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百弈（7）
千金坊。
“诸位，这是我寨中连胜汤，喝下保证神清气爽，再乐个十天十夜！”易不争端起手中玉碗，朗声道，“今晚，诸位想喝多少，有多少！”
小厮们从偏门鱼贯而入，将碗在长桌上一字排开。长桌边的侍女们不约而同拿起桌上玉壶，倒出泛着金色的液体，每碗都倒得一般多，连动作都一模一样。
门口突然爬进一个青年，与繁华格格不入。他拖着断腿，扯住了一个正准备去喝汤的公子，向场中嘶声道：“这汤不能喝！下了东西的，我娘子喝了再也没回来过啊！”
他应该许久没有喝过水了，呼喊盖不过喧嚷人声。越来越多的人被长桌上跃金汤水吸引，青年只能尽力拽住一个又一个，然后再被甩开。情绪激昂的人们踏过他的手、踏过他，朝万劫不复走去。
很快易不争也注意到了这个人，他只觉得眼熟，却并未在意。手轻轻一抬，青年身上的赤红纹路亮起。青年一步一步，浑身颤抖地爬了出去。
一个倒汤侍女似有所感，余光目送他消失在夜色中，眼角流下一行清泪。她的手仍一板一眼，为旁人递上的空碗续汤。
“怎么有个人在外面爬？”楚纤凝疑惑嘀咕，“你有看到易不怜的影子没有？”
“顺着焚骨花，应当找得到。”宴无忧看着那青年，猜出了他的身份，却无意多提了。
“……你能看见焚骨花？”
“不太清晰。”
“那是不是应该把我放下来？”
“……好。”声音有些不舍。
没等楚纤凝站稳，金铃猛然摇晃起来，急促得像催命前奏。
一道人影轻轻巧巧落在屋脊上，正站在他们前面，也望着千金坊的方向。一盏茶功夫不见，易不怜身上的脏污尽数消失，也不再是枯瘦的模样。
易不怜背对着他们，声音乖觉：“仙师，这是不怜的事情，不怜自己就可以的。”
“我来这里，是有事要问。”楚纤凝淡淡道，“你说仙师救了你和哥哥，是怎么回事？”
双唇紧抿，易不怜好一会儿没说话。
“我是寨子里的灾星，没有见过太阳。有一天贪玩跑出去，被寨子的人发现了。”她以回忆的语气述说着，好像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二哥哥想带我走，走得远远的，走出寨子……他们就连哥哥也一起打，说他是叛徒。
“你不到的话，哥哥和我早就被打死在外面啦。我记得这个金色铃铛，可是只有仙师才能在寨子里来去的，好像是……为了净化。”
小姑娘又想去敲脑袋，这回她自己放下了手，似乎并不在意那些记不清楚的事了。
楚纤凝望着千金坊方向慢慢升起的赤黑气焰，道：“你来迟了，打算怎么做？”
“我感觉，二哥哥把很重要的东西藏在了那下面。”易不怜摇摇头，“算啦，这都是后来的事情。”
她纵身一跃，踩着空中飘散的焚骨花，直奔千金坊。赤红花瓣纷纷找到了主心骨，携着金光盘旋涌入她体内。
易不怜就这样带着赤金色的尾巴落在千金坊门口。她再绚烂，也没能比过堆金积玉的千金坊——众人忙着对连胜汤交口称赞，也有人忙着重新投入赌局，看到到她的人也浑不在意。
所幸，易不怜自小就习惯了忽视。她踏入千金坊，一眼就看到高处的易不争，金袍金冠，从容倜傥，正运功指挥着生机在自己体内运行。小姑娘眉心红光艳艳，眼里半是困惑半是感念。
一大半焚骨花突然离开了自己，易不争抬眼就找到了原因。人群中，只有一个小姑娘一直看着自己，纯粹在意的是她的哥哥，不是什么家主或是什么二公子。
现在也一样，旁人喊得再热闹，都与她无关。人们直直从她身侧撞过去，她也不曾挪动过脚步，只看着他，生怕错过一眼。
他看到她张口，喊二哥哥。
恍惚之间，他已经冲小姑娘招了招手。她只是倔强站在原地，口中道不喜欢。
易不争有些疑惑。不喜欢什么呢？不喜欢哥哥变得更厉害，还是不喜欢活着，亦或两者都有？
脑中嗡的一声，一个声音道：乖巧的妹妹不应该是这样的。
易不争冷声道：“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边上的侍女打了个哆嗦，硬着头皮上前来：“家主，什么吩咐？”
易不怜猛地回过神来，袍袖一甩：“哼，废物。”
醒神之后，他才发现下面被推挤的小姑娘不是幻觉。她坚定地站在原地，不知在等什么。
既然她能进到千金坊，就说明他在宅子的布置已经通通失效了。至于石屋里的兄长是祭天了还是变成了养分，他并不在乎。
拨开满脸通红的兴奋人群，易不争直直朝小姑娘走去。上一次走这么艰难的路，还是他背着她逃出寨子的时候。
易不争在她面前蹲下，小心翼翼道：“妹妹？”
小姑娘看着他，点了点头。
浑身珠光宝气的男人忙不迭摘下了手上的戒指，轻轻触碰她的脸颊——是温热的，柔软的，碰到没有碎。
他木桩似的杵在了原地，旁人从他身上跌过去也顾不得了。易不争一把搂过小姑娘，哑声道：“我以为、我以为……”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
易不怜下巴轻轻搭在他肩头，笑吟吟地拍着宽大后背：“不怕不怕，妖魔鬼怪都走啦……”
泪水打湿了她的衣衫，男人语无伦次：“我的怜怜瘦了……我们先回家去，对，回家去，哥哥给怜怜买了很多很多糖，怜怜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怜怜……”
“哥哥之前说了，不能吃糖，会坏牙齿。”易不怜语气认真，“哥哥也不要偷吃哦。”
“哥哥不吃，只要怜怜不走，哥哥一辈子都不吃。”易不争并立三指发誓，泪眼婆娑，“都怪哥哥，如果不是哥哥去看你……”
“不怪哥哥。”小姑娘声音脆嫩，抚平了易不争心中皱褶，“可是哥哥，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