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乌迁造夕
翌日傍晚时分,孙六和卫风两人骑着骏马,带了十多个随从前往江都城外。
江都城外,东向江水,水中有画船。
一艘高大的游船停靠在江水岸边,此时正值太阳落下,卫风远远望去,就见一道白影自船上跳跃而出,随后又稳稳落地,站到大地之上。
这是个身材纤细的年轻男子,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他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的模样,一袭青色衣衫,长发如墨,身材瘦削修长。
此人并非是卫风和孙六所见过的王姓男子。
男子手持一把青色短剑,身上背负长刀,一双黑眸深邃无比,眼神中透露着睿智与果断。
“来者可是哥秀会卫长老?”男子走近卫风等人身前问道。
“在下正是。敢问兄台姓名?”卫风端坐在马上,不卑不亢地回应道。
男子眉毛轻挑,见得卫风并不下马回答自己,对方似乎充满着不屑。男子对此不以为意,他也不回答卫风的问题。他只需要确认卫风是谁便可,故而只道是卫风且随他上船,其他人等在岸边等候。
对于男子的要求,卫风等人自然是不会答应的。
见得卫风迟迟不肯下马,青衣男子走在卫风身旁,做出鞠躬邀请的友好手势,奈何卫风岿然不动,犹如泰山。
“我们哥秀会所有人都要上船。”卫风身旁的孙六径直说出了他们的主张,“否则,今日我们没有可以谈判的余地。”
青衣男子只能尴尬一笑,他继续对卫风保持着微笑,希望能够得到卫风的宽谅与理解。
“卫长老,小人只是个打杂的,还望卫长老体谅一下,莫要为难我了。”
卫风不理会青衣男子,他早就看见船上有人注视着他们,这人隐藏在夕阳下,落日的光辉遮挡着他,不为人所轻易发现。
“你若同意,我们就不会为难。”卫风说完便勒马转头往回走去。
一切都在卫风的预料中,这位青衣男子绝不会让卫风轻易离开。伴随卫风等人的转身,青衣男子终于开口了。
价格总不是一次性谈成的,往往需要多方面的运作。青衣男子同意卫风可以再带几个人上船,但不能所有人都上船。
事实上,卫风也不希望所有人都上了船,若是将所有人都带上了船,他们在船下没有照应,卫风也难以确保会发生什么事情,不能得到有效的照应。
谈判也在卫风的预料中,卫风明白自己观察到船上有人的时刻,他就清楚自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卫风和孙六带了一半的人上船。在走上船的那一刻,卫风心里很没有着落,当他看着西侧江都城方向落日落下之时,卫风心中忽然有点感慨,想起了陶渊明的一句诗。
情感到位,卫风走不动路,他站立甲板上,任由青衣男子说劝,也不回应。庞九龙等人瞧得卫风异样,也不敢上前说动,只能任由卫风临风而立。
“卫兄,你怎么呢?”孙六好奇地打探道。
“无他,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情绪,想要吟诗一首。”
听得卫风想要吟诗,哥秀会众人无不乐了,卫风让他们的紧张情绪一下子消散了不少。只是苦了这个青衣男子,人已经到船上,却迟迟走不动路。
孙六一番恭维,卫风理了理衣襟,朗声道出了陶渊明的诗句。
“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卫风只是说了这一句,没有再说更多。
好一个“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听得一旁的孙六等人一头雾水,不知卫风是什么意思。
卫风只是苦笑说:“最近太累了。夜幕降临盼天亮,日出却愿日落山。”
“卫兄此句甚妙,其中滋味令人一下子就感受到了。不知道卫兄此诗全貌如何?”
孙六并非是刻意恭维,他的确感受到了这句诗词中的情感。盼日出,又想日落,这也正是他前些日子的写照。
全诗?卫风自然知道全诗,只是这诗歌题目和内容于情于景都是说不通的。
这首诗是为陶渊明的《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全文则为“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结发念善事,僶俛六九年。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慷慨独悲歌,钟期信为贤”
卫风心里反复琢磨,知道自己这诗中内容与自己并不贴切,诚然有些诗句可以勉为其难地说上符合自己,但是整体上相差甚远。
见得卫风不答,孙六又夸赞起几句来。卫风沉吟片刻后笑道:“这首诗我一直没有想好题目,不如就叫江上感怀吧。孙兄,你且想知道我全诗吗?”
作为招待卫风的青衣男子早就想让卫风众人随他离去,但是他几番插画都被庞九龙等人恶狠狠地制止了,他也只有自讨没趣地站在一旁,不再说话,而是默默等待卫风和孙六两人自说自话。
在青衣男子眼中,卫风不过就是仗着长老身份装逼罢了,而孙六则是乐于一个劲地捧对方。
对于青衣男子的看法,卫风孙六两人自是不知。但是就事实而言,卫风和孙六很可能更多是出于真心才说此话。
至于陶渊明这首《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卫风晒取了后半段内容,也去掉了最后一句。毕竟这一世的人可是不知道钟期的存在。
“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
卫风轻声地诵出了诗歌。对于这首诗,卫风直接从焚火句开始选取,会显得过于直白,缺少铺垫。但是对于孙六等人而言,卫风这首诗恰到好处。
孙六庞九龙等人不需要那么多铺垫,对于他们而言,直击人心的诗句是最好的。故而当卫风感叹“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之时,听得卫风解释,孙六则是叫好。
在场一群人虽然多是哥秀会成员,生活也算滋润。但是多多少少都经历过一些苦日子,故而他们听得卫风感叹一番苦难后,更是“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他们听得内心深表认同,十分赞同。
“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孙六反复感叹着卫风最后一句诗词。孙六十分认同卫风的诗词,准确说,孙六是认同陶渊明的诗词。
陶渊明诗歌名气所在,自然脱离不了其本人的思想境界。若是陶渊明没有深厚的思想境界,那么怎么会折服这么多人?流传千古自是有深厚原因所在。
追求功名,这在孙六看来是不切实际的,也是不现实的。孙六认为浮烟二字,很好地阐述了世间许多东西存在的意义。它们就是浮烟罢了,只是漂泊易散,不切实际地存在。
那么我们人在世,应当追求什么呢?对这个问题,孙六也没有答案。
或许说,孙六也不清楚。追求什么?在孙六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他似乎从未有过片刻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同许多人一样,一直在行走,一直在行走,也正如同许多人一样,他和他们在行走过程中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甚至也未思考过自己是否需要停留。正因如此,从未停下脚步的孙六在此刻停下了脚步,环顾起四周。
巨大的画船停靠在岸边,江水的风浪很大,但是船只很稳,孙六等人没有感觉到一丝的摇曳晃荡。
夕阳映照下,船体也呈现出了暗红色,朱红色的漆料放在白日里格外显眼,此时此刻却是格外的和谐舒适。
船有多长,多宽,这是孙六说不清楚的答案。他和卫风等人在岸边看见画船时,知晓自己若是不有意眺望,很难看清画船的全貌。走到甲板上,孙六、卫风等人也很难估量起船只的长度,即便这宽度,他们也拿不准,心中没有一个定数,不知道自己走个一百步能否走到另一边。
“卫兄,你这诗真不错。”
听得孙六真心实意的夸赞,卫风颇觉得不好意思,他只是笑笑不语。若是仔细观察卫风,你或许能发现他的脸颊有些红润。
坐上了哥秀会大长老位置的卫风,这些日子被人夸得不少。但纵使如此,他也还是没有受够这些称赞,无论如何夸赞,卫风定然不会脸红。可是今日孙六这番夸赞,卫风却是承受不住。
因为这些夸赞不是对他说的,是对卫风口中的这首诗歌所说。卫风明白,孙六夸赞的是陶渊明,而不是他。无法说明这是陶渊明所作诗歌的卫风,自然不好意思承受这番夸赞。故而此刻的卫风难免感到一丝害臊脸红。
“卫兄,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你这诗收尾力道很强。你说我们是否应当求名呢?”
面对孙六真诚的发问,卫风一时间也不知如何作答。对于这个问题,他似乎有过思考,又似乎没有过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