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洗完
洛阳,为中原腹地的城市,素来有“九州八府数洛阳”的美称。阿措前世对这个地名的记忆只有“牡丹”和“龙门石窟”。
她好奇问起,朱府的仆人又茫然又鄙夷。“你个乡下人知道些什么。”
她笑了笑,垂下眼睑。
在夏朝,以白玉京为京师,洛阳为东都也就是陪都,它位处天下之中,国中一直流传着个说法——天下当无事则已,有事,则洛阳先受兵。洛阳的盛衰,是天下治乱的先兆。
一路行来,洛阳的白色城墙都遥遥可见。朱府的车马从西门“丽景门”进来,城门楼就足有四层,月城宏阔,气势磅礴。
柳杉过了通济街和朱府一行人分开,先回他的家去了。朱府车马沿着雕梁画栋的弧型长廊,往城北驶去。城中水道众多,洛阳和暖,飞雪落地即化,阿措在车上侧耳倾听,可以听到雪水流入石砌涵洞的声音。
白玉京中,大学士孟盛高收到了获鹿城府尹罗鸣长的书信,这封信盖着青州、梁州关防的印信条记,故而在阿措到达洛阳城的当天,也被火速送到了京中孟大学士的府邸。在夏朝一般科考考中者会拜主考官为师结为师徒,互利共惠,罗鸣长在信中称孟盛高为“座主”便是这个意思。
罗鸣长信中言道:“……姓白,名明简,洛阳白家第三代孙,年仅十四岁,聪敏好学,已随朱姓表兄朱平治回去东都洛阳。”罗鸣长揣测孟盛高的心思,信中详细解释了没有将人送去京都的原因。先皇恩赦天下,宽宥犯官,恩泽其后人,白明简是白家白赫平这一脉最后的子嗣后代,归宗洛阳白姓之志甚为坚毅。
孟盛高从多宝阁中取了一只黄木匣子,打开锁钥,里面放着几张指头宽度的长纸条。最上面的字条写着“寿永不继,腊月雪消。”果如黄芳所见,新皇登基,朝代更迭,发生在了腊月。话说大学士孟盛高和黄芳结缘是在黄芳去往柔玄镇之前,当时孟盛高年少气盛,因官场排挤,满腔抱负得不到施展而日日寡欢,有一日在街头结识了一个衣着褴褛的乞丐。这乞丐夸赞了他的长相,与他说:“形主命,气主运。有此相者,必位列三公。有此气者,说明已时来运到。”
孟盛高被他说的怦然心动,但却也担心被江湖人士诓骗,这乞丐见状苦笑,道出实情道:“我姓黄,名芳,字丹阳。这世人为刀,我为鱼肉,我能骗你什么?”原来黄芳得钦天监同僚相助,侥幸从白玉京城中逃出,但海捕文书已经传至海内,他想要前往庐州投奔挚友韩冰的想法彻底破灭。
白玉京论道辩法,举国皆知。这世上最通易经八卦者,就属此人。孟盛高大喜之余,想要讨教何时才能得偿心愿。
黄芳点醒他:“孟大人的长处是什么?”
孟盛高如梦初醒,他最擅长的是文笔功夫,聪明人一点就透,当年因先皇修炼长生而道法兴盛,在白玉京长年累月举办斋醮活动,“青词”这种文体渐渐流传开来。青词,又作青辞,亦名绿章,是道教斋醮时献给天神的奏章祝文,要以极华丽的文笔表达出对天帝的敬意和求仙的诚心。
自此他闭关在家,勤下功夫,后来果然因青词得到先皇赏识,从学士到当政大学士,六次迁升都是特旨提拔。而之后,白玉京的文人才后知后觉这是条“终南捷径”,纷纷效仿他的方法来,却远远达不到他的成就。黄芳远离中原,到柔玄镇避祸,并没有张口向孟盛高索取过什么。倒是孟盛高每每遇到急难之事,要飞鸽传书求他指点迷津。
黄芳用的是骗人伎俩,但因一生追求天文数学,眼光极为长远,他说的每件事都会成真。李思茂在那些年里声名如日中天,孟盛高每每想要涉险,将他请出柔玄镇,他都以“不是时候”拒绝。孟盛高又问他可有徒儿,他回信说了一句:试玉要烧三日满。
黄芳身死之后,孟盛高的第一反应是满心盼望着他的徒儿有不亚于黄芳的本事,能速速来白玉京他的府邸为他办事。
“只有十四岁。”
孟盛高看到了这个结果,很是失望。罗鸣长在信中复述了元缮的看法,这孩子虽然聪敏,学的却是儒家正统,对于易经八卦一无所知,甚至对白玉京血案都不甚清楚。元缮的看法很是中肯,白明简小小年纪,学识惊人,他长在偏远之地能有如此见识才华,可谓天赋了得。但放眼海内的少年俊杰,他却称不上独一无二。
“一块未经打磨的璞玉吗?“孟盛高沉吟道。
黄芳所说的“试玉要烧三日满”的下句是“辨材须待七年期”。
他可等不得七年之久……
遥在获鹿城的府尹罗鸣长,赶着年下无事,邀着一干同僚下属过府饮茶。罗鸣长精明强干,为人谦和,在获鹿城风评极佳。唯有一事,使得官吏们叫苦不堪,这位府尹喜欢清谈,也就是不论正事,专谈老庄、周易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元缮能得到罗鸣长的青眼,正是两个人在清谈上很是聊得来。
但这日罗鸣长的谈兴甚浓,最后就剩下元缮一人了,他还在滔滔不绝。元缮应和的口干舌燥,眼皮直跳,实在支撑不住。
没想罗鸣长自己转了话题,他算了算日子。“白明简这几日就该到洛阳了。”
元缮巴不得聊点别的,他心中不免奇怪:“府尹大人,似乎对黄芳的后人很是另眼相看?”元缮分明记得当时罗府尹是要找到这个人要送往白玉京的,却没想他见了真人,亲手写了谕令,大开方便之门,让人回了洛阳。
“白玉京风大,那孩子的身子骨没有长齐全呢。”
已在九泉之下沉睡的黄芳,或许已经不记得有一个谦虚好学的青年曾拿《算经十书》来过钦天监。这青年一直将错失师徒之分,当做自己年轻时最大的遗憾。
元缮也不作假。“元某是京都人,当年去围观了黄监正的论道辩法,以喉为剑,以舌为锋,如今儒林之中再没有这种风骨了。”
在白玉京中,孟盛高心生不快,却又没法指摘这个学生的不是。罗鸣长办事得力,只是不知他与黄芳的密事,不解自己的心意,他是要亲眼见到这人的。白玉京政事紧张,他身处风云中心,偏偏他儿子侵占百姓田地被监察御史获知,接连几日言官纷纷发难,弹劾他教子不严。
他应对不暇,就只好将见见白明简的事情暂时压后了。
朱府到了,阿措提着包袱,是从角门进去的。一进外院,就瞧见满院堆着纸马,还有喷钱兽,聚宝盆,大金山,大银山,更有彩纸扎的丫鬟侍女,花盆茶壶茶杯。
她小心地挪着步子,她脚底下的鹦鹉都是用纸扎的。
阿措明白了,朱家老太太还是去世了。
白明简一路夜奔,也不知道最后见到老人一面了吗?
外院乌压压都是人,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忙乱,赶车的马夫把她带到这里,自己就被别人叫走了。阿措站在那里,半天都没人理她。她呆了一会儿,四下望望,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找白明简。
她刚一抬脚,后边就有人吼道。“哪院的丫头,怎么跑到前院来了!”
她转头一看,有个老年仆妇叉腰喊她:“谁让你抬头看的,这么没规矩!”她被这狮吼一般的嗓子吓了一跳,赶紧低头。这位仆妇是管事吴新春的媳妇儿,斥责了阿措好几句,才问了她的来历。
“吴大娘,花间厅、内茶房的茶杯碟碗堆了一片,实在没人去洗。”有个小丫头急急忙忙跑过来。
朱府老太太殁了,举家亲戚都过来吊唁,在灵前哀哀不绝。朱家是个中等富贵人家,丫鬟侍女在那边侍候,再腾不出半个人手了。吴大娘忙的脚不沾地,这会推了阿措一把。
“就你了,把茶杯碟碗洗了。”
阿措一愣,依着小丫头的叫法,唤她一声吴大娘。“吴大娘,我这才来,先去我家少爷那儿,说一声可好。”
吴大娘事多心烦,根本不理她说的话,抬脚走了。
而这边,小丫头扯着她的手,使劲拉她。“什么你家我家,朱府的主子多了去了,主子有事自会找你的。”
朱府是个四四方方的院子,天空被四边的围墙围着,就只剩下一个方块大小。应该说在任何一个深宅大院,看到的天空都不可能更大了。
——黄老爷子,你收我这个徒儿有欠考量,别说四处坑蒙拐骗了,漫天星辰都看不见。
阿措被小丫头扯到了内茶房,匆匆忙忙给她指了指水和盆子,就又跑出去了。
她望着堆成小山一样的茶碗杯碟,包袱缓缓从肩上滑下。
一路上她想过在朱府会遇到许多为难的事,但真心没想到是这一件。
“我天黑都洗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