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藤蟒尸舞篇(十五)
“姓名是用来区分不同个体的,叫什么,并不重要。”萧淮安看向白榆身后,阿玄正大张着嘴巴打哈欠,“阿玄,给白先生泡杯茶,用千两茶。”
阿玄过了几秒说:“去年你在西都镇拍卖回来的那种黑茶?”
西都镇在徽舟城西北边,是黑茶的产地,那地方盛产得黑茶,市场价还是很高的。
白榆记得去年西都镇举行了一次茶文化节,实际是以拍卖茶叶为目的的商业活动,听说当时有个年轻老板正好到那地方见老朋友,顺便就以十二万的价格拍卖下了那卷千两茶。
他一直好奇拍卖那茶的是哪个钱多没处使的傻缺,毕竟拍卖会竞价的大部分东西,最后拍出的价格往往比市场价要高出很多倍,使用价值却都是一个样的。
见店老板点头,白榆就道:“白开水就好,茶还是算了吧,我现在就是一个一穷二白的无业游民,回头还礼,只有我这个人还能凑活。”
“待客之道而已,另外黑茶的寓意很适合你。”萧淮安看了眼阿玄,后者麻溜进了右边的小隔间泡茶去了。
白榆对黑茶的寓意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头一次进这家古董铺,也没把自己当个正儿八经的客人。左边靠墙摆着张中式方桌,左右各两把椅子,他坐到最近的椅子上,翘了二郎腿,一条小臂搭到桌沿边。
“萧先生,来,坐。”白榆指了指方桌另一边的椅子,“咱俩好不容易续上缘分,上次你还欠我一个问题,改天我再追究。今天你得告诉我,那天在阴阳区出口,你为什么要对我下黑手?”
其实也算不上下黑手,顶多就是转移他的注意力,趁机弄晕了他而已。白榆觉得把话说重一些,得到回答的可能性更大。
萧淮安走过来,就着白榆指得椅子入了座,把他搭在桌上的胳膊往自己那里拉拢。
白榆没防备,身子跟着倾斜,见他握住自己的手腕,不知道要干嘛,下意识就挣脱,抓着他手腕的劲道一紧,他愣是没挣开。
“你别乱动,我给你把把脉。”如果白榆是朵娇滴滴的花,萧淮安是一点不见有怜香惜玉的打算,抓着他手腕,就跟抓只撒疯的猪崽子似的。
白榆在店老板身上发现了新大陆,桌沿硌得他上腹干疼,他干脆站起来,好奇道:“你还会把脉?怎么样?我身体没其他大毛病吧?”
“小时候学过点皮毛,血蚣虫的残毒已经清理干净了,你身体很健康。”萧淮安逐一回答。把完了脉,收回手时指尖碰到了白榆的手绳,见上面的枝条干枯得非常厉害了,又说:“你这手绳看上去已经没什么用处了,还戴着做什么?”
白榆坐下,续上刚才的姿势。
他一向不太喜欢有人对自己这条手绳负|面评价,脱出而道:“我喜欢,就带着了。”
察觉到店老板似乎有意转移话题,他立马把话头牵了回来,说:“萧先生,对你来说,我就是一个偶然遇上的陌生人对吧?我们那十几天来同生共死的日子,对你来说无足轻重是吗?”
“你并不是我偶然遇见的。”萧淮安对上他的视线,说,“阴阳区的出口也并不见得很安全,再者,那天你中了毒,持续行进毒素会加快扩散,剩下的路如果我不背着你出去,走到一半我就得就地给你挖坟。你是一定要自己坚持徒步走的,我知道劝说无果,与其如此,还不如来个直接点的办法。”
白榆算是听出来了,话外之意,难听点,就是说他是头犟驴,也省得他追问最后一个问题,真是一箭双雕。
小隔间的花纹玻璃门被拉开,阿玄端着盖碗茶迈出来,递给白榆。天盖一打开,醇香茶味立马盖住了檀木香味,他小抿一口,味道确实配得上它的价格。
白榆实打实地夸赞了这茶,摸着手里的盖碗觉得不像现代工艺品,得了师父三天两头给他念叨鉴赏古董的话头,细看这个盖碗,通体天青釉色,透着淡红,虽然是件瓷器,但光是看着就只有玉质感。
“这个盖碗,”白榆左右看了看店老板和阿玄,“该不是件哪朝哪代的古董吧?”
“哟,你眼睛不拙啊,”阿玄笑着说,“北宋的,官汝盖碗,以前我哥用来沏茶。你是贵客,这盖碗,以后就用来招待你了。”
北宋官汝窑那是名窑,出自那时期这地方的瓷器,真品起码上千万起步。白榆自从跟了他师父,生活过得就跟渡劫似的,先不说这个盖碗的价值,现今拿来给他泡茶,他自己都觉得糟蹋了这古董物件。
“那要是,我不小心把它摔碎了,”白榆的眼前飘过一长串金元宝,他捧着盖碗,像呵护龙蛋似的放到桌子上,“赔不赔?”
“都说了你是贵客,”阿玄玩笑着说,“碎了就碎了吧,古董铺正好缺个后勤,碗是我哥的,你给我哥打理一百年铺子就成。”
怕是,他变成鬼都得给店老板出卖劳动力。
摆钟报了时间,已经晚上十一点,阿玄说是要睡觉先上了楼。白榆见店老板没有要休息的打算,他自己经过刚才那么一遭,睡意全无,想到传言,就问:“萧先生,你知道街坊邻里对你的传闻吧?传闻都说你是个妖怪,但我实在看不出你这么气度不凡的人,哪里像妖怪了。”
“那你看我哪里像人了?”萧淮安道,“妖跟人比较,产生在这个世界的方式不同而已,妖也就比人长寿,死了就彻底干净了,人无非死后有魂,要说所思所想,都是复杂的东西。”
这个回答有些棱模两可,白榆见他没有要说清楚的打算,这事打住也不追问了。
他这人知道见好就收,这时候再追问下去,话头容易聊死,白榆想自己好不容易碰上个感兴趣的同性,管他是人还是别的什么,缘分总不能断在没趣的话题上。
没再好意思继续盯着店老板看,白榆喝了口茶,转头随意一瞟,假装欣赏起墙壁上的画作,刚才没注意,现在一细看,这副画作立马吸引了他的注意。
画作长有一米,穿则是长的三分之二,整个背景是浅青色,画这幅画的人功底并不好,内容也非常奇怪。
整张画可以看成上下两部分,上面是许多穿着古代服饰的鬼漂浮在空中,头顶上悬浮着幽蓝色火焰,他们的脚下就是一大群奇形怪状的东西。
这些东西看似像人,但细看根本不能算作人,有的浑身赤红没有皮,有的头像花瓣似的裂开,有的是吐着长倒钩的舌头绿色皮肤的怪物,还有的在地上爬行,没有脑袋,脖子里盛着鲜红色的液体。
白榆越看越觉得悚然,整张画面充满诡异感不说,上面有些怪物,竟然和他在阴阳区碰上的一模一样。
“这是《诡物与魂出夜图》的其中一部分。”萧淮安解释,“原作出自北宋某一代巫师之手,是赠与同辈一位朋友的,你面前这幅并非真迹。真迹,恐怕这世间再也没有了。”
“这副是赝作?看着不像近几年临摹的,虽然临摹的人能力不见得很出色,但绘画技法很老,非常接近北宋时期,”白榆没忍住,上手摸了摸画作,惊诧道:“这是十色笺!”
十色笺是北宋谢景初创制的纸,有“谢公十色笺”之称,十种颜色都非常好看,在当时就被无数文人墨客喜欢,现在不论画作,光是这纸就非常珍贵。
在十色笺上临摹的是个画技拙劣的庸人,白榆可惜着,脑子里灵关一闪,惊讶道:“我舅舅以前托了熟人找一副古画,那副古画后来经我舅舅之手到了胡爷爷手上,原来是孝敬你了。”
“不是孝敬,胡老爷子以礼赠我,我一向无功不受禄,就把它买了下来。”萧淮安说,“这副是同时期摹本,只是临摹的人,并不是宫廷专用画师。画上的内容,正如其名,描绘的是阴阳区的东西和百魂一起夜间出游的场景。”
“一千年前阴阳区就存在了么?这副画的原作者难道身临其境?或者根本就是他现场写生?”白榆一连串很多个问题接二连三冒出来。
“说来话长,”萧淮安大概说倦了,“以后有机会我再告诉你。”
他指了指右边隔间旁的楼梯口:“上楼左手边第三间,原本是搁置杂物的,我想改造成卧房用得上,你正好来了,也是挺巧。”
白榆及时收住话茬,起身打哈欠伸懒腰,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道:“萧先生今晚收留我,这个大恩大德我记下了,加个微信吧,以后有需要我的地方,随时联系我。”
“手机在楼上充电,不太方便,”萧淮安不动声色的,把装在衣兜里的手机音量关掉,“要是我需要你,我会亲自去见你。”
白榆犯了困,嘟嘟囔囔地给他挥手,边往楼梯口走:“那就这么说定了啊,只要你来见我,不管事儿办不办得成,我陪你善始善终。”
“”注视着年轻人那道挺拔的背影,萧淮安叹息一声,半晌轻轻笑道:“好。”
楼梯上去,先是一条不算深的走廊,尽头是一扇镂空嵌了玻璃的木窗,走廊两侧各是六扇木门,木质墙壁和地板,地板踩上去很结实,稳稳当当的走并不会发出吱呀声。
六盏中式壁灯光芒暖亮,让走廊显得并不孤寂或者幽森,反而令他感觉到非常微妙的舒适和温馨。
白榆找到被改造过的卧房,开门进去后摸索着把灯打开,一开灯,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跳。
毕竟是仓库改造的卧房,原本白榆以为就是一间窄小的正方体空间,凑活一晚而已,没想照明一开,入眼的是古色古香的装潢。
正中央摆置着木制沙发和茶几,右边墙壁上挂着电视,一丝灰尘也不见得,博古架上的古董有现代工艺装饰品,更多的还是名副其实的老古董。
白榆于是好奇这么多货真价实的宝贝,店老板都是从哪倒腾来的。
反正他也不是这行的人,琢磨不透,进了左边拱门,是卧室和浴室,他想了想,冲个了澡把头发吹干了,才关了灯瘫到床上。
十几天的心惊胆战在躺到柔软的被窝里时,紧绷的神经才逐渐放松,疲倦一下子流经四肢。
房间里安静的只能听到白榆深长的呼吸声。窗户外半悬的月亮从云层间挪到正当空,冷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床一半亮一半暗。
忽然,一声幽微的推门声传来,紧接着是一阵不缓不急的脚步声靠近,一道修长的身影从拱门走进来,步伐轻而稳,他从昏暗的光线里走到床边清亮的光线里,黑色短发在清辉下隐约泛着深绿色。
萧淮安坐到床边,食指轻轻触碰到白榆的手绳上,一根细长的深褐色的枝条像小蛇一般从他袖口里滑出来,从食指盘绕下去,在白榆手腕上绕了几个圈,枝头对着熟睡的人歪了歪,像是在好奇地打量。
“去吧,从现在开始,你留在他这里,护好他,不管发生什么危险,一定要留住他半条命。要是他死了,你也不必苟活。”他轻声对这根枝条吩咐。
枝条掉头仰望他片刻,垂下脑袋,不一会点点头,慢悠悠钻进手绳里,与原来枯萎的枝条缠绕在了一起。
熟睡的年轻人不知做了什么梦,蹙眉翻了个身,翻身时胳膊无意识跟着一挥,打在了萧淮安腰上,他正要起身,衬衫就被拽住。
“淮安哥哥你今天要是敢走我就我就把你捆起来”年轻人隔一会吐出半句梦话,松开抓在手里的衣服,手胡乱一挥抓住萧淮安的胳膊。
梦境的虚幻和现实的触觉让他眉头愈加紧皱,眼珠在眼皮下快速转动,看来是进入了快速眼动期,要醒来的预兆。
萧淮安听到这句梦话,眉头也很轻地蹙了一下,他提起年轻人的手绳,把他的爪子轻拿轻放回床边,起身冷冷地打量着眉头愈皱愈深的人。
片刻,传来房门关上的声音。
“你他妈敢走你试试!”白榆大叫着以一种诈尸的状态坐起来,迷迷瞪瞪地搓了把太阳穴,刚才做了什么梦,竟然又秒速忘了个干净。
说起来也是奇怪,自从几年前那场大病后,他自己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连续做好几天的梦,梦应该都是相同的,但每次醒来,立即就会忘记。
今晚的梦好像还多了一种非常真实的触感。
房间里非常安静,白榆环顾一周,并没有什么人来过的痕迹。
他攥了攥右手,将醒不醒的睡眠状态下,的确感觉到自己先是触碰了什么人的腰部,再是抓住了对方的胳膊,那种感觉非常真实,不是梦境创造的虚幻真实。
毕竟画画这么多年,人体结构他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何况在浅睡中直接触觉接触。
左思右想,白榆盯着拱门外看,外屋漆黑,贼人要是一身黑衣,就相当于隐身了,除非他露出一口亮瞎狗眼的大白牙。
他故意念叨着要喝水,一副没睡醒的样走到小客厅,佯装找水杯倒水,余光将整间屋扫视了好几遍,也没发现多余的人和登门造访的鬼。
奇怪了这是,难不成真的是梦太真实?白榆开了灯,还是一无所获,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过于小心谨慎了,再这样得神经衰弱,也就关了灯接着去续梦。
门外,走廊壁灯只有尽头一盏亮着暗光。
萧淮安站在白榆房间门口,灯光从侧面打来,他的半边脸于是就隐没在阴影里,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仿佛这是匠人在内心极致平静的状态下,雕刻得一具石塑而已。
看着透出门缝的灯光熄灭,他才抬眼,眼睛里闪过一抹茶绿色的寒光,瞬间消失。也没过多停留,他紧接着开了正对面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