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将尽风后魄
屋里的见鸣山弟子听到这番说辞,心中悲愤交加,纷纷跪倒在凌熙脚下,哭喊道:“请凌熙宫主为我家家主做主!我家家主一辈子为了江湖安稳鞠躬尽瘁,却有歹人下此毒手,还对家主百般折磨,请凌熙宫主为家主主持公道!”
凌熙扶起众人,柔声道:“我定会查清真相,给见鸣山一个交代。”
此时,白向欢意识到莫之轩是真的生气了,于是近乎谄媚的凑到他身边,撒娇道:“师父,你生气了?”
莫之轩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冷哼道:“哪儿敢呀,向欢姑娘可是无邪院首席弟子,能耐比院长大多了。我哪有生气的份儿!”
“师父,你这是溺爱。你自以为一昧地保护我,不让我经历风雨打击是为我好,其实这会害了我的。我知道你担心我害怕,可我以后一定会有独自面对腥风血雨的时候,届时总不能再仰仗你来保护我吧。”
“我可以啊。”
“你不可以。我们可以一直同行,但我有我自己的人生。”
白向欢这话说得极为认真,莫之轩不禁开始对她另眼相看。想不到跟在自己身后问东问西的小姑娘竟能说出这样有哲理的话。
莫之轩感慨道:“是我小看你了。”
一边的凌熙安静听着两人的对话,回眸的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和凌羽的模样。凌熙忽然有些害怕,凌羽会不会也认为她自以为是的保护是累赘?她做的一切真的是凌羽想要的吗?
龙城看穿了凌熙的心思,他走上前去,轻声安慰道:“没事。”
凌熙侧过头,勉强笑了笑,可她的心早就乱了。
敬远馆内东边最里面的房间里忽然传来一声尖叫,一见鸣山弟子连滚带爬地喊道:“春槐、春槐她没气了!”
此言一出,整个敬远馆都听了个清楚,霎时见,物议沸腾。短短一个早上见鸣山师徒都离奇身亡,这是招惹了什么是非?
萧辰一把抓过那名报信的弟子,慌忙问道:“怎么回事?”
弟子哭道:“春槐病了多日,一直不见好。今日家主出了事,我便想着无论如何得让春槐见家主最后一面,可我怎么叫她也叫不醒,结果一探鼻息,发现她没气了。”
萧辰又问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
那弟子年纪还小,经此大事只知道哭。萧辰瞧着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只好蹙着眉头躲到一旁深思。
凌熙和龙城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只是两人态度颇为不同。凌熙带着同情与担忧望向龙城眼底,而龙城则攥紧了拳头,显得有些紧张无措。
凌熙吩咐道:“长安,将马英家主和那个叫春槐的弟子带去沉香崖安置好,务必查明死因。宁心,你安排些人手,等长安查验完毕,派他们护送见鸣山弟子回去。”
“是。”
凌熙扶着屋门缓缓走出屋内,胃里早就是翻江倒海一般,一阵凉风出来,凌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白向欢心疼极了,连忙往她嘴里塞了一颗清凉丸,凌熙这才喘过气来。
就在凌熙想要劝围观众人稍安勿躁时,一道细微的颤颤声,像一根扎进海底的针,虽然悄无声息,却掀起惊涛骇浪。
“有字……家主身上有字……”
“麒麟覆海,玄天重明,将尽风后魄。罪者伏诛,千寻首克,且待天下灭。”
见鸣山弟子一字一句将马英左臂上的留言念出,短短二十余字如惊世之雷般在人群中轰然炸开,在场半数之人因此睚眦狰裂,如厉鬼扼喉,更有甚者,浑身抖如筛糠,牙关咬到血肉而不自知,鲜血自口中涌流而出。
化业更是突然痴傻癫狂,不停道:“玄天门,玄天门,他们回来了,他们回来报仇了!”
众人登时想通了关窍,也明白了化业这般失态惊恐的原因。
二十年前,任平生、马英、化业合谋,他们不愿看玄天门做大,率先号召同道之人向上任江湖首尊进言,意图剿灭玄天门。并且此后时间里,三人忙于奔走各派,积极游说,最终联络起半个江湖的力量,发起了踏天一战。若是说任平生和马英之死都与玄天门有关,那他们下一个必是化业无疑。
化业依旧痴喃着:“我代行正义,我没有错!是玄天门有不轨之心,是他们的错!不关我的事,这不关我的事!”
说罢,化业便疯了似的冲出敬远馆,跌跌撞撞奔回迎松栈自己的房间,设下一层又一层结界,连座下弟子都被隔离在外,蜷在墙角痴傻般捻着佛珠念道:“我乃正道,正道无错,我乃正道,正道无错……”
看着化业如此疯癫的模样,楚君仪叹息道:“落子无悔,当初既坚守了自己的正义,如今又何故惶恐至斯。”
一时间场面混乱起来,各派人心惶惶实在难以安抚。尤其是当年参加过踏天一役的门派那胆战心寒的样子,让人看了都替他们担心。
凌熙有些不知所措,仿佛置身深渊边缘,一步踏错,便会万劫不复。就在她摇摇欲坠之时,一双温暖有力的手在暗处紧握住了凌熙发冷的拳头,这一握,便将坦然的凌熙拉了回来。
凌熙侧头去看,于微弱余光中坚毅镇静的那人,是龙城。
凌熙轻轻合上眸子,再睁眼时,眼帘下是处变不惊的平和。凌熙沉下气来,温声安抚道:“诸位,千寻宫未能护马英前辈周全,实属凌熙之过。但此事既牵扯到玄天门,便不能由千寻一家独断,必得通知合虚府,更需要各派商议行事。只是眼下马英前辈抱恨黄泉,当务之急是尽力找出凶手。若能如此,玄天门潜藏于千寻宫的幕后黑手也可明了。至于各位的安危,千寻宫必当倾尽全力守护。
“可、可是我们就这样干等着吗?现在可是有玄天门的人混进来了。”
“是啊,任平生的死肯定也和玄天门有关系,马英也没了性命。”
“我等不是不信任千寻宫,但是那可是玄天门,大家也都看见了他们的手段有多狠毒。”
龙城开口给凌熙撑腰,道:“诸位,如今我们在此妄加揣测毫无意义,不如我们先各自回去,我相信凌熙宫主会想出对策,护大家万全。”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各有说辞。欧阳傲天看不上他们这幅瞻前顾后的样子,索性给了他们一条出路:“你们要是实在害怕,就回家躲好。反正千寻宫现在是来报仇的,距离他们企图灭掉天下还早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欧阳傲天这句话实实在在戳中了某些门派的自尊。
“欧阳少爷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等皆是贪生怕死之辈吗?”
“我们行的端坐的正,即便玄天门报复,我等也绝不会如化业般苟且!”
“千寻宫恩泽遍世,即便与其同生共死我等也绝无二话!”
欧阳傲天连连摆手,尴尬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你快闭嘴吧,别给凌熙凌羽找麻烦。”盛颜一胳膊肘撞到欧阳傲天的类固伤,即便是他再想说,也疼得张不开嘴了。
萧辰在一旁看笑话:“叫你多嘴。”
最后还是龙城好言相劝,各派才陆续四散而去,虽心有悸悸,但他们还是各自回了房间。江璃立即在迎松栈和敬远馆增加了一倍守卫,按照凌熙的吩咐,化业的房间更是被围得滴水不露。
眼见两处恢复秩序,凌熙周身气场这才慢慢温和下来,她英飒转身,道:“去沉香崖。”
一个时辰后,长安与莫之轩从验尸房中出来,众人已在侧厅等候多时,见两人来时脸色并不好看,心中更是惶惶。
未等别人开口问,莫之轩抢先道:“给我来一杯清苦些的茶水,要浓浓的那种。”
凌羽当即吩咐人将桌上的茉莉花换走,急切问道:“神医,你可发现了些什么吗?”
“自然是有发现的。”莫之轩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和一包药粉放在桌上,问道,“你们想先听马英的,还是春槐的。”
凌熙道:“先说马英的。”
“好。”莫之轩将匕首推至圆桌中心,“马英死于昨夜凌晨丑时至寅时之间,凶器就是这样的匕首。当然,不是现在你们看到的这一把,这是我根据马英的伤口复刻出来的。你们可以拿着这把匕首去比对,持有相似兵刃的人,多半有嫌疑。”
凌熙将匕首交给宁心:“宁心,等会去敬远馆和迎松栈查。”
江璃道:“宫主,我觉得不是迎松栈的人做的。自从你昨日吩咐我盯紧马英和化业,我就在芳菲苑廊桥上增了新的看守点,昨夜并未有人从芳菲苑去到敬远馆。所以凶手一定是敬远馆的人。”
凌熙问道:“你确定吗?”
江璃笃定道:“我确定,昨天入夜之后并没有人出入敬远馆。”
“若是白日里便有人进去,一直等到今天才离开呢?”龙城幽幽道,“即便是素水,也没办法记清所有宾客吧。”
江璃面露尴尬,宁心解围道:“宁心定好好彻查迎松栈与敬远馆。”
萧辰道:“说起来,这两天怎么没看见素水?”
凌羽解释道:“她生病了,在后殿休息。”
“难怪那天晚上见她无精打采的,那我们去看看她吧。傲天,你说呢?”萧辰转头看向欧阳傲天,此刻他正被新换上来的碧螺春苦得嘴里发麻,不多想便应下来了。
楚君仪却不赞成两人的做法:“素水一个姑娘家病了,你们去看望不方便。若是我们一起去,平白吵闹也会打扰到她。你们两个啊,还是老实待着吧。”
萧辰只好撇撇嘴,就此作罢。凌羽见状,不着痕迹地用帕子遮了遮脸上因紧张而泛起的红晕。
凌熙默不作声地听着几人的对话,目光却转到龙城身上,而他此刻脸上阴晴不明,几乎快要挂相。凌熙拿起茶壶,什么也没说,只是又往龙城面前的杯子中添了些茶水。龙城回过神来,面容上这才多了几分神色。
盛颜问道:“那春槐是怎么死的?”
这次莫之轩将药包推向中间,白向欢立马凑上去嗅了嗅,困惑道:“番木散?春槐不是病死的吗?”
“长安和我说,在得知春槐病后,她曾经去看过一次,可春槐当时面色红润,一点儿不像水土不服的样子,还拒绝了长安的看诊,只说自己多休息几日就好。”莫之轩道。
白向欢惊呼:“她装病?”
莫之轩点点头:“那个春槐根本就没生病,她昨天早上被人下了毒,毒发时间在十二个时辰后,所以死于今早,在此之前她不过是在一直昏迷罢了。”
“昨天早上?”慕云平思索道,“那不是任平生过世的时候吗?那马英之死与春槐之死有何关系?”
凌羽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环看了一眼四周,终究没有开口。
倒是凌熙,在慕云平提到任平生之后,恍然想起些什么,十分紧张地问楚君仪:“君仪,我听说当年任平生三人曾与妄碧峰往来最为密切,并试图说服楚王动用朝廷的力量给踏天一役助力,此事可当真?”
“是,不过父王并没有答应,还因此事与他们产生龃龉。但后来父王还是承诺他们,在生死危亡之际,妄碧峰不会袖手旁观。”
盛颜急道:“那玄天门会不会对妄碧峰下手啊?”
凌熙正是这个意思,逍遥岛三派当年是如何奔走妄碧峰的,江湖上人尽皆知,再加上这些年对妄碧峰的态度,即便楚王无意,在旁人眼中他们的关系也算得上非比寻常。若玄天门有心,难保不会对妄碧峰下手。
凌熙道:“云平,你今日便带君仪启程,回妄碧峰。路上我会派人保护你们,楚王如今一人留守妄碧俊游,若玄天门有所为,那就危险了。”
“父王?”楚君仪一时间忧心不已。
慕云平蹙眉片刻,问道:“那你们怎么办?”
龙城道:“你不必挂怀,这里还有我们,各派掌门也都在,千寻宫的战力也远比俊游谷与妄碧峰强。再者说,如有意外,我们也需要有人在外接应。”
“可是……”慕云平和楚君仪尚有犹豫。
凌熙道:“你们放心离开就是,你们二人身份贵重,只要你们离开,届时如有必要,其他人离开也顺理成章。”
是了,如今千寻宫正值多事之秋,肯定有人想要离开这是非之地,以求平安。可碍于江湖道义,没人会第一个主动开口提这件事。可若是楚君仪和慕云平走了,他们就可以顺势而为,无可厚非。
慕云平最终下定决心道:“那我和君仪一会收拾好行李就回去了。”
“好。”
众人虽有万般不舍,但大家都知道此刻不是情深意长的时候。慕云平和楚君仪临行之际,众人相约待到时局安定之后,一起去帝都看长街烟花。
送走两人后,几人刚踏进后殿,便迎面撞上了气势汹汹的裴秀绮,这次她身后还跟着一位年逾花甲的长老,凌熙远远认出那是裴秀绮的贴身宫女文卉长老,此刻她正焦心不已,见到凌熙时更是满目担忧。未等凌熙多想,裴秀绮的巴掌便狠狠甩在了她的脸上。
众人都被这一场面惊呆了,凌羽最先反应过来,冲上前来紧紧抱住凌熙,大声诘问道:“外租母你干什么!”
文化即刻将裴秀拦下,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太宫主!”
凌熙像无事发生一样,风轻云淡地跪在地上向裴秀绮请罪:“凌熙无能,还请太宫主息怒。”
裴秀绮气道骂:“我问你,你都干了什么?为什么任平生和马英接连丧命?为什么满宫的人都在说是玄天门在背后搞鬼?说啊,你都干了什么!”
“凌熙没做什么,只是在尽力找出凶手。”
“没做什么?”裴秀绮冷笑一声,“玄天门是怎么混进来的?他们是怎么动手杀人的?你身为千寻宫主会不知道吗?”
“此事确是凌熙失职,请太宫主恕罪。事关玄天门……”
裴秀绮突然暴怒:“别和我提玄天门!你永远永远都不要跟我提这三个字!我告诉你,玄天门攻不进千寻宫,更带不走千寻宫的……”
“太宫主!”凌熙陡然厉声道,“此事我会妥善处理,还逍遥岛和见鸣山公道,也会同合虚府交接好,一切不劳太宫主挂心。”
凌熙态度强硬,这让凌羽心中很是不安。
裴秀绮没料到凌熙会公然顶撞反驳她,甚至不留一点情面,十分惊诧:“你说什么?”
凌熙站起身来,不卑不亢道:“我说,太宫主清修多年,千寻宫一应事务皆由我与凌羽掌管,太宫主还是不要插手了。不管您信不信,玄天门的人都已经动手了。我失职失责不假,可我依然是千寻宫大宫主,还由不得您来指摘责罚。”
裴秀绮气极,一个耳光再次猛地扇在凌熙脸上。凌熙不躲不闪生生接了下来,半张脸瞬间没了知觉,嘴角洇出丝丝红色。
这次几人终是忍不下去了,盛颜一把推开裴秀绮,顾不得她的身份地位,破口大骂道:“你是不是疯了?就算凌熙是你捡来的,你也不用这么狠心吧!”
文卉斥责道:“放肆,怎可对太宫主无礼!”
“她是你的太宫主,不是我们的!”白向欢嚷道,“欺负我的朋友就是不行!凌熙又不欠她的,她凭什么打人?”
“我……”
这么多年来,裴秀绮不喜凌熙是真,可这却是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她,而且打了两次。裴秀绮当真是气得失了理智迷了心窍,她看着凌熙,眼前忽然就浮现出她母亲的样子,也是这么刚强倔强,与自己作对。
裴秀绮失神,如果凌熙愿意同自己像凌羽般那样亲厚,或者像幼时那样温顺可人,或者只说一句好听服输的话,她会不会多疼爱凌熙一点?
裴秀绮不知道。
“你记住今日说的话。以后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不要来找我!”裴秀绮牙关打颤,踉跄几步之后便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