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丽娘独白1
终于，我与柳郎奉旨成婚了。
爹勉强承认了我们的婚事。柳郎也勉强认了这个岳丈。
我与柳郎的旷世奇缘四海传颂。年轻的姑娘后生们一个个都希望天赐个“杜丽娘与柳梦梅”这样完美的缘分给自己。
可是。我却长大了。
我不再是那个十几岁看着落花都流泪的小丫头。
曾经我那么笃信的东西如今自己都不太信了。
我二十岁。初为人妻。激荡与波折已然过去，日子渐渐平淡了下来……
平淡如水，磕磕碰碰的日子过得久了些，有许多当年我以为能在心中永存的珍贵东西竟有些残缺，很多锅碗瓢盆、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事走进了我的日常，新生成很多我当年无法意料的悲欢。
父亲不喜欢柳郎，虽场面上两人是岳丈和女婿，但私下里两人除了我之外毫无交集。在官场上，父亲从不提携柳郎，柳郎也从不求助于父亲。
父亲给了我们一个宅子，小了，也旧了，我们新婚燕尔，毫不在意，没有后花园，没有亭台楼阁，没有小桥流水。吃穿用度也不似从前，车马仆从也今非昔比。我默默忍受了这些，毕竟我得到了爱情。柳郎也默默住下，忍受了岳丈的鄙视菲薄。
而柳郎的状元郎身份，则被同僚们日复一日的质疑，那兵荒马乱的时候，那只会鉴宝和空谈的苗大人筛选出来的状元郎，怎么看都镀着一层虚假的颜色……
更何况，在真假状元之外，还有那诈死来换取追封的母亲，死而还阳私定终身的女儿，靠说服李全老婆而得胜的“胜之不武”，成了官场上永远的谈资和话题。
渐渐的，我生命中原本的东西都变得陈旧，原本的心思也变得难以理解。
我变了，我真的无法在白日里沐浴着阳光打盹，我没心思为了诗词中的一句而神往，我竟不知不觉脱离了父亲以前所无法忍受的“我的荒唐”。
即使我有了时间，也有了自由，我也没什么雅兴每日里去逛花园了。
我有了身份，有了社交，我却没什么冲动去和太太夫人们无聊敷衍了。
反而，我向往静静地闲呆在家中，希望家中空无一人……
我有时会想想我的父亲和母亲。
我的母亲，从我记事起，就温柔恭顺，贤良淑德。在家中，她甚至轻手轻脚，轻声细语，似乎生怕自己的存在打扰到父亲的权威和清高。
而父亲，则充分享受他在家中的身份与地位。父亲是如此习惯于这种状态，以至于柳郎的莽撞出现令父亲措手不及。柳郎与父亲的相遇就是一场灾难，他风尘仆仆，落魄的像个乞丐，他丝毫不去领略父亲的权威和尊严，而是像个莽撞的土狼极尽挑衅。柳郎认为的合情合理，就是父亲认为的无法无天，这使得他们二人彼此难以忍受，水火不容……
最难过的就是我了。父亲与柳郎，都不会因为我所受的苦难而对自己的情绪加以控制，父亲要守护他自命清高的秘密，柳郎要捍卫他青年才俊的尊严……而我，就只好屈服于柔顺，活的越来越像我的母亲……
就这样，渐渐旳，我的忧伤变了，从为赋新词，变成了身不由己。我的忧伤，变成了与母亲的共情，变成了替罪羊似的病症。
我很困惑，却不知所措。
我的心头很少再萌生自得其乐的情绪，我与柳郎也失去了那琴瑟和鸣的眷恋，昔日的岁月，成了我不可逾越的状态，比死而复生还要艰难。
我时常会想起石道姑给我讲的一句话“生活中充满了秘密。你不能一下就把它们全部解开”。我那时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对这位老姑姑的话充耳不闻。而如今，我疲惫不堪，解不开这些藏头露尾的秘密，只得画地为牢约束自己。
父亲半生辛苦，戎马生涯，挣来了名誉身份与地位，挣来了大宅子和妻女安逸的生活。曾经，我在父亲营造的舒适圈中做着自己特立独行的梦，如今梦已实现，梦也醒来……
父亲总是很严肃，不苟言笑，要我知书达理，要我四书五经，要我嫁给门当户对的书生，要我光耀门楣……
我从小就习惯去讨得父亲的喜欢，父亲的喜欢，对我来说就是一层坚固的盔甲。
我也从小学会很多大户人家小姐的本事，这令我在各个方面都很从容，就像生来就会一样。
父亲偶尔会认可和赞同我，虽然轻描淡写，却值得我竭尽全力。
后来，我要叛逆，追寻自我，可我就算在梦中，也要未来夫婿是个状元郎。我的自我，原来早就不知不觉局限在父亲爱的约束中，我如今冷静的过日子，回忆起与柳郎的点滴，倘若柳郎并未金榜题名，也许我不会坚持站在柳郎这一边来对抗我的父亲。
毕竟，父亲的爱，虽然霸道，甚至蛮不讲理，但父亲的爱，却是更实在更熟悉的爱。
可是柳郎的状元郎身份令我痴狂，这证明了我青春叛逆的价值和意义，证明了我鲜活且独立的人格和人生。这令人痴迷的感觉让我毫不迟疑的站在了对抗父亲的另一面。
回忆的思绪穿过这几年，留下的是平静、悲伤和亢奋的岁月，那年少时的平静生活，就像微风轻拂，舒适却令人百无聊赖。而那十余年的习惯，就是我如今心生怨念的病根……父亲给的那徐徐微风，如今变成浓郁的芳香，激烈又不那么真实，令人心生忐忑，惴惴不安。
虽然，我可以随意描述我自己的生活。毕竟自己的生活只有自己知道个中滋味。
但是如果说心里话，如今的状态我不喜欢，我不明白新生活的欣喜怎么那么快就会淡去，我不明白爱上我值得去爱的人，人生为什么并未感觉完美无缺……
我甚至渴望回到之前宁静的生活里去，我害怕未来的路，我害怕我对未来无法掌控，我害怕变得像母亲一样，失去梦想和憧憬，封闭自己，目光茫然，只是扮演妻子和母亲的角色。
我非常害怕，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