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浅水湾波平浪静,水清沙细,蓝天碧海交相辉映。
在这个无比明媚的午后,秦晏却垂着眼,仿佛对万物都提不起兴致,连身边的风都是黯淡的。
江迟发现,秦晏的情绪很低落。
他静静坐在船头,眸光落在定位器导航的红点上。
根据导航显示,再有八十海里就能追踪到虎鲸的踪迹了,秦晏为什么不高兴呢?
海鸥绕在船边,展开银光闪闪的翅膀贴着轮船飞翔。
江迟伸出手,托起一只借着气流偷懒的海鸥:“季瑜,快看!”
秦晏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江迟是在叫自己,慢慢抬起头,朝江迟淡淡地笑了笑。
江迟起身朝秦晏走去。
他蓦地收回手,托着的那只海鸥猝不及防,差点坠进海里,连着扇了好几下翅膀才稳住身形。
海鸥不满地咕咕叫着,叫声又高又细,好像在辱骂江迟,而且骂的很脏,把旁边其他的海鸥都赶走了。
江迟的心思可不在海鸥身上,他在秦晏身边坐下:“你怎么了?”
虽然秦晏神色一如既往,看不出太多端倪,但江迟就是知道,秦晏的心情很糟糕。
秦晏说:“没怎么。”
江迟先反思自己:“我惹你了吗?”
秦晏扬手挥开来啄江迟头发的海鸥:“和你没关系。”
江迟把外套裹在脑袋上,躲避记仇海鸥的袭击:“是你不高兴和我没关系,还是你不高兴,和我没关系?”
秦晏面无表情:“你把一句话重复说了两次。”
江迟说:“字是一样的,断句不是啊我是想问”
“都和你没关系。”
秦晏忽然站起来,撂下这么一句不轻不重的话,转身回了船舱。
江迟也站起来,刚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到一道黑影向他砸来。
正是那只记仇的海鸥!
只见它从高空俯冲而下,哐当一下撞在江迟脑袋上。
好疼!好疼!好疼!
江迟眼冒金星,耳边响起剧烈的耳鸣,一时间天旋地转,好险没从船头栽下去。
他反手扶住了栏杆,在原地缓了好半天。
这是什么机甲战士海鸥,是鸟还是钢铁侠啊,怎么这么硬,跟个铁疙瘩似的。
这也太疼了!
江迟捂着额角,接连给复仇海鸥喂了好几条小鱼,复仇海鸥才勉强放过他。
回到船舱,江迟从冰柜里翻出冰块,用毛巾包着敷在额头上,脑瓜子嗡嗡疼,海鸥的满身怨气,像是随着那一下过渡到了他身上。
秦晏看了江迟一眼:“你怎么了?”
江迟冷冷道:“和你没关系。”
秦晏本来正在俯身拿医药箱,猝然被江迟噎了一句,握住药箱上的手指微微一蜷,整个人僵在原地,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江迟余光里瞥见,心头微紧,懊恼自己不该那样和‘季瑜’说话。
从提到母亲开始,‘季瑜’的情绪就明显不对。
江迟在酒店里就有所察觉,只是想着来到海边,长空万里,天高云阔,对方心情能开阔一些。
没承想,上了船,‘季瑜’更是心不在焉,还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模样,像一抹捉摸不透的薄雾,随时都会从世界上消失。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主角受从自己的世界里挖出来,怎么来了趟港城没起到什么好作用,反而适得其反了呢?
这让江迟有些急。
尤其是在听到那句‘都和你没关系’之后,江迟忽然间非常烦躁,自己都说不清为何当下会那般生气。
明明知道对方就是冷淡的性格,自己和他较什么劲。
江迟统共只说了一句硬话,见秦晏愣站在橱柜前不知所措的样子,又暗自后悔自己话说重了,心疼得不行。
他缓下神色,周身凛冽锐气倏忽消散。
秦晏没看江迟,沉默着把医药箱拿了出来。
江迟主动去接药箱。
秦晏却偏过头,避开江迟的眼神,把药箱放在桌子上,往后退了一步。
江迟刚刚熄灭的火又猛地蹿了上来,他一把握住秦晏手腕,喝问道:“你躲什么?”
秦晏长眸低垂:“和你没关系。”
江迟都被气笑了,他掐着秦晏的下巴,强迫对方抬起头:“你怎么比那只海鸥还记仇?”
秦晏就是很记仇,又说了一遍:“和你没关系。”
江迟上前一步,目光炯炯,紧紧盯着秦晏:“‘和你没关系’这话不是你先说的吗,怎么?只许你说这种气人话气我,就不许我气你?”
秦晏薄唇微启,刚想说什么,就被江迟捂住嘴。
江迟欺身向前,在秦晏耳边威胁道:“你再敢说那五个字,我就不理你了。”
秦晏呼吸轻窒,拨开江迟的手,冷着张俊脸,却终究没再说什么。
江迟心情又一下变得很好,得意洋洋:“怎么不说了?这么怕我不理你?”
秦晏的音色很冷,如同灿阳下万年不化的冰雪,冰冷华丽:“江迟,你很讨厌。”
江迟挑眉,笑道:“彼此彼此。”
秦晏转过身,望着漫无边际的大海,语气听不出情绪,但话语却一如既往的直接。
秦晏说:“和笨蛋做朋友真难,但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江迟从后面揽住秦晏肩膀,人高马大的,却偏偏要挂在秦晏身上,比哥俩好还要黏糊。
二人幼稚至极,堪比前一秒绝交,后一秒又重归于好的小学生,一个能放出最狠的狠话也就是‘我不理你了’,另一个还真被威胁住了。
秦晏明明是那么冷漠的一个人。
江迟心里高兴,行为越发幼稚,他把敷在额角的冰袋拿下来,放在秦晏后颈上。
秦晏反手捂住后脖颈,回头瞪
了江迟一眼。
江迟把下巴搭在秦晏肩上:“和冰块做朋友也挺难的,但我乐意。”
秦晏冷漠道:“我不是冰块。”
“是是是。”江迟连声赞同:“你是冰山。”
秦晏:“你是笨蛋。”
江迟和秦晏谈条件:“那我承认我是笨蛋,你承认你是冰山吗?”
秦晏很聪明,故意挖坑给江迟跳:“你先说你是笨蛋。”
江迟单纯地跌进了秦晏邪恶的陷阱:“我是笨蛋。”
秦晏忍俊不禁,莞尔一笑,如春风化雪,冰雪消融。
这是只有江迟见过的暖色。
但江迟不解风情,他推了推秦晏,催促道:“到你说了。”
秦晏应了一声:“嗯,我知道。”
江迟意识到自己好像被坑了,但潜意识里,仍对人性抱有一丝侥幸心理:“咱们是最好的朋友,你不会说话不算话吧?”
秦晏斜觑江迟,唇角微微勾起:“我就是说话不算话,你又能怎么样?”
江迟攥了攥拳,勒紧秦晏的肩膀,恨声道:“打也打不得,说一句记恨十句,我只能”
秦晏还没得意多久,倏然间腾空而起,以一种极熟悉的姿势趴在了江迟肩头。
秦晏:“”
“只能把你扛起来啦!”江迟单肩扛着秦晏,转了一圈:“快说,说完我就放你下来。”
也许是一回生二回熟,这次被扛起来,秦晏没第一次那么晕,他也没挣扎——
挣扎也没用,江迟的力气大得惊人,强行挣脱是挣不开的,只会把自己晃得更晕。
这事秦晏有经验。
秦晏理性分析:“别天真了江迟,我一辈子不说,难道你还能一辈子不把我放下来。”
江迟扛着秦晏走出船舱:“你怎么知道不能?”
秦晏笃定道:“肯定不能。”
江迟跑到船舷边,作势要把秦晏丢下去:“那你信不信我把你扔海里。”
秦晏倒悬在半空中,离海面约莫有将近十米的距离。
蔚蓝海面汹涌着,深不见底。
秦晏却根本不怕,连一个慌张的眼神都懒得装:“小心我踹你。”
江迟抬手,把秦晏放在船舷的护栏上,半托着秦晏的腰,欺身靠向对方:“你踹我,自己先掉海里。”
舷墙护栏只有五公分宽,秦晏大半个身子都悬在船舷外,如临深渊般,背后完全悬空,随着游船颠簸摇摇晃晃,随时都会跌落下去。
海风轻拂,吹乱了两个人的发丝。
秦晏曲起长腿,抬膝顶向江迟小腹。
由于使了一个向前的力,秦晏整个人随着惯性往后倒,几乎掉出船舷,眼看就要摔进海里。
江迟失笑:“犟种。”
秦晏的功夫是江迟教的,江迟当然不可能被秦晏踹到,他一伸手握住秦晏脚腕,借力把对方拽回来一点。
此刻,秦晏全身的力气都系在江迟手心,只要江迟撒手,他绝对会掉下去。
江迟握住秦晏手腕:“这样还不服输?”
秦晏语气竟然有点惋惜:“你不会让我掉下去,可惜踢不到你。”
江迟:“”
江迟为秦晏的逻辑感到震惊。
秦晏的胜负欲太强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来达到胜利的目的,他是如此信任江迟,竟然将自己的安危全然托付在江迟手中。
秦晏是一个疯狂的赌徒,他的筹码是江迟无条件的保护。
和疯子打赌,江迟这样的老实人注定要输了,只能把秦晏拽回来,又扛回了船舱。
又航行了二十海里后,几个船员合力将声波发送仪深入海中。
虎鲸智商极高,是黑猩猩的数倍,它们有自己的语言,能够运用特定音节组合呼唤鲸群中的特定个体。
特定个体听到声波后,通常会给予回应。
声波发送仪内刻录的声波,就是二十年前刻录下的音节组合,相当于那头虎鲸的名字。
但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那头虎鲸还记不记得这段声波。
海面风平浪静,江迟戴着墨镜,躺在摇椅上,和秦晏一块儿等一头不知道会不会赴约的虎鲸。
第一次和虎鲸约会,江迟还挺激动的。
海风推着白云向东走,天空慢慢亮起了晚霞。
瑰丽的紫云与彩霞交相辉映,落日余晖凝固在半空,海天相应,水面上亦是粼粼金光,到处都是一片璀璨华彩。
江迟遥望天际:“看起来,咱们是被放鸽子了。”
秦晏算不上失望:“时间太久,它可能已经忘了。”
江迟看了眼腕表:“时间刚好,现在去迪士尼,正好能赶上放焰火。”
秦晏对看烟花没什么兴趣,但要是江迟想看,看看也无妨。
游轮船头掉转,锚绞预备返航。
傍晚海面起了风浪,全速回航甲板上风特别大,吹得人睁不开眼。
船员请江迟二人回船舱休息。
江迟刚迈进船舱,忽然听见船员用粤语说了句什么,回头一看,船员激动地朝江迟招手,示意江迟赶紧过来。
江迟似有所感,望向波澜不惊的海面。
秦晏大步迈向船舷,探身往下一望,满脸惊喜。
“江迟,快来!”秦晏激动地唤道。
江迟冲向船舷,看到了海面下那划过的巨大黑影。
大片的深蓝海水中透出三块显眼的白斑。
一瞬间,江迟后背发麻。
秦晏紧紧握着船舷,手指用力,指尖泛白:“它来了!”
它还记得。
镰刀形的背鳍出现在海面,虎鲸头顶的气孔喷出一股泡沫状的气雾。
气雾与海面上冷空气对撞,变成了一蓬散开的水柱!
虎鲸的速度很快,顷刻间就超过了游轮,它摆动
着巨大的身体,在水下流畅地转身洄游,顺滑得像一条丝带,徘徊在游轮附近,发出幽深的叫声,俨然在回应这什么。
这不是什么碰巧或者意外,它就是来找这条船的!
这种震撼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它还记得那个声音!
哪怕相隔了二十年,当听到熟悉的声音,它还是从深海处奔赴而来!
古老生物的智慧令人惊叹。
这是种很神奇的感觉,江迟不知道该怎么表述。
在看到虎鲸的刹那,他几度热泪盈眶,眼圈发热。
他们不远千里来到港城,在海湾深处,千呼万唤,终于邂逅了一头鲸!
“停船!”秦晏用英文说:“放小艇。”
秦晏给江迟套上了救生衣,拽着江迟迈上一条三米长的小艇。
小艇的船舷很低,一伸手就能摸到海面。
这是个很冒险的举动,虽然虎鲸对待人类很友好,从未有野外伤人的纪录,可所有了解虎鲸习性的人都知道,虎鲸非常调皮。
它不会伤人,但却有可能顶翻小船玩,网上经常有相关视频报道。
江迟回头看向秦晏,吓得冷汗都落了下来。
秦晏居然没穿救生衣!
“你救生衣呢?”
江迟轻斥一声,低头去解自己身上的救生衣:“你不是不会游泳吗?还不穿救生衣!”
秦晏按住江迟的手:“我会游泳。”
江迟:“???”
秦晏情绪难得外露,不自觉地攥紧了江迟的手,轻声说:“它浮上来了。”
这是一头雌性虎鲸,身长接近8米,头部略圆,体形呈纺锤形,表面光滑柔软,看起来手感极佳,整体呈漆黑色,双眼后面有灰白色斑。
秦晏慢慢伸出手。
虎鲸从汪洋深处游来,不断上浮,最终破开水面,露出半个头顶,用吻部轻轻贴近秦晏的掌心。
驰骋在大洋深处的海洋霸主,表现出与凶猛外表完全相反的温驯与亲人。
“你看,它认得我!”
秦晏笑起来,眉眼舒展,周身的冷意完全散去。
看到熟悉的动物,秦晏仿佛回到了儿时,和母亲一起出海看虎鲸的时光。
无忧无虑、天真烂漫。
母亲牵着他的手,带着他摸虎鲸又大又柔软的脑袋。
秦晏拍了拍虎鲸光滑的大脑袋。
虎鲸咧开嘴,露出一圈密密实实的尖牙,和粉乎乎的口腔,好像也在笑。
秦晏扶着船舷低头,闭上眼。
虎鲸双鳍轻划,借着水流的惯性往上一冲,巨大的头颅全部露出水面,圆圆的脑袋和秦晏额头贴在一起。
江迟看呆了,这简直是动画片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天空霞光万丈,海面浮光跃金,船上水下,一人一鲸额头相抵,恍若在进行无声的交流。
岁月匆匆,时光无情,沧桑轮转之间,
二十年的光阴凝为一瞬(),遗留下最美丽的珍宝。
沧海会化为桑田(),但总有某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永远不会变。
跨越时间与物种,他们有着共同的记忆。
“你也在想她吗?”
秦晏眼睫微热,低声说:“我很想她。”
半晌,秦晏逐渐情绪平复,他侧身让出位置,示意江迟过来。
江迟伏在船边,指尖微动。
这么大一头虎鲸停在船边,谁能不想摸一摸。
秦晏好似知道江迟心中所想:“你摸摸它,没事的。”
得到秦晏首肯,江迟伸出手,犹豫不知道从哪个角度摸上去才合适。
秦晏握起江迟的手,放在了虎鲸的头顶。
虎鲸摸起来很滑,像特别软的皮沙发,有些凉有些湿,弹性十足,是江迟从没体验过的触感。
“它好软。”
江迟侧过头,惊奇地看向秦晏:“也好乖。”
秦晏凤眼微弯:“你可以搓搓它的头,它很喜欢搓澡了。”
江迟轻轻一搓,手下的皮肤过分光滑,手指‘嗖’的一下从虎鲸头顶溜了过去,他又加了点力气,来回两下就搓下来一条藻泥。
虎鲸很享受搓澡,被江迟搓得很满意,还主动把身体侧过来让江迟搓。
“它也很喜欢你。”
秦晏撩起海水泼在虎鲸身上,和江迟一起给虎鲸洗澡。
突然,虎鲸头顶的气孔上喷出一道水雾,高压水枪似的滋向二人。
江迟猝不及防,被喷了个正着。
“我靠!”
江迟来不及后撤,却下意识把秦晏护在怀里。
咸苦的海水略微蛰眼,江迟抬臂挡在脸前,睁开一只眼观察情况。
秦晏仰面看向江迟。
率先入眼的,是江迟锋利流畅的下颌线。
江迟额发尽湿,晶莹剔透的水珠挂在眉梢,英俊极了。
落日把最后的余温赠予万物,灿金色的余晖铺满海面。
茫茫波澜与长空之间,江迟在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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