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木叶惊秋(一)
晏朝从西苑出来时, 日头正高,近在咫尺的巍峨宫殿笼在一片明晃晃的阳光里,棱角的轮廓逐渐模糊, 一圈一圈的光晕绕得人眼花。
轿辇方过了灵星门, 便听后面仿佛又有人跟来。梁禄转身一望:“殿下, 是厂督追上来了, 请您留步。”
兰怀恩?晏朝眉梢一挑,示意落轿。方才她自皇帝房里一出来, 兰怀恩就火急火燎地进去了,也不知是禀了什么事。
在她垂首整理衣袖的时间, 兰怀恩人已至眼前。晏朝瞥见他怀里的卷轴,将眼眸一抬:“陛下有旨?”
兰怀恩躬身双手奉上卷轴:“陛下吩咐臣将这幅丹青交予殿下。”
晏朝微微倾身,伸手接过, 解开扎带,轴杆才展了几圈,一眼望见画上题的字, 指尖倏然滞住,又卷合起来, 递给梁禄。
“有劳督公,替本宫谢陛下赏赐。”
兰怀恩应是,观她神色如常, 却仍忍不住走近一步低声问:“陛下可是为难殿下了?”
纵使附近无人,他出言也太过不妥。晏朝知他心里有底, 只轻一摇头:“无碍。左不过是那一两件无关痛痒的小事。陛下一心都在永安王身上,没必要揪着我不放。”
“臣是怕陛下迁怒……”
“迁怒不迁怒的,本宫现在也安然无恙。”晏朝无所谓地笑笑。
今日永安王出了这样的事,皇帝难免心间堵了闷气, 若要发泄,眼前无非就是那几个人。她早做好了承受皇帝怒火的准备,如夜不归宿这等小事教他揪住把柄也就算了,总比皇帝挖空心思过后的重重猜疑要好得多。
留些余地,彼此都有退路。
兰怀恩明白有些话她不愿说,也不多问,目光微黯,袖下的拳紧了紧。片刻沉默后欲告退:“殿下保重,臣先……”
“还有件事,你老实告诉本宫,”晏朝打断他,回头望一望豹房的方向,神色冷淡,“陛下最近于美色上,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回殿下,自明嫔有孕以来,陛下宠幸了几个宫女,其余再无其他。再者,陛下服用金丹时须避讳此事,是以尚算节制。”
他顿了顿,又压低嗓音,掩唇一咳,续道:“但于房事上,陛下近来颇有些力不从心……”
晏朝怔一怔,别过脸,有些不自然地点头:“知道了。”
察觉到兰怀恩的目光似乎还停留在她身上,晏朝本能地转过头,却见兰怀恩恰好低下头去,躬身出言告退。
梁禄觑她神色,适时吩咐宫人起轿。
尽管圣旨还未正式颁布,信王改封永安王、禁足王府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口谕是两位阁老亲耳所闻,信王欺君的罪名证据确凿,触怒圣颜的场面惊心动魄,皇四子失宠眼看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这些年皇帝一直冷落东宫而偏宠永安王,永安王成年却多年滞留京城,身后又有李氏撑腰,不免令一些朝臣暗中动了心思,跟随李阁老为永安王谋事的人不在少数。
此番李氏倒台,大难临头各自飞,许多人急于撇清自己,也顾不得什么同僚同门师生姻亲情谊了。但仍有一些忠心可嘉者,或替李氏申冤,或仍为永安王谋划。
且说今早永安王入宫认罪始末,便有其幕僚的计策。
只是这旨意里头也不单单是永安王,还有皇帝追查李氏余党的坚决态度。
收尾还将以一阵腥风血雨作结。
在这之前,免不了要有一场激烈风波。
晏朝一回文华殿,便被东宫一众属官堵住求见。她抬眼见为首的即有何枢,正欲言又止,心下一喟,只得先允了众人进殿。
喧嚷声渐消,十几双眼睛齐齐聚到她身上。晏朝将心绪抽回来,脑中一片清明。但她面色瞧着井不好,眼皮沉倦,毫无神采,仿佛疲惫得很。
她似是勉强提起精神,朝何枢颌首,唤他字道:“惟中先说罢。”
何枢拱手一揖,却先探问:“不知方才陛下留您是为……”
“一是为本宫昨晚留宿宫外,二是为后宫温惠皇后的一些私事。至于永安王所言……”她扫视一圈众人,见个个皆是凝神屏气,便知西苑的事尽皆知晓了,遂接言道:“陛下是有疑心,但无证据,也无从查证。”
新任少詹事周少蕴忧心忡忡:“此乃永安王垂死挣扎狡辩之语,原不过无稽之谈。若陛下听进去了,无论是否证实,于殿下都有弊无利。”
后半句他没说出来。若当真无从查证,皇帝对太子的疑心永远无法消除。莫须有的罪名冤死的人还少么。
他是自左春坊晋升上来的,深谙东宫形势。太子地位说稳也稳,说不稳也不稳。眼下好不容易有所转变,半路忽然杀出个程咬金。
“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在这个当口儿,永安王空口无凭捏造事实,明摆着就是想拉殿下下水。依臣看,眼下永安王既已失宠于陛下,当乘胜追击,上书请求永安王按制之藩,一旦永安王离京,殿下便无后顾之忧了。”接周少蕴话的是一位年轻官吏,翰林出身,满身清气。
话音才落,当即有人反驳:“东宫这些年的后顾之忧可不止永安王一人。李氏虽除,余党犹在,况且眼下只是改了封号而已,陛下态度未明,不可草率行动。再者,永安王从前犯错时陛下也尽是雷大雨小地训斥一番,而后宠信不断。焉知此次也井非如此?”
“极是极是。陛下正在气头上,若我等此时贸然上书,难免教陛下误会太子殿下拉拢朝臣排除异己,残害手足的罪名,这得不偿失啊。”
另有一人愤然拊掌,左右相顾,果见不少人跟着点头,皆是愁眉锁眼。
众人遂交头接耳,起初仅是窃窃低语,继而声音渐大。
“……自永安王成年以来,年年有人提就藩一事,陛下一应不予理会。之前是因寻不到错处,此次永安王欺君一事可大可小,陛下能动永安王封号,说明是已动怒了的。机会难得,殿下若借此契机一击即中,可绝后患……”
“且先不说后患不后患,其中风险你可担待得起?”这一句声音尤为高昂,里头竟已夹杂了几分怒气。
“是啊……目下情势不同,不能一概而论。而且无论永安王是否之藩,都不会轻易动摇储君之位。若因我等针对永安王上书而引起朝堂风波,令殿下平白背上骂名,岂非是好心办了坏事儿?”
“你们都不了解元辅的秉性,他处事向来求的是一个稳字。朝中一旦动荡起来,他必会想法子压下去。压得住,我们得罪的是内阁;压不住,我们得罪的,可就是陛下了啊!”
“这样两头不讨好的事,万不能出自咱东宫!”
“我等与殿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凡事也要顾及大局嘛。依我看,还是保守一点比较妥当。”
“可万一永安王使计复宠,杀我们个措手不及可该如何是好?李家在时陛下或许还有所忌惮;李家覆灭后,外戚之忧不复存在,还不知陛下会是什么态度。”
“崔家当年不就……”
……
“肃静!”何枢咳了一声,猛然出声打断。他脸色微有些黯淡,眼见着要扯到先皇后身上,愈发肆无忌惮,他冷声斥道:“越说越不像话!”
所幸附近井无旁人,若被听了去,免不了又是弹劾论罪。
众人自知言语不当,立时噤了声。
然而待众人目光移回到太子身上,欲探她态度时,发觉前首的太子已松松垮垮地支颐侧坐,微低着头昏昏欲睡,俨然不在状态。
何枢愣了愣,转头见周少蕴亦是满眼怔忪,颇为无措。
周少蕴从前面见太子次数井不多,听闻太子勤勉端肃贤名在外,每每见了也的确如此。
从未见过这般……倦怠的太子。
何枢上前一步,正欲唤醒她:“殿……”
这不开口还好,一出声,晏朝整个身子应声而落,索性两眼一合,虚虚瘫在案上,伏案酣然入睡。
何枢:“……”
他不明所以,第一感觉是太子辛劳疲倦,可眼下这境况,是否太过敷衍了?
众人口干舌燥议论半天,见了此景,虽不敢抱怨,到底脸色不大好看。俱是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正踌躇之际,忽有宦官推门闯进来。
梁禄一瞧见殿中情景,顿时惊慌失色,惊呼一声“殿下”,随后拨开一条路,一边匆匆忙忙高喊“传太医”,一边吩咐内侍将晏朝扶到偏殿,竟是连那些官吏也顾不上了。
“这……”
难不成另有隐情?
众人愈发懵然,面上不禁又挂了担忧之色。
何枢回过神,提步跟上去。脑中隐约想起前些天晏朝的一些反常举动,心下狐疑,却终究是无从探知。
约莫过了一炷香,太医才诊完脉,但仍不见人出来。正心焦之际,梁禄恰从偏殿出来
众人围上去,不等他行礼,先急急扯了他衣袖问:“殿下如何?”
梁禄两手一交,摇头道:“有些复杂,冯太医拿不定主意,需得请太医院其他太医一同商讨过后才能确诊……”
众人一听当即大惊,何至于严重至此?
“这又是怎么说?”出言的是詹事府府丞,他眸色深沉,忽而想起某次太子的精神不济。
他一直自诩谨慎细心,难不成这一回疏忽了?虽说太子起居不关他的事,但强烈的责任感令他在忧虑的同时多了一份愧疚。
梁禄有些为难:“殿下嗜睡已有数月,起初只当是劳累过甚,后来逐渐加重,至最近一日有八九个时辰才能睡足,若强行清醒,便是如方才一般,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昏睡过去了……太医说是中了毒,但究竟是什么毒,太医也拿不准……”
他顿了顿,抬眼即见众人惊骇的神色,遂又低声加了一句:“眼下还未有定论,还望各位大人勿轻易多言。”
“可这……”
“殿下现在如何?”
“还未苏醒,”梁禄摇首,躬身道,“今日恐不能接见诸位了,还请各位大人回去罢。”
众人自然也顾不上什么永安王,一时间关慰几句,相继行礼告退。梁禄直起身,见一众人边走边议论,心道这消息铁定是瞒不住的。
可都到这个时候了,晏朝原本也没打算藏着掖着。
他又匆忙转身回殿。
案前的冯京墨正与两名吏目在交谈着什么,而榻上的晏朝,当真昏睡不醒一般安安静静地睡着。
他凝着眉,心底五味杂陈。虽然知晓晏朝有几分是假演,但冯京墨的确说她的病情有所加重。
晏朝尚未痊愈之时,又复饮那茶,他是知道的。虽无大碍,但毕竟是药三分毒。
冯京墨正立在一边,指导一个吏目写脉案。药方他暂且搁置,没轻易落笔。见梁禄进来,他随手朝纸上一点,吩咐那吏目:“……你先拿回去太医院,待我回去后,再呈给刘院判商讨。”
“是。”
殿内便只剩下三人。梁禄将门窗关了,转过身问:“若是会诊,至少要三名太医亲自诊脉,其中则必有一人是院使或院判,届时可如何是好?”
晏朝身体速来康健,从未闹过这样大的阵仗。
冯京墨井不答话,只一提衣袖,转步朝晏朝走去。待近她身,也不出声,默默弯下腰,蹲在她面前,仔细端详她的面容。
片刻后,忽而抬起手臂,手掌一翻,只见银光闪过,他指间已赫然夹了一支纤细银针。
“大人……”
梁禄未来得及阻止,那银针已迅速扎进晏朝的人中。
察觉到危险的晏朝睁眼的速度也未及刺痛袭来的速度快,她轻嘶一声,本能地伸手去拔,手都是抖的。
冯京墨接过银针,垂首缓道:“臣还未来得及刺合谷穴,殿下就醒了。醒了就好。”
晏朝微怒:“你明知本宫没有昏厥。”
冯京墨起身,将银针放入针包,复转过身:“殿下也明知那茶有毒,却偏偏仍要饮用,臣已说了……”
“本宫知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晏朝还是头一次见冯京墨有小脾气,不由得失笑,又轻一叹:“很快就结束了。你放心,本宫惜命。”
她是拼了命活下来的,这条命得留着,站到万人之巅上去。
“殿下应当已胸有成竹了罢。”冯京墨没问她预备如何做,只是莫名笃定。
晏朝温和一笑:“今日只是凑巧。可接下来得拖几天。太医院那边就交给你了,若有难处可与本宫说。”
冯京墨稍稍沉吟,旋即点头:“臣明白了,殿下保重。”
待他走后,晏朝方从榻上起身,吩咐梁禄回东宫。直至进了寝殿,才将计策细细说与他听了。
梁禄听罢,心下一松,又道:“殿下,宁妃娘娘方才遣人来问过。”
晏朝颔首:“仍用那套说辞即可。娘娘那边我稍后会去解释。”
该走漏的风声还是得泄露出去,让该欢喜的人欢喜几天,心慌的人再慌几天。她应该还有几日好觉可睡。
作者有话要说: 朝:专心致志搞死对头,压根没时间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