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绿鬓淳浓
贵为佼佼者,各派掌门长老的修行实力堪比地仙,其授度仪式,颇为世人重视,必须祷告天地,寻觅阴阳祝福。 此后还剩下些繁文缛节。 紫绳结编,以奏天神,玉札八枚,以奏三元。 祭天在峰岳,投放山简以祷天官;祭地在祭坛,下埋土简以祷地官;在江河湖海,投水简以祷水官。并将姓名生辰与道号,刻在金札玉简上,以示坚贞不渝之志。 这等祭祀,连寻常弟子都不配出席,龙不凡几人更加无缘一见。 不过,他们很会安慰自己,宽慰道:一切种种,皆是他们没空去长见识而已。 考期临近,大家难免忐忑。 仙门的考验其实不怎么复杂,一般布下法阵,设好玄机,让凡夫俗子挺过罡风,能从山脚下一步步登上山门,就算过了。 可今次与众不同,考验增多,难度加强,初步已将超出以往双倍的人数,筛选得仅剩下两成。 尚未结束呢。 时隔百年,湫言宗再添宗师,一时风头正热。 有心之人相信名师出高徒,期盼自己拜入任何一位真人门下。当然,最好是位高权重、德高望重、本领超群、出类拔萃的,能让他们鸡犬升天。 就他们所知,宗主知寒子仅有两名嫡传弟子,尤其是太璞长老…… 各自都觉得希望挺大。 只要,答过了三道题目。 他们辗转难眠,但求一场黄粱美梦,妄想不劳而获,通过灵光乍现等神奇方式,展现出最佳风采,获得上位者的青睐。 机缘,或侥幸,谁又说得准呢。 出题者的意图,难猜。 连她至亲之人,亦猜不透。 “阿斫,汝又胡闹。” 银色人影微晃,制止纤纤毒手继续摧残花草。 幽篁深处翠叶飘扬,渐渐覆盖住满地枯黄,几只流萤散作朦胧瑰丽光华。 那妙龄女子,不曾沾染半毫霜露,正借着一盏灯笼仔细挑选竹苗。 她轻松化解咒术,没见要罢手的意思。 背对竹林主人,她慢悠悠道:“来前掐指算过,此刻最宜动土。移花接木,别有一番情致。” 十指修长,温柔地翻弄泥土,即使干着粗鲁活,也不减优雅姿态。真叫人忘怀,她现在不过名打扰别人休息的窃贼。湫言宗上下所敬爱的太璞长老,有时候不拘绳墨,随性而为。但胡闹归胡闹,总能掐好分寸,总让人发不出脾气。 隋知寒索性多变出几盏明灯,照亮四周,“从陵苕峰移栽无计,汝嫌不够,又舌灿莲花哄骗各位尊长,讨来珍贵草木。吾唯恐玄采峰上无处安放,岂料竟还会缺少几杆青竹?” 浮光霭霭,似烟非烟。 “这方竹林被你滋养得如此美好,可怪不了我会心动呀。” 声音恬淡,仿佛一朵星星火花自在摇曳。 眼见筐中突然被塞满幼苗,太璞才缓缓起身,瞅了隋知寒,故作叹息,“宗主师兄气我不打招呼就来,还是嫌弃我法力平庸,竟也失察咯~惊动师兄半夜起身,来陪阿斫折腾。” 态度诚恳,语气轻松,浅藏一丝无法言喻的稚气。 根本不是真心道歉。 可谁又会忍心去计较呢? “星陈只知练功,不懂打理。四顾玄采峰,闭关前是满目的怪石嶙峋,出关后依旧是满目杂草丛生的荒凉景象。本尊好歹也算一代宗师,住得可不能太寒碜,否则丢了宗门脸面,阿斫万死难辞其咎。师兄你说是吧?” 隋知寒神色淡淡,“怪吾败汝兴致?” 太璞浅笑说道:“亲力亲为才有趣,凡事动用法术,反倒没意思了。师兄好心帮忙,哪是嫌我满手泥巴,分明是心疼我熬夜伤身。为了师兄不再心疼,阿斫只好告辞啦。” 双脚微动,她作势要走,但猛地人影一闪,运掌为气,直击对方几处要害。 落空后,又洒出几枚符咒,如流萤般往对方身上扑去。 银色身影不动如山,捏诀化出光罩,挡住了几番攻击。可不知缘由,他精神恍惚之际,左右脸颊已被盖上了两记臭烘烘的泥印。 太璞含情脉脉地捧着一张俊朗却略显扭曲的脸庞,笑裂了嘴,“师兄风采依旧,可不许生气。”还没乐个够,正来不及抽手时,人又被震开一丈远。 身后的枝条,长眼睛似的往她挥动,张牙舞爪,有股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气势,逼得她左右躲避,臀部竟险些一不留神要受挨打。 隋知寒神情莫测,默默瞥过她腰间青囊。青囊沉甸甸的,里面攒了好些宝贝,比如朝阳真人割肉赠送的青棠果、良晏练师含泪补加的卷柏匕首、璞一方士咬牙赔礼的旃檀解羽木屏…… 从不和外人客气。 “贪得无厌”,他说道。 “师兄热情无比,阿斫却要不起这份回礼。” 轻盈如流霜,太璞翩翩落地,笑吟吟欣赏自己短暂的杰作。 尽管存留片刻而已,她也很是满意。“不愧是宗主师兄,如此迅速,就能解除了我所施下之咒术。可惜,还以为能等泥印子晒干呢。”她拱手称赞,从容地将对方的反击,视作为赠礼。 二人都曾在先宗主弘微门下受业,没有两小无猜,只有成己成人。这对外人眼中相亲相爱的师兄妹,最初也被彼此的外表所迷惑。 等互相熟悉起来,才真正明白所谓的“心醇气和”是如何虚假。自家师兄的性子冷清又有洁癖,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因为非常清楚隋知寒的秉性,太璞的诡计才能时常得逞。 伎俩往往很简单,反其道而行,越不喜欢什么,越给折腾什么;越排斥什么,越给安排什么。 久而久之,习以为常。 隋知寒抿唇,严肃道:
“汝之性情合该再沉稳些。” 太璞撇嘴,“请宗主示下。” “汝已荣任长老……” 话未说完,太璞摆摆手打断,鹦鹉学舌似的说道:“汝良乎?汝言否?” 她乜斜着双眸,无奈道:“师兄可会说人话?” 很久以前,就要求配合:书面语的使用,应该同日常用语有所区分才对。 连师尊弘微子都拗不过,更何况是隋知寒呢。 “阿斫,你必须记住自己的身份,不可再像以前那样任性胡闹了。”他妥协。 衣袂广带翩飞,风骨傲然,眉目依旧舒朗,身上一股异于兰麝那般高贵的气息,既无花果甜蜜,又无栴檀深沉。凉兮凛兮,清香悠然远盈,仿佛于翠翠幽篁之间,氤氲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淡淡温暖味道。 “知道啦,知道啦。” 太璞笑道:“阿斫长大啦,不能再孩子心性。这类话语,师尊比你还会唠叨,说得我都听腻了。既然当不成真君子,伪君子还是可以装下去的。放心,阿斫我自有分寸。” 不能光长岁数,不长脑子呀。 她始终警惕,避免自己松懈丝毫。 古人云:下寿八十,中寿百岁,上寿一百二十。寿称,指年岁称呼。对于凡人而言,一百二十岁实属天年大限,无法如南山松柏之茂,不骞不崩。万寿无疆,不过幻想而已。即使追求修仙证道,免疾病,驻容颜,左右顺利活得长寿些,该死的,终究要死去。 人生七十,古来稀。 临近耄耋之年,就意味着即将寿终正寝。经历悲欢离合,尝遍酸甜苦辣百味后,不知不觉间,早被无常世事磋磨得麻木疲惫。 若能遗忘,再陷入下一个新的轮回,仍然逃避不开被催促,被鞭笞的宿命,难以跳脱世间规定的条条框框,难以为自己,甚至为天地苍生去抗争什么。 仅少数人学有所成,对这些修仙者而言,才真是百年弹指间,刹那已千年。 得失难量,徒有筑基期修为可以免疾病,健康硬朗地活过期颐之年。开光期则青春常驻。至于渡过金丹期并能蕴含元婴之人,不必刻意维持容颜,不会抱恨黄泉失去一切。既然达到“妙悟自然,物我两忘”的境界,自然领悟了常人难以领悟的智慧。 太璞闭关时,正值花甲重开之期。 一百二十年华,如轻尘栖弱草,白驹过隙。 人生欢乐几何,枯荣之际不过一瞬。 她早早结成金丹,本以为甲子复甲子,自己无须留意生死,有大把青春可以恣意挥霍,有其他更值得关注事宜,费心费神。 无奈,八十一年岁月,用于闭关修炼。 一个半的甲子,又过去了。 太璞不明白怎么回事。 “昨日仪式劳累,待人接物辛苦至极,若非为了本门声誉,阿斫才不愿吃这苦。笑脸相迎,处事稳切,世俗喜爱的淑女姿态,阿斫端得犹如行云流水。可私下里,师兄还不许我活泼欢快些嘛。”她柔声为自己辩解,神色恢复一贯的乖巧。 隋知寒勾唇,“汝,你已是宗门长老,日后也要习惯。” 往后少不了应付这类人情往来,俗务交道,作为宗门的宗师级人物,绝对不能落人口舌,赚一个傲慢无礼的坏名声。 修仙之人,亦为人,终究爱惜羽毛,追求超脱物外,但又未必拥有世俗以为的那般超脱潇洒。 太璞点点头,为自己有失身份的举止感到惭愧,不禁向她敬爱的师兄凑近半步,以此期待从中获得一丝安慰。 但瞧衣袖一振,清风拂去,却离那道银色身影,又偏离了半尺之余。 她顿时没了好气,回敬道:“宗主师兄合该顺我心意,合该亲善敦睦不是?” 洁癖者,视接触为传递脏污之途。 湫言宗宗主患严重洁癖,连熟人都难轻易近其身。幸亏他天赋异禀,才识渊博,兼老宗主亲传照拂,旁人对他自然格外宽容慈爱。如今居于高位,掌宗主之权,若非如此,某些愚笨狭隘之徒,哪会不敢明里暗里议论纷纷。 “还来?” 隋知寒眉头微蹙,暗叹发冠几乎要被人劫走。 他虽有制止,但太璞熟能生巧,显然诡计多端,总能得逞小小阴谋。 真是手段不少,又确实有几分本事。湫言宗上下,敢让他狼狈的也只有她一人。 此刻,额前几缕长发吹落耳畔,遮住了沉沉目光。 隋知寒情绪平静,眸色不辨喜怒,默默寒芒,似乎点化繁星。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他注视着太璞,又仿佛只盯住了她那浓染如春烟般的绿鬓。发丝上缀了一片碎叶残骸,小小的,像一羽蝉翼。 忽然间,他笑了,仿佛夜昙一现,令满庭璀璨生辉。 “还是这般癖好。” 不知何时起,也不知为何,她总爱摆弄他们的发冠。独处时,她时常会往师尊头上插几根狗尾巴草,更爱看他乌丝蓦然散开之窘态。得逞了,开心至极;偷袭失败了,也不过笑嘻嘻地眨眨眼。 师尊和她多少纵容了她的孩子气,任由胡闹了几年。 待她渐渐长成,深得宗门厚望,言行举止确实有所矫正,处事上亦端庄稳重许多。可在人后,依旧爱整些幺蛾子出来。 她扬眉道:“善哉,师兄年纪虽大,竟然尚未谢顶,可喜可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