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雪夜之后,她就是终点。
大概晚上十点, 陈熙然谈完了工作上的事情。
他喝了酒,叫助理过来开车,把他送到住宿的酒店。
陈熙然并没有醉意, 他查看手机上的行程安排,这边的事情谈妥后,要提前回上京市。
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他决定给陈纵打电话, 把在日式餐厅里没说完的话说完, 谈话的核心内容是奶奶的遗嘱。
近期陈家老太太又一次修改了遗嘱。
股份, 房产, 信托基金……她留给陈纵的份额过于大了。
钱财身不带来死不带去,她想要用金钱填满愧疚的窟窿。
“我没打算要这笔钱。”陈纵在电话里说。
“我知道, ”陈熙然说, “你可以转赠, 捐掉,或者挥霍,都随你,但不要拒绝她, 算是我拜托你。”
陈纵觉得陈熙然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落寞,跟今晚在樱花树下喝酒的模样有很大不同。
“她身体越来越差, 又还能活几年,你让她安安心心地走吧, 给什么你都接着。”陈熙然说。
就跟陈纵在外婆身边度过了大部分的童年时光一样, 陈熙然是由爷爷奶奶带大的。
他与亲生母亲苏和纷之间的感情反而单薄。苏和纷执着于她的爱情和事业, 对陈熙然的关注太少了。
陈家世代经商, 产业众多,涉及到各个领域。陈熙然的父亲陈雇是根反骨,十几岁进了娱乐圈, 混得风生水起。
陈雇与苏和纷是青梅竹马,门当户对。苏和纷从小有两大爱好,一是陈雇,二是摄影。
陈、苏二人结婚后,也恩爱甜蜜过,但日子太长,逐渐把浓情蜜意都冲淡。
后来陈雇外出拍戏,邂逅了风情万种随性如风的卢珍。
一年后,卢珍生下一个男孩,取名陈纵。
陈纵的出生是个意外,没人对他抱有过期待。
卢珍因为身体缘故,才不得不把他生下来。陈雇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
卢珍像蒲公英,没有定性,过惯了四海为家的日子,负担不了一个孩子,于是把小陈纵扔给了她母亲。
陈纵关于卢珍的印象很浅,只有短短几段记忆。
最深刻的一次,是因为外婆摘香椿时摔伤住院了,卢珍被强行叫回来照顾陈纵。
那个星期,卢珍每天去接陈纵放学。
她总是画最美艳的妆、穿最漂亮的裙子,手
<里拿着一根金灿灿的麦芽糖,在马路边等他。
陈纵在其他小孩羡慕的眼神中走向她,接过她给的糖。
她有时还会弯下腰亲亲他被晒红的脸蛋,承诺周末带他去游乐园,表现得好像非常爱他。
可是爱又那么少。
像大人浅口杯里的酒,一口闷完就没了。
外婆出院后没等几天,卢珍留下一笔钱,不知再次被风吹去了哪里。
陈纵偶尔会梦到她,但也并没有很想她。
他很早就隐约知道,那个被叫做妈妈的女人有她自己的人生,他并未被安排进她的人生里。
当然会有点失落,不过没关系。
陈纵更喜欢跟外婆在一起生活。他以为他和外婆相依为命,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他那时太小,尚未领略生老病死与命运无常。
纵观陈纵的人生轨迹,会发现,十岁是条重要的分水岭。
陈纵十岁那年跟随外婆来到打碗巷,外婆与人合伙包粽子卖,生意红火赚了笔小钱,而陈纵在新学校进了奥赛班,遇到尽职尽责的老师和聪明可爱的同学,他还交到了黑皮这个不错的朋友。
陈纵在打碗巷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
外婆的身体是在临近深秋时垮下的。
起初以为只是小病,她食欲不振,频繁感冒,去了几次医院没检查出什么大问题。等医院真正发现问题时,已经到了晚期。
扩散的癌细胞让外婆像颗被白蚁啃空的枯树,迅速倒下了。
陈纵记得外婆离开他的那个清晨。他夜里陪床了,早上醒来,发现外婆正看着窗外灰色的天空,没多久,又转动眼珠子,看向他。
似乎想对他说些什么,又始终没有说。
她的眼睛里有好多话与难言的情绪,舍不得,放不下,以及万般无奈。
陈纵把手伸过去,摸了摸外婆湿润的眼角。
外婆闭上眼睛,像睡着了,坠入冗长的梦里,没有再醒过来。她变成了许多细小的骨灰,被装进罐子里,从此在地底长眠。
陈纵的童年被迫提前结束了。
卢珍回来,替他安排好了新的去处,把他送进了上京市的陈家。
同年,他被傅梁教授看中,通过选拔进了少年班。
打碗巷深处传来几声犬吠。
陈纵挂断与陈熙然的电话,发现手机上显示的通话时长竟然超过了五分钟。
< 夜风拂动窗帘,陈纵关上窗,去嘉南卧室查看情况,发现她睡了以后,自己回到房间也打算睡了。
或许是因为陈熙然的那番话,陈纵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起了陈家老太太。
陈纵有时不太理解她迟来的愧疚。
觉得没必要。
他对于陈家来说,确实是外来人。当年他被苏和纷骗去异国他乡,差点死在圣地亚哥,跟老太太的关系也不大。
她不必总觉得对不起他。
陈纵刚到陈家时,确实心存侥幸,妄想寻得一个新的家。他没有选择住校,而是往来于少年班与陈家老宅之间。
直到经历那次变故。
他从圣地亚哥被傅梁接回国后,病了大半个月,病好之后就开始了住校生活,极少再回陈家。
一开始对他表现出抗拒的陈熙然反倒来学校看过他几次,给他送吃的、穿的,代替苏和纷跟他说对不起。
陈纵并没有理他。
后面奶奶也来过几次。
她的出场非常隆重,总会惊动许多人,在外人面前她表现得犹如一位手握重权的女王。但在陈纵面前,她又只像一个普通老人。
她看重血缘宗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家和万事兴”,她希望陈纵能与苏和纷和解。
那时候的陈纵已经不怎么爱说话,对人态度冷漠,每天接受高强度的学习和计算机训练,生活单一且枯燥。
但奶奶会让他想起外婆,所以他表现得没有那么不近人情,假期还会陪她去寺庙拜佛。
祖孙之间,却始终隔着什么。
二〇一一年,陈纵十五岁,离开上京市,去了美国。
从十岁到十五岁,这五年里,他的身高发生了较大变化,从一米五五到一米八五,长高了整整三十厘米。
性格也有些改变,他变得更加沉默,难以接近。
他的少年班同学形容他像机器人,运算精准,操作速度,冷淡少言,仿佛也不会累。
在留学期间,陈纵一直为学业而努力,因为他找不到别的奋斗目标。
学校坐落在加州硅谷,充满各种机遇与挑战。十八岁时,陈纵和少年班的另外一名同学张烬合作开发了一款社交软件,赚得第一桶金,从此陆续收到各方投来的橄榄枝。
几年内,身边同学有的回国,有的脱离少年班,决意留在美国闯荡。
二〇一五年,张烬邀请陈纵共同创业,成立工
<作室,陈纵答应对方会好好考虑。
在两天后,陈纵收到一份奇怪的邮件。
对方声称自己是北方某小镇一家殡仪馆的工作人员。
殡仪馆的骨灰寄存服务最长时限为三年,如今三年快要到期,希望家属可以尽快来把卢珍女士的骨灰盒接走。
陈纵不知道对面是怎么找到他邮箱地址的。
“卢珍女士”四个字突兀地出现在他的电脑屏幕上,让他觉得陌生又恍惚。
他拨打了邮件中留下的联系方式,跟殡仪馆核对了一遍信息,大致确定“卢珍女士”确实是他生母,而不是同名同姓的陌生人。
这些年,陈纵从小孩长大成人,从没有找过卢珍。就像卢珍把他抛弃一样,他也选择了遗忘她,在这一点上,他们母子无比默契。
互不打扰,过着各自的人生。
两天后,陈纵来到小镇上,在殡仪馆的骨灰寄存室里看到了卢珍的照片与骨灰盒。
卢珍的模样忽然在眼前变得清晰起来。
遗照上的女人依旧漂亮,连眉眼间的笑也洒脱而恣意,仿佛受不了半点束缚。
据卢珍的朋友(酒馆老板老胡)描述,卢珍死于三年前的一场意外。她开着赛车从山道上翻出去,车毁人亡,当场毙命,离开得非常猝然,像梦一般。
老胡和几个朋友联系不上卢珍的家人,只好把她的骨灰存放在殡仪馆。
这次能够联系到陈纵纯属偶然。
殡仪馆工作人员偶然发现,卢珍留下的钱包夹层里有两张过期的游乐园门票。其中一张门票的右下角,写有一个电话号码与邮箱地址。
工作人员拨打电话号码,发现是空号。
随后又给邮箱发了邮件,意外地收到了回复。
陈纵结清了寄存费用,将骨灰盒带走。
卢珍生前漂浮不定,陈纵一时想不出她愿意被葬在哪里,最后便把她带到了外婆长眠的墓园。
安排好所有事后,陈纵离开墓园,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一瞬间忘记了来路。
中途张烬来电,再次询问创业的各种事宜,陈纵委婉拒绝了这次合作机会。
张烬又问他是否还打算回美国,陈纵说暂时不清楚,等有计划了再告诉他。
陈纵的人生从十岁那年起就被按下了加速键,他滑着雪橇在寒冷的冬夜中冲刺,不断越过陡峭的雪岭与起伏的山脊,被冻得麻木,却望不见
<终点。
不知该何时停下来。
伶仃独步,无可问程。
陈纵想了很久,从墓园开往洛陵,雨打在车窗玻璃上,发出沉闷寂静的声响。
他回到了阔别十年的打碗巷。
在打碗巷昏暗的楼道里,遇到了一个名叫嘉南的女孩。
那时陈纵还不知道,自己会为她长久地留下。
雪夜之后,她就是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