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熏白
毛孝刚先听他讲了一番缘故,很是惊讶:“那柔玄镇刮了层地皮,死了许多人,就这般算了?”
邹德善已回到军门,谢灵松不沾手税银,只唤程杰江给军门通消息,说是税银让邹德善愿留多少便是多少,谢灵芝身染恶寒,这几日就致任辞官。他身为雍州知州,在辖内调动一个候补官员过来,临时处理柔玄镇政务,应付年底税收。程杰江知道后,也甚是惊讶,后来听说是洛阳谢家有人来了雍州,便明白过来。只怕谢家又有了变故,并不愿在生死关头惹上事端,宁肯退让些,息事宁人。
邹德善既拿到他想要的,也就不计较其他了。他拍了拍胸脯,许诺柔玄镇剩下的税银足够给府衙交差,军门加派许多人手,守在城门四处。柔玄镇也将一如平常,无事发生。
程杰江把玩着两个文核桃,看他惊讶反而奇道:“不然怎样?”这场民变,说到底就是军门和衙门在争钱而已。
毛孝刚心想那些富户乡绅在大雾中出迎谢知州,可是跟军门划开了关系,想要依附谢家兄弟。如今谢知州转头就和邹德善沆瀣一气,把这些人都卖了。最惨的是,谢灵芝课他们的税,比往年重了三倍!谢知州离开柔玄镇,是指望不成邹德善还他们的钱的。
“谢知州只是将弟弟在这滩烂泥里扯出来,其他一概不管。”程杰江摇了摇头说道:“只苦了要来柔玄镇的那个候补官员……还自以为是得到上官青眼,熬出头来了呢。”
自谢灵松要求他去协理府衙事务,他已匆匆翻了一遍黄册和鱼鳞册。
“现在是死了人,出了事,但这税还没收完呢。按着法定的税赋往下收,先前的苛捐杂税是个什么说法?指望一个长做候补冷板凳的人,去邹德善的虎口里拔牙吗?百姓们也不会让的,凭什么别人少收自己多收?”
毛孝刚以前也当过官,他拈着指头算了算,把程杰江的话补充完。“按照谢灵芝的法子去收,就算有钱人能过活,穷人就要了命了,到了寒冬腊月,不要说卖儿卖女,镇上真要饿死冻死人的。”
他拍了一下桌子,突然明白过来了。“谢知州这……这……”他竟有些无法形容了。谢灵芝致任辞官,他还没收完税就不当官了,这错总不能是他的。邹德善将钱吃下大半,这钱不是他收上来的,他自然心安理得。如今柔玄镇封锁消息,外边听不到任何风声,等到候补官员来到柔玄镇,这些黑锅就有了主人。
程杰江定下结论。“这就是个谁来谁死的局面了。”
……
两个人相对无言,雍州地界有二十二个县镇,一城一隅的饥寒在谢灵松的眼里不算什么,柔玄镇到时候就算饿殍遍地,远在洛阳的谢灵芝一点嫩皮儿都蹭不到,彻底脱解了关系。
程杰江苦笑道:“毛老兄,你说我在谢灵松那儿独吞了什么好处呢。”
毛孝刚默了一会儿,却不认同。“你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这个我总是知道的。”
白明简在程家院子里,对着府衙的方向跪下。
程二郎一出屋子就瞧见了,对着阿措指了指,阿措则摇了摇头,将他拉了回来。
没有香烛纸马,没有薄酒祭品,连口中的祷告也无法出口。白明简咬破手指,一滴鲜血滴于土中。“孺子之血,敬奉恩师,一点通灵,馨香万古。”
两个人看着他挺直修长的后背,静无声响。
过了许久,程二郎见他还跪着,忍不住问道。“读书人都这么怪吗?”
她轻声说道。“是规矩比较大。”
这应该是祭给黄老爷子的。他俩虽没随着黄老爷子去白玉京,但各自发下的承诺却更重了。她在心中暗自比较了下两人的诚心,抬头望了望午后飘不动的云彩。“黄老爷子你占便宜了,我这份我还不敢说呢,他的少年心已经给你应诺下了。”
白明简站起来转过身,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他的神情很是平静。
她心里嘀咕着好像这几天东跑西颠,他的身体终于吃进去饭了,这么看着,他竟有些长高了。
“少爷把这块木头修一修吧。”白明简的晨课时辰过了。他记忆力超群,都是默记默写,她自然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应了自己在做。
她仍是怕他想不开,怕他在乱琢磨,就比量着个形状,将块破木头给他扔了过去。
她惦记着出城的日子,想要做把威力巨大的弹弓,于是她瞅准了院子角落里捆着的熟牛皮,向程二郎露出谄媚的笑容。
程二郎再次受到了惊吓。
她盯着程二郎看,程二郎连连摆手。“阿措姑娘,我这堆在院子内外的东西,你都问了一圈了,我也不装听不懂了,你就说吧,你是要买什么。”
程二郎有自己的章法,关系再好,这东西也不能白送,一定要卖要买。他随刘大户到丰县贩货,他不像别人将赚来的钱花了喝酒,而是又换成了货物。
他想着来回雍州的路子已经走熟了,自己走上一遭,倒赚的更多些。
没想到柔玄镇这几日起了乱子,城门紧闭,无法通行。更没想到,他在家里,就遇到了第一位客人。
她感兴趣的东西,都很奇怪。其实她这个人就很奇怪。程二郎向来言语便利,但他的这句“阿措姑娘”称呼,说的很是费劲。可她不就是个奴婢吗?
然而白明简确实如她的吩咐,在用刀子刮木头,程二郎眨了眨眼睛,老掌柜总说生意就是练眼力,看准了人才好卖东西。
这默默看了两日,何止是不主不仆,他看糊涂了。
正说着话,程大郎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打开栅栏,将六只花面狸笼在了一处,放在布袋里,这就要往外走。“真是奇了,族叔让我再捕几头花面狸,钱应许了不少。这倒是省事了!”他乐呵呵地说道。“我待会儿说个谎,就说已去掏了山林子的花面狸窝子,全得了。”
“大哥,咱们族叔真会给钱?怕是当做咱哥俩的诚心孝敬了。”程二郎不想忤逆他的意思,很是郁闷地将栅栏门关上,他又很不安,嘀嘀咕咕自己的一笔生意账算废了。
“你家族叔要活的?”阿措捋那两张牛皮,比划着要剪成细条,她在旁听着也觉得甚是奇怪,“程大哥,你不如提四只出去,先在家里放下两只。”
朱致这半日躺在榻上捂头呻吟,起都起不来,钦天监地属下围坐在前厅,一筹莫展。
“大人头风发作,不便见客,万请谢知州海涵。”谢灵松预计这两日回去雍州,听人禀报,咬了咬牙根,最终挤出了一两分的笑容。“那你就跟朱大人回禀一声,要在本官雍州地界做些神神道道的事情,那本官总要问上一问的,还是各保平安的好。”
朱致见人回来,从榻上蹦了起来。头风发作,三成是急的,七成却是装给府衙的人去看的。
属下机伶伶的回答道:“谢知州说大人事务繁忙,劝大人早回白玉京。”
这威胁听的朱致一阵气恼,谢灵松怕自己在柔玄镇夜长梦多,而他却起步艰难。
“黄芳的遗体保存好,死活也要运到白玉京。”他揉了揉太阳穴。“然而就这么回去……终究是不成。”
又一个属下进来垂头禀报道。“下官去柔玄镇上走了一遭,也问询了百姓,并没听说这个地方有什么传说神迹。”他没敢说街上戒严,并没有多少行人,他打问了一圈人都吓跑了,他走进人家,处处都能听见哭声。
而都指挥使司的人一直死死跟着自己,最后竟是这些军士告诉了他的。
朱致点了点头,亏得叫了这么个名字。“柔玄镇”,柔玄之柔为怀柔之柔,玄为玄武之玄,指北方,二者合称意为怀柔北方。可这个地方说实在的就是个流放犯人的地方,穷山恶水的能有什么吉祥之兆。
“那个瘦猴子叫什么来着?”朱致想起来了程杰江。
没到半日,程大郎又回来了程家,三人见着这个汉子一脸的痛苦。
“四只花面狸全熏死了。族叔拿硫磺熏,想把这些畜生的皮毛熏白了,就全熏死了。”
“为何要熏白?这又不是假卖的药材!五两银子的毛皮,我要是去趟雍州,那就能要价七两!”程二郎大叫起来,激动地连连跺脚。
那皮毛熏得灰不灰白不白,瞎了好东西。他捂着心肝,疼的呲牙咧嘴。
程大郎脸皮红了红,程二郎的笑模样都没了,确实不怪自家兄弟生气。他双手乱舞着,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
“族叔还是会给钱的。”
“族叔还没给钱!”程二郎的心肝更疼。
“这丫头聪明,还剩两只,两只呢。”程大郎庆幸他又听了一次阿措的话。
栅栏里的两只花面狸转着滴溜溜的眼睛,见着这四人都在瞧着它们,惊惧地嗷嗷叫着。阿措蹲下来细瞧,花面狸全身都是黄褐色,一撮儿白毛都没有。
她挠了挠头。
白明简一直默默不语,这会儿突然笑了一声。
“大概物以稀为贵,柔玄镇没有其他白的好东西了。”
史书记载“凡景星、庆云为大瑞,其名物六十四;白狼、赤兔为上瑞,其名物二十有八;苍鸟、赤雁为中瑞,其名物三十二;嘉禾、芝草、木连理为下瑞,其名物十四。”许多种白色的动物仅次于天生祥瑞,都赋予了国泰民安的含义。
白虎,白鹿,白狼,白雀,个个都是在说雷霆不作,风雨不兴的好景象。
一只白色的花面狸,甭管出现在哪,听上去也甚是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