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得罪不轻
外罩纱衣,长裙曳地。 垂髾灵动,金叶步摇。 太璞缓步而来,询问道:“怎么了?” 昭旷等人举止迟疑,纷纷行礼,只说:“惊扰师尊,十分惭愧。” “无妨。左右我也睡不着,不如听你们说话。”太璞微笑,横眉淡淡一扫,“瞧瞧最近可有什么趣事。” 星陈回道:“今日葆光堂授课,讲解《小明经》,经文有云‘修习定善,女相转男身’。课后,几名男弟子起哄,谈及凡间世人皆知之大道理,称‘女子本柔,穷劫难尽,不利修行,还是早早结婚生子,才是正途’。师妹反驳几句,但觉无甚意思便也离去。 “然后呢?” “然后就是现在。”昭旷抿嘴,“昭序师叔正批评弟子无礼呢。” 以往师兄弟姐妹互相称呼,这次倒用上了“师叔”,可见气恼得不轻。 太璞又问:“批评什么?” 昭序赶紧作揖,解释道:“师尊明见,弟子不过劝她从淡定些,切莫与人一般见识而已。方才不经意间又旧事重提,她越说越恼,顺带批评弟子如何怯弱。” 昭旷仰着脖子,轻飘飘道:“恶人先告状。” “谁是恶人?” “我陈述事实罢了。谁在告状,谁就是恶人。”昭旷咧嘴道:“师叔怎么不提及,你刚刚还说我状似泼妇。” 昭序感到无语,“随口形容,原来竟会被揣测恶意至此。” “现在支棱了,知道开口辩论了,之前怎么不见你劝他们少讲几句荒唐话?” “同门师兄弟,本该和睦相处。” “瞧,是同门师兄弟,而非同门师姐妹。”昭旷抓住了漏洞,气势不弱,说道:“堂堂七尺男儿,切可与我等女子为伍啊。身为男子缘故,尽帮着自己人,师侄我也能理解。” 别看她平常爽朗,颇好相处。发起火来,牙尖嘴利,却是不依不饶的性子。 昭序拂袖,“难道我不曾替你们说过话?” 昭旷语气幽幽,“说了和没说差不多。” “你……” 小孩子吵架的姿态,吵得外人脑壳疼。 “好啦好啦,就为这点事?” 太璞轻抚麈扇,笑道:“旷儿,那你赢了吗?” 昭旷眨眨眼,复又垂首,“不输也没赢。” 提及此事,确实令人不快。当时也很尴尬,大半男弟子都委婉心向那人,大半女弟子都站队帮衬她昭旷,还剩下一大半,无分男女皆作壁上观罢了。 她们心知凡尘俗见确实有失偏颇,可也不知怎样精准辩驳,心里自然惆怅,很不痛快。 骂来骂去,越发觉得男人不好。 男人总爱编出一套又一套的打压话,来欺负她们女人。 不仅会说,还会实实在在地付之行动。 昭旷在向长老师尊描述时,也难免夹杂个人情感色彩。 尽管她不是不知道客观公正的道理。 “师尊,本来我们说得好好的,谁知昭序师叔突然插话。”昭旷神情无辜。 太璞看向他们二人,感觉好笑,说道:“又怎么了?” 昭序秉持“好男不与女斗”的精神,说道:“弟子在旁言明,我道门经书磅礴错杂,经义之间互存矛盾,实属寻常。若仅在意‘女相转男身’这类,从而忽略其他,未免狭隘了些。” 太璞款款坐下,示意他继续。 文质彬彬的少年,谈及学问,更显老成持重。 他拱手,说道:“葆光堂授课,曾与众人一一讲解过不少经书。如《正复经》有云:‘女人有三放逸:自恃身色、自恃丈夫与傲慢’,而《哀娩赋》亦云:‘男子有三放纵:自恃武力、荒淫好色与骄横’。” 昭旷挑眉,“书袋高吊,常人只能仰头,瞻仰其风采。师叔满腹学识,不如多多讲与那人听听。” 昭齐左看看右看看,小心哀嚎道:“弟子头好痛。” 星陈将他带到太璞身边,轻声问道:“知衡子可曾提醒:‘偏听一家言,未尝不无知矣’,你们更须审视自身,千万不可学某些轻狂小人,尽吐浮浪话。” 昭序回答道:“提过几回。”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懂的都懂。 可惜不太容易做到。 阳光明媚,晒得几人面颊泛热。 心应该静一静了。 “不废学思,你们大有长进。” 太璞执扇,莞尔一笑,“这不是讲得很好嘛,怎么不算作劝解,何来‘说了和没说差不多’呢?” 昭旷嗟叹,“讲道理不难,听进去才难。” 昭序面色淡淡,说道:“师尊不知,弟子本意为‘万物平等,各有不足’,岂料反倒引起众人不悦。” 女弟子不服三放逸,男弟子不满三放纵,谁都不愿承认,谁都更愿攻讦对方。 无可奈何,他赶紧拉同门离开。 想象当时情景,太璞不禁一乐。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彼此应该查漏补缺,见贤思齐焉,而非死盯着对方不足,自以为更胜一筹”。 她说道:“凡尘俗世爱立尊卑,贫富、男女、长幼……何止‘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这类说辞过于粗鄙。尔等若觉得不对,那就先掌握了解,再反思批评,方能一击必杀,不至于白费口舌。” 昭旷弱弱说道:“可是师尊啊,若我们还不够通透,总不能因为怕说得不好,就不说了吧?” 心怀顾虑,难以拼搏。 “那就多练练。” 太璞笑了,“你来我往,不断进步。” 找个好对手,有助于锻炼口才。 昭旷了然,也笑道:“徒儿糊涂。” 昭序泽讪讪,“师尊所言甚是。” 他心里明白,纵然自己不喜那位出头挑事之人,但并非没有丝毫偏见,并非没有丝毫惭愧。
同门道友。竟为此产生龃龉。 说来也是荒唐的。 “说来,都是那人的错。” 昭齐揪扯着自己的两只鬟丫,冷哼哼道:“总是闹出事来。” “自入门以来,间歇未决。” 昭序凝眉,表示附和,“发作多次,前几日更加严重。不知哪来自信,见女弟子便起挑逗举动,烦不胜烦。” 太璞装作好奇,问道:“是谁?” 星陈语气平静,答道:“道号‘昭凡’,秀与阁弟子。入门以来,时而狂妄,时而荒唐。无礼至极,若飞真人也十分头疼。” 这时候,两只符灵又跳出来。 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此人自入门以来的种种行为。 “主人,就是那个写出‘窗前地上光’的男人。” “不是‘窗前地上光’,是‘床前明月光’,你不要胡说。” “对对对,我记错啦。” “主人,听说他曾经夸你好看呐~” “他夸的可多啦,夸女人不穿衣服时最美。” “主人,我们穿衣服时也很好看吧?” “……” 太璞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早猜出是他。 大浪淘沙,难免存在纰漏。千万年来,玄门不是没出过一些岸然小人、伪善君子,但像他这般,还没什么大本事就已经展露锋芒,令人眼前一亮,实在罕见。 亮眼啊,亮得令人佩服,可赞其一声“不怕死”。 连昭齐这般的懵懂小儿都深表嫌弃,何况昭序等人,大家都觉得污言秽语,不堪弄脏了师尊的双耳。 昭旷收起愤愤之情,将话题转回,说道:“以后弟子若再遇出格事,必定更加冷静对待。禀明师尊,或由希逸长老主持公道。” “可以找长川师兄。” “呃~还是找连善师兄吧,连善师兄管事呢。” 紧接着,小昭齐又改口道:“师尊,听说过几天有贵客临门,是不是真的呀?” 他本出于好意,但提及秀与阁一脉,又把事情绕回到了龙不凡身上去。好在他机智,星陈扯他袖子时,他反应灵敏。 “师妹,趁着风和日丽,你我再过上几招可好。” “正有此意。剑法第九式,我练得还不够熟练,那就拜托师兄陪我喂喂招吧。” 两人以眼神示意,似乎已经和好如初,一口一个“师兄”“师妹”,亲近着,美好着。 他们心里在说:还好还好,师父不问那个昭凡都说过什么,那样的孟浪浑话传出去,真是玷污了宗门名誉。 知情者感慨道:疯子真可怕。 而太璞,虽然心知肚明,但也挺配合他们的。 她有其他重要事,须要仔细思考。 自那日离开秀与阁,看在本来同为女子的份上,她放过了龙不凡。奈何对方实在不知好歹。某天,又“偶然”相逢,言行举止更加逾越,惹得她非常厌恶。 她小惩大诫,暗下一道咒。 凡是心底浮现猥琐欲念,会以百般放大,并呈现出来。 光想有何用,这能算什么乐事。 不如大家都开心开心呀。 既然敢想,就要敢说,就要敢做,就要接受众人审视,就要挺起胸膛,告诉世人:“猥琐是一种本色,专属于龙王、兵王、仙王、圣王……的本色。” 所以最近一年里,宗门还是挺欢腾的。 尤其这几日,昭凡是不是受了刺激,愈发醉酒似的神志不清,一股脑地将埋在脑海深处,平日明白不好乱讲的心思言语,尽情讲了个够。 众人明明已经知道他是如此的粗鄙难堪,但还是小小吃惊一下。 这人啊,这病啊,还得换个医师瞧瞧了。 不知避忌,不懂长幼。竟然敢笑话听心长老,说她年老色衰没人要。 又不识高低,取笑太璞长老虽然容貌不俗,可惜闭关闭得为人木讷,不懂男人好。 还不知深浅,挖苦良机子前辈久居他人之下,到底是女人,坐不上反荻峰峰主之位…… 天地万物,不外乎雌雄、男女。 小小弟子,以一人之力得罪半个宗门。 谁能不拇指往下竖,道一句厉害呢。 “玄门超脱世外,无欲方得圆满。《小明经》重在规劝修行功德,自身行善,久积必有余庆。不知何时起,某些狂徒经义不背,只记住‘女子穷劫难尽’几字,。又不知从哪里,画蛇添足一般,解读出‘婚嫁’之歧义。可笑,可笑。” “男女相无高下、优劣之差异,玄门以‘男女同尊,究竟平等’为真义,千万年从未更改。” 几日后葆光堂论经,希逸长老听从太璞建议,让爱徒知衡子改授《太霄琅书》,告诫众弟子潜心修行,切勿堕入邪道,信奉愚昧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