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湫言知秋
晚霞渐散,化作轻霭。 历练闯关之人,陆续抵达巍巍玉门,各有等候多时的湫言宗执事弟子负责接引。 备好的温泉,洗濯一身疲倦。备好的草药,擦拭因凛冽罡风而割破的伤口。 抬头是万古星辰,俯首是手中一碗热汤,人生不过如此,再艰辛,也总会有收拾休息的时候。 月光洒落,秋风吹拂绿川碧海,万般恬静之中,祭兽咸俯。 “别来无恙。” “万事安妥。” “甚好。” “好与不好,为时尚早。切勿妄下判断。” “确实,棋子虽已入局,未必如执子者所愿。” “谨慎。” …… 烟笼修竹,月在寒溪。 幽馆不见纤尘,器物朴素简洁,唯有几株素柰朱李的枝条,如刀剑破空般纵横无章地割扉入檐,增添一丝天真绮丽。 外有飞花娇弱可爱,蹁跹随风吹至青琐窗前,刹那间芳华褪去,悄无声息,黯然失色,仿佛被驯服,受点拨,温柔舞动,妥帖地围着屋子聚落成圈。 雾色将满目苍翠染得凉薄,为那琳琅如玉山般的男子,披上淡淡月华。 执掌一派的宗主仙风道骨,看似年轻,实则久经风霜。他眉宇寡淡,神气却含老成持重之威仪。 此时他举棋不定,不免双目微阖,以手托颔,任由青丝逶迤闲散。 轻纱微晃,有脚步伴随铁铃嗡嗡声,渐渐清晰传来。 “折腾半宿,请神容易送神难呐。” “谁曾请客?” “呵~谁会请呢。好在终归结束了。” “如此甚好。” “叮铃~” 那是一把似刀非刀的暗紫色提灯。 灯中无烛火,却隐隐透露几点星光。 奇诡之物,何止寻常凡夫俗子,道修中人见了也必定惊疑,魂灯衔铃,刀柄处垂挂这等累赘,再如何的轻灵,也还挥舞得起来? 可世间独此无二的生灭刀,哪怕是上玄金仙都未必能施展几下。谁都做不到,除了刀主,才可以发挥其威力,达到一种恐怖至极的程度。 刀客的五官应是由风霜削出,眉间、额头、脸颊、下颚等处,残留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却丝毫不减俊朗本色。眼睛深邃如炬,倏忽望去,仿佛有烈焰灼霞,显映得神情格外刚毅,有着令鬼神不敢进犯之气势。 那松叶色的身影止步于素纱之外,习以为常,随意坐到早就备好的锦榻上。他们彼此相熟,懂得尊重对方的喜好,免去礼数,自然天真,又有何关系呢。 湫言宗贵为天下五大修仙宗门之一,代代皆有惊才绝艳的杰出子弟。演彻作为曾经一辈的无双英才,修为境界远超旁人。而比他更具慧骨者,从不缺乏,帷幕背后的男子便是其中之一。他们都已臻至高深境界,以强大的实力,共同撑起湫言宗的门楣。 而若干年后,湫言又添中流砥柱。 可喜可贺。 演彻长老常年漂泊江湖,此次因宗门大事难得回来,见子弟出色感到欣慰,但也有些无奈,“近几日来了不少魑魅魍魉,宗主任由阿斫折腾?” 重纱静垂,灯花将深处的银色人影眩晕出清雅光晕,仿佛灵光乍现的神像,分明是岿然不动,却又清楚听见了闲敲棋子声。 “阿斫有分寸。” 一句话,便断了判。 近些年来人间仙界并不太平,湫言宗遭受四面八方的觊觎,想要忽视也难。何况,此次太璞出关进阶太虚,与选拔弟子入门仪式,两件大事一前一后。别有图谋的宵小之辈,更按捺不住,弄出动静,暗地窥探,总想要插根刺进来。自以为做得十分小心,换谁都瞧不出些什么。 可惜他们错了。 某人聪慧又喜怒无常,还爱花时间、花功夫,尽爱做些没好处却也无坏处的事情。她正求活动筋骨呢,怎会放过机会。 不折腾不罢休,秉持如此精神。 想来那批飞蛾死得壮烈,扑腾在火油里,煎炸炖炒悉听尊便。 隋知寒更在意清晨之事,“天使离开前又留下训诫,师叔可知其深意?” “无外乎施恩德、布威信。” 演彻摸娑刀柄,神情冷淡道:“天庭低阶小官来了人界,便摇身成了大使,吾等修仙宗门到底不过血肉凡人,抵不住天威,可也不甘磬折。” 各宗派各有所尊崇的神灵,修炼之方法、仰仗之力量自然有异。但最终追求的,不过是为得道飞仙。 然而仙凡之间,并不太同心同德。 如湫言宗,一千七百年前,门中有杰出弟子羽化成仙,不料很快被贬下凡。剔仙骨、除灵根、碎修为,那人只撑了数个寒暑便辞世长眠。外人不解,道他行为不检惹怒天庭。传来传去,真相究竟如何,却已经不重要了。 一千三百年前,某代废掌门失德,视道侣为炉鼎,利用完后,更残害至其形神俱灭,此等丑闻引来上天震怒,险些令湫言宗覆灭。 原本是理亏,但也不该承担这样的后果。降下流火牵连无辜弟子惨死,以失察之罪逼迫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自戕,而对那位寡廉鲜耻的鼠辈伪君子,反倒宽松,仅令其幽闭而亡。 赏罚不明且不公,嫌隙由此暗生。 可小小微粟般的湫言宗,经历太多,受难太多,不敢显露任何愤恚之意。长久以来,唯有默默吞下屈辱,对巍巍天庭敬而远之。 比不得昆阆之部,另起炉灶对着干。 “听闻昆阆在备豫天君治下颇为繁荣,已笼络不少修仙门派,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白日里,菅暧长老算了一卦,皱了半天眉,叹了半口长气不出、短气不入的忧愁,又随口说道,讲起了这桩明摆着的趣事。 想来不是什么
好卦象,但要追问也没用,再灵验又怎样,算卦者是怕遭天谴的性子,根本不愿透露太多,唯恐错了被嘲讽,对了被针对。一眨眼,就爬上高台去观星了,别人高呼大喊得再厉害,也都当被风刮了,他可什么都听不见呐。 只留下句“宗主该当如何便如何”而已。 不如其余几位爽快。 演彻沉思片刻,“诸位长老意见一致,无惧风雨。日后丛生变故,又如何,谁都做腻了那攀附而上的柔弱藤蔓。”悠悠话语掷地有声,像是钝刀重重割在磐石上,余音回荡,一阵颤栗过后,心中反倒颇为踏实起来。 “多谢师叔从中斡旋。”隋知寒微微颔首。 论辈分,演彻还是掌门的师叔;但论道龄,仅大了八九岁。演彻知晓自己的这位师侄天赋极佳且才华横溢,素来深沉而有大略,门中万事尽在掌握之中。他区区绵薄助力,仅仅打破胶着之态,算不得什么功劳。 “你我无须客气。” 神思移至别处,演彻食指一弹,手中多了杯清茗,他语气淡淡道:“阿斫坚决站你这边,倒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烛火轻晃,墨纱卷起一角,隐约可见棋盘上似乎空无一物,不知执棋者把黑白子下在了何处。 隋知寒莞尔,“说来,吾亦猜不透她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