟!她恨卓珊和泉子,谁的主意都敢打,他们明知道她和王锦添是假结婚,还开口向人家借钱,实际上是将债务转嫁给她!
“我不会直接把钱给他们的,我会汇到你的账户上,怎么处置随你。我劝你你还是找个借口拒绝他们,卓珊和泉子的经济条件根本买不起房,把钱借给他们等于打水漂。从我这儿借走好几万了都没还,我劝你还是回绝吧。”
放下王锦添的电话,卓玲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澳洲一定要去!只有在那儿可以完全躲开娘家人伸来的手,以后除了父母以外,谁的事她也不想再管了。平静了一会,她又草拟了一个短信准备发给王锦添,仍是劝他不要借钱给卓珊两口子, 如果他执意借,那是个人行为,与她无关。卓珊爱怎么恨就恨吧,那时,她人已经在澳洲了,离他们远远的,见与不见完全由自己说了算!
当务之急还是要把利昂哄住。卓玲知道,这相当难。利昂已经感受到来自管毅彤的挑战,从力量上讲,后者会越来越强大,所以经过今天的交锋之后,利昂肯定希望管毅彤离自己越远越好,怎么可能放行他去澳洲呢!虽然出现反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卓玲还是做最后的争取。她给利昂打了电话,等了好一会儿,利昂才接电话。背景声音先传来,应该是在电影院了,动作片。他小声说马上要看完了。
利昂回来后,语气和行为基本正常,看得出也有缓和关系的意愿。两人默契地没再提起之前的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