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犯上克下
连蒙带猜,多少算中了。 太璞笑道:“无论是谁,都要往你这跑一趟。长老很自信啊。” “火中取栗非智者所为,某不喜,不爱见熙熙攘攘之热闹。” 温言念语气平淡,仿佛枯涩的河水流经沙砾。 “道法自然,强行干涉必遭反噬。太璞长老怎会不明白‘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的道理。藏岚遇劫,则藏岚承受。承受不住,应当顺应天数。” 生死有命。 道理都懂,但未免消极了吧。 难不成,这番话其实是种考验?考验她是否诚心诚意,是否齐心协助,而非什么奸佞,柔情蜜意地伪装自己。 越想越复杂,越忖度越以为意义高深。 好在她还保持几分理智,赶紧停下无限制地发散思维。 太璞瞠目,收起窘迫神情,反问:“你竟是在劝我放弃?” 温言念摇头,“某发自肺腑,劝长老三思。” 独孤凡有求于琢心峰,必定透露过一二真相实情。这位仪容美丽无双的峰主严守秘密,半信半疑之余,经过仔细调查以及反复推敲,终究还是信了。 信归信,可惜温美人胸襟磊落,决定顺其自然。 “修仙的脑子多少装点别的东西。”太璞内心诽语几句,话冲破喉咙,说的却是“我也劝你三思。” 难道就这样走了? 白白来一遭,显得好无能哦~ 自己人都不愿管,她这个外人是否太不见外了些? 太璞无奈,这位故人与众不同。 记得一次雅集,温美人诗兴大发,吟咏“玉斧何曾巧,斫尽南北枝”之句,便立即住嘴不念下阕。 她既不讲究什么忌讳,又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温美人早已自觉失言,向一脸懵懂的她致歉。理由较为荒诞,不外乎“避讳”之道,认为自己既然与阿斫结交,就不好随意提及“斫”字。 她也问过,这般下去不怕无字可用? 温美人笑世人无趣,懒得青眼有加。 此外,能以寻常字词写出非凡诗赋,更显深厚才华功力,又有何不可呢? 除了诗文,再无旁的值得较真。 太璞肃然,问:“那我的后半阙呢?” “给我答案,马上离开,不惹长老你心烦了。。” 见她说话直,行动干脆利一如当年,温言念莞尔一笑,“无。” “什么?” “长老错解,此非酬和之作。” 太璞皱眉,“别绕曲曲弯弯,我精力有限。”饮尽盏中茶汤,咋舌道:“独孤凡说你自会听懂其中玄机,话里有话,话已传达。我这位信客,可有其他报酬?” 温言念看出她魂魄离体,也知她必有办法转述独孤凡。 湫言宗太璞子纯良,古道心肠不外现而已。 而她的帮与不帮,皆由天然本心使然,自己无法勉强,亦不该左右。 沉思片刻,温言念起身披衣。 “史诗遗篇,秘而不宣。古书卷帙残缺,长老想必知其存在,却不知全貌。”言语说得委婉客气,实际上,真正触及亘古洪荒以前的史诗,世间能有几人吟唱歌咏?“ “妄想用一典故,劝某切勿置身事外。或许可笑,或许实在,终究无用功罢了。”望久了清朗长空,连目光都变得微凉。 温言念兴致泛泛,讲起了一篇传说。 藏岚山不祧之祖,上讳羽,下讳翡翠,尊名曰“羽翡翠”。 父精母血不足惜,羽翡翠虽出身人族,但未成人形就已被强行堕损。 随意掩埋之地,藏有无数精怪山鬼。鬼怪嗤笑,赌这胚胎是雌是雄,是公是母。约定赢家才可享受此等美味,无聊至极时难得有趣事发生,山鬼诸事不干,只顾纷纷注入法力。 本意催熟肉胎以知晓结果,岂料弃婴宛如磁石,竟贪婪汲取各方力量。 一缕孤魂沾染生息魅气,精神随身躯一同长成,直至养成大患。 羽翡翠兼具混沌血脉,拥有至纯的阴阳之力,花草、禽兽,更甚者是人,常因她的情绪突然凋零死亡,或突然盛放复活。 机缘凑巧,神族金乌坠落,偏偏疗伤于羽翡翠辖境之内。羽翡翠雌雄同体,对美男子来之不拒,强迫欢好了几回,那金乌竟也渐渐动情。 无奈羽翡翠天性风流,二者之间鸿沟无法弥补。心无旁骛败给了心有旁骛,羞恼时口不择言,辱骂羽翡翠低贱犹如泥滓,与祂这位碧霄云宫之神尊卑悬殊。 羽翡翠性情刚烈,直接率领部属攻上天界。 这位一方霸主的实力原本也媲美神袛,奈何产女不久,灵气衰颓,惹得军心动摇连连败退。神族了然,反倒宽容大度,念着孕育子嗣之德,也不再追究羽翡翠忤逆大罪。 最后的最后,那对有实无名的夫化解了干戈。 从未合离,又从未和好如初。 而祂们的女儿,则养在九极宸界,受神族教导以及庇佑。 藏岚山乃天神余脉,往事悠悠,久而久之,却少有人知。 几十万年前,神魔大战致使无计天神殒灭。 十余万年前,随着仙族问世且一步登天,藏岚山先贤隐隐警觉,故意避其锋芒,沉默不语曾经显赫之身份。 历史改写过无数遍。 太璞对三界各族上下颇感兴趣,只是那些史书难免越读越糊涂。 离当代越远,版本越繁杂,互成抵牾,早已常态。 她不知该信哪个,便求问希逸长老。 希逸长老神色复杂,慢条斯理地讲了一堆,解释得模棱两可,左右留下“疑古”和“层累”四字奥义,顺带批判了凡间的五德终始说,直听得她一愣一愣的。 感慨文明发展至一定程度,哪怕不会殊途同归,也会彼此观念互通
。 儿时,她把史事当故事来看,渐得小小门道,明白其中学问之大。古往今来,穷尽数代心血,不过仅凭一颗赤子之心,为后世探析一丝广度和深度。 怎能不增生敬佩之情。 从此爱上历史,任凭亲戚怎么规劝都不听,只想报考历史专业。 历史学、民族学、人类学,读来读去,万万没想到自己给导师拐去学了一个古赫梯史。 或者被那句“国内研究者不多,你一旦学出成绩来,那就是泰山北斗级别啊~”哄骗了,或者被那句“学国史千千万万,何不另寻良径,见别样风光”说动心。 或许是因为,她太老实了。 反正她被活活炸死了。 “唉~” 收回嗟叹,不堪回忆往昔。 “故事动人,可与现下情况又有什么关系呢?”太璞问道。 温言念持簪而立,答道:“犯上,克下,博弈不休。” 以世俗心思来冷眼旁观。 羽翡翠犯上,对神不敬;金乌神克下,对黎庶桀骜。双方都存在错误。 说来可笑,结局不了了之,到底算作善终了事。 故事里,充斥一股矛盾的焦灼味道。 如同现在,胶着、不稳…… “藏岚山上下期盼打破禁制,唯独太上长老逆反而行。今日犯上且克下,又能如何?”美人如花隔云端,自在待花开,若风云波及至此,花雨飘零席卷而去,亦未尝不可。 太璞笑了笑,“你跳脱不复拘,倒显得我太痴。” 索性鼓起腮帮子,呼了口气,“罢了,白费功夫。可万一我有个万一,劳烦你转述给我师兄一句:‘阿斫死得冤,记得替阿斫报仇’。务必一字不落,我才会瞑目。”凄凉的语气,哀怨的声调,像是受到浓浓伤害。 她无辜地瞅着对方,对方哪会那么容易上当。 温言念云淡风轻道,“长老好生有趣,故意引某违诺,还装作楚楚可怜。” 先前说过不愿插手,怎么会捎带一封信呢。 太璞盼等着对方嘴软,说出一个“可”字,然后好好嘲笑几下,逼得上了贼船就别轻易下去,再替自己多干些事情也是不错的。 可惜,魅术不佳。 “谁不让我痛快,我也不会让谁好受。”太璞语气轻柔,仍旧一副纯良模样,“独孤凡让我找你,可不是来听什么古书秘闻吧。” 都到这般田地,还在转弯抹角。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连她一个外人都觉得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