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疑云渐起升
逸品楼整整欢闹了一日，原以为文雅不比武技来得激荡人心，可提笔落子之间，深感君子之道，倒也叫人欲罢不能。一早说好的八雅之争，到最后却无人愿居于榜首。连慕云平都说，各家之长不能一言以蔽，取精去粕方能久远。此言一出，大家都落个高兴。
夜里烛火阑珊，凌羽还赖在晗冰殿里不肯走。各色各样的翰墨丹青作洋洋洒洒铺满了桌子，毫无秩序可言。
凌羽将两幅意境相仿的水墨画放在一起细细观摩，不多时便唤凌熙：“姐姐，你来看这两幅画，很有意思呢！”
此时凌熙正懒懒地憩在榻上，等着三个人的到来。即便合着眼睛，可她灵台清明，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梳理着这几日的事情，精神愈加紧张。凌羽的一身呼唤，着实让她微微惊着了。
“什么画儿啊？”
“一幅是逍遥岛岛主任平生的，一幅是真如寺主持化业大师的。他们都是远遁红尘之人，无欲无求，洁身自好，从不涉足江湖之争。可是他们两人的画却都隐约透着世俗气，就连运笔疾缓上也显浮躁。”凌羽狡黠一笑，降低声音悄声问道，“姐姐，你说他们二人是否有尘缘未了呀？”
凌熙柔声斥责道：“不许妄议前辈。”
凌羽调皮地吐吐舌头：“其实尘缘未了也好，逍遥岛和离尘寺的清规戒律是数一数二的严苛，若不在心中牵扯些尘缘，这些人岂不是太孤苦了。”
听凌羽这么说，凌熙也不再责备。她清楚凌羽自小便是时时事事优先顾念着他人的性子。凌羽是整个千寻宫护在心尖儿的掌上明珠，可这明珠却担心自己会不会累着捧着她的那双手。
“不过今日有两个人倒是打眼得很。”凌羽话里隐约透着不满，“同样是自诩淡薄之人，別宰湖居士梅贯习就差把名利二字写在脸上了。大家都在赏词论画，他却直奔逸品楼里的摆件儿，大到书架，小到镇纸，我瞧着没有他不喜欢的。听说上次无尽窑教主卜中耀还闯进了知非庭，被倾央赶了出来。他们两人真是不让人省心。”
凌熙略略思忖片刻，坐直身子问道：“今日他们二人一直在一起吗？”
“倒没有，只是两人打照面的时候，神色怪怪的。姐姐，你说他们两个会不会图谋千寻宫的什么东西？”
凌熙睫毛微动，浅笑道：“你觉得会是什么东西？”
“江湖传言，这两人曾修习邪术以求境界，虽说了无凭证，但他们此来千寻宫形迹可疑，或许真的是想找到什么方法来增进修为，要么就是另有所图。”凌羽忽然想到什么，瞳孔陡然放大，声音急切起来，“姐姐，他们不会是冲……”
凌熙抬眼，面色严肃，食指覆于唇上做出禁声的动作。凌羽连忙捂住嘴巴，心虚地将四周环视了一圈。
凌熙柔声道：“他们还没有那个本事，你不必过于担心。时辰不早了，收拾好你的宝贝诗画回琈光殿吧。明日你不是约了向欢和盛颜去海棠畔比武切磋吗，早早回去休息，养足精神。”
凌羽神情略显落寞，细心地把一张张字画卷好，一股脑儿放在了画筒里面，“也是，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姐姐，这些字画我就先放这儿了，你帮我收好，过几日我再过来看。”
“好。”
凌羽前脚离开，素水后脚就进来了。
凌熙有些意外：“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素水道：“我到了有一会儿了，只是两位宫主在屋里说话，我就等在外面。方才看见二宫主离开，我这才进来。宫主让我统计今日八雅赛的参赛名单，我誊写好之后就给宫主送来了。”
“辛苦了，放这里吧。”
“是。”素水将名册放在桌上，自言自语道，“说来也奇怪，今日八雅赛引人瞩目，各门派也乐在其中，怎么还会有人不来呢？更奇怪的是，竟有人半途离开，莫非他们当真不喜风雅，无聊至极吗？”
“有人离开？”
“是。我记得是无邪院弟子白向欢和一个叫陆仁的游侠，刚过晌午便离开了逸品楼，行为极是鬼祟。”
“无邪院的白向欢？”
“正是。如此看来，两人或许早已相识，有所勾结。”
凌熙冷静而凌厉：“你为什么会认为他们有所勾结？”
“我……”素水语塞，一时间无从回答，“我也只是猜测而已。”
凌熙面色严肃起来，沉寂半晌没有说话，灵动眸子里的光泽此刻却像冰冷的箭矢一般迸射在素水身上。素水被盯得发毛，试探道：“宫主，怎么了？”
未等凌熙作答，殿外便传来宁心的通报声：“请大宫主安，宁心有事回报。”
凌熙敛了敛衣袂，周身凛冽柔缓不少：“进。”
“禀宫主，今日八雅赛参赛人员名单名单已整理完毕，宁心特来回报。”
素水有些尴尬：“原来宫主还吩咐了宁心。”
凌熙接过宁心呈上来的名册，随意翻看了几页：“怕你辛苦，所以让宁心帮你。况且你们两个做事最为得力，一起办事，我更放心些。”凌熙察觉素水异样，合上册子笑问道，“怎么，不高兴了？”
“素水不敢。只是宫主既让宁心帮我，却又不告诉我，难道是不信任素水吗？”
“怎会。如今千寻宫门庭若市，你负责一切日常事宜，只恨不能□□，我想见你一面都难。正是因为心疼你，才请宁心帮你，倒惹得你多思多想。”
素水释然，笑逐颜开：“多谢宫主体恤，是我多心了。只不过这几日确实忙碌，我身心俱疲，在名单抄录上难免有疏漏错误。”
“无妨，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谁做都是一样的。素水你先回去吧。宁心你留下。”凌熙随手把名册放在案上，“前两日我命司情司制备的龙门飞镖进程如何了？”
“龙门飞镖……”宁心意识到凌熙说的是昨日龙渊之境一事，可她不知道凌熙为何会这样问，“宫主所要龙门飞镖，通体玄黑，唯首尾两处处银白，且用了镂空技艺，重量减轻，其制作材料并不难寻……”
宁心只好硬着头皮描述着她印象中暗镖的样子，又不敢多说什么，她悄悄瞥看素水，而素水投以同情的目光后，便匆匆告退离开。
凌熙这才轻声打断宁心，又朝着窗外微微扬声：“进来吧。”
龙城从西窗翻身而入，动作干净利落。宁心震惊，第一时间将凌熙护在身后，做出进攻的架势，大声呵斥道：“什么人！胆敢夜闯晗冰殿！”
凌熙拦住宁心：“这位是龙渊之境的龙城少侠，是我请他过来的。”
“龙渊之境……”宁心想起前两日凌熙嘱托自己连夜调查的就是龙渊之境，又联想起方才凌熙所言，大胆猜测道，“宫主，你方才说的龙门镖，是否意指龙渊之境大门前的暗镖？”
“没错。”
“果然……可是为何……”
“宁心，你在一旁稍后。”
宁心纵有思绪万千，可凌熙已然这样说了，她也只好默言不语。
凌熙问道：“你何时到的？”
“凌羽还没走时，我便到了。我本想等凌羽走后就进来，不料素水在你院子里候着，后来她也来了。我知你有所顾虑，所以便等到了此刻。”龙城看向一脸警惕的宁心，“看来，这位姑娘并非你口中的天上人。”
“从现在开始，宁心将会负责你我之间的联络，也是接下来所有计划的执行者。如果你的行动有所掣肘，可以找宁心帮你。”凌熙正色道。
龙城有些犹豫，尚对宁心保留怀疑：“我本以为，你最信任的人会是凌羽。”
“此刻，你是我最信任之人，其次便是她。你不必顾虑，宁心没问题。不过她现在不明所以，所以烦请龙城少侠将事情始末说与她听。”凌熙又对宁心道，“宁心，今夜龙城少侠所言，绝对不可以让第四人知晓，即便有朝一日二宫主问起，你也要守口如瓶，明白吗？”
宁心意识到事态严重：“宁心明白。”
龙城一五一十地将玄天门的事情说给了宁心听，待龙城说完，宁心的脸色已十分难看了。她听说过二十年前众派围剿玄天门的惨烈，更知道倾尽半个江湖才得以覆灭玄天门的代价。但如今千寻宫首当其冲，怎能叫她不害怕。
宁心眼底尽是惊恐与自责，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凌熙面前请罪：“是宁心失职，未能及早察觉玄天门复苏，使千寻宫受此劫难，请大宫主降罪！”
凌熙扶起宁心：“此事与你无关。玄天门的实力深不可测，就连揽尽天下情报的秋辞阁都毫无察觉，更何况别家。你既知晓了来龙去脉，也应该明白了我命你监察各派行迹的目的。说说看，今天都有什么发现。”
“今日未去逸品楼的共计三十七人，卧虎山庄所有人以及无尽窑部分弟子去了昏晓台比武，共计三十二人；剩余五人中有两人身体抱恙，留于敬远馆，一个是见鸣山弟子春槐，一个是无尽窑弟子袁无朴；另有三名宾客在宫中游玩，后转至昏晓台观战。”
“逸品楼可有异常？”
“游侠陆仁晌午过后离开了逸品楼，一同离开的还有无邪院的白向欢姑娘。”
“白向欢？”龙城和凌熙大吃一惊，这个名字显然在他们的预料之外。龙城问道：“他们一起离开的吗？”
宁心点头：“两人分道而行，最后是在芳菲苑见的面。我手下人不敢跟得太近，未能听清他们所言，但亲眼看见二人起了争执，不欢而散。”
“向欢……”凌熙眉头紧锁，“那个路仁是什么人？”
“入宫名册上记录，路仁来自云蜀，此次是第一次来中原游历，关于他的背景和经历，我们也知之甚少。”
龙城问道：“那白向欢的底细清楚吗？”
“白向欢于四年前拜师莫之轩，她自称来自云蜀医学世家。只是查其修为功法，不像寻常世家女子。”
“他们二人都来自云蜀，想来是旧相识。”凌熙思索道，“云蜀近年来可有和异动吗？”
宁心道：“不曾听说。宫主是怀疑云蜀欲对千寻宫不轨吗？”
凌熙摇摇头：“倒也不至于，千寻宫和云蜀素无往来，他们没道理在此时发难。白向欢的事情我会亲自处理，你仔细查一下今日没有去逸品楼的那些人，不要有漏网之鱼。”
“是。”
“还有，这几日司情司需密切关注着往来千寻宫附近的各路人马，若有异常，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宫主……”宁心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离开，她垂着脑袋，向来自信坚毅的清秀面容上次课却满是忧惧。凌熙看出她的不安与内疚，也自幼明白要强的宁心此时有多么挫败。
凌熙开口安慰，态度却极为认真：“宁心，你是千寻宫掌司，是护卫千寻宫的防线，更是我此刻在宫中唯一的倚靠。你决不可自怨自艾，畏首畏尾。这是请求，也是命令。从小到大，你一直都是最自信最坚强的佼佼者，从未有困难可以让你认输，以前是，我相信现在也是。”
“宫主……”
“没事，放手去做，还有我呢。”
“大宫主……”宁心深深拜下身去，“宁心领命。”
凌熙与龙城并肩站在窗边，窗外有不知名的小虫不停歇地吟唱，成为天地间唯一的天籁之声。只可惜春月未朗，点点星光不足以将这暗夜照亮。
凌熙问道：“你怎么看白向欢之事。”
“我对她不甚了解，不过她与莫之轩感情甚笃，应当不会背离师门。”
“若她一开始便是玄天门细作呢？”
“若真是如此，他们为什么会选择无邪院呢？无邪院德高望重，但又不是位高权重，一无强健战斗力二无绝对话语权，即便安插细作，也无甚意义。”
“可历代无邪院院长皆是妙手神医，放眼天下无人能出其右。江湖众人也对其礼敬有加，其江湖地位可列首榜。更何况如今这位莫之轩医毒双修，一把何清剑更是让他在武道站稳了脚跟。这样的无邪院，足以让玄天门心动了。”
凌熙的态度近乎冷酷，毕竟她身处局内难免惶恐。虽然凌熙告诉宁心不必畏首畏尾，可她不敢拿千寻宫做赌；虽然她很清楚无邪院世代清流，可她还是不敢交付全部信任。当局者迷，凌熙此刻颇有此意味了。
“凌熙。”龙城的声音平和有力，将凌熙重新拉回人间，“我知道你的忧虑，可眼下不可草木皆兵。白向欢现在有嫌疑，我们顺势调查她和无邪院是应该的，可是……”
龙城突然停了下来，长叹一口气，然后避开凌熙执着的眸子，看向远处的闪烁动火，眼底的光忽明忽暗。
凌熙道：“你直说即可，若是你也欲言又止，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不要害怕。”
凌熙瞪圆了眼睛：“什么？”
龙城重新看回凌熙：“可是你不要害怕。恐惧永远不会成为你的武器，只会成为你的桎梏。凌熙，别怕。”
凌熙突然有些委屈，又有些羞愤，好似自己藏起来的心事被揭露于众。可是听完龙城这话之后，凌熙一直紧握着的拳头终于松开了口子，那缠绵多日的心悸也终于有了平静之时。
凌熙缓缓开口道：“明日凌羽约了白向欢她们在海棠畔试剑，届时我会找机会试探她。我想请你将陆仁带到海棠畔。能否做到？”
“好。”
“这并非易事。”
龙城笑道：“确实。我与路仁不过点头之交，话都说不了两句，突然约他去海棠畔，实在显得有些刻意。不过总有办法的，我把人给你带到就是了。”
龙城并没有摆出势在必得的自信，也未表现地得难以为继，中庸之道被他拿捏得恰到好处。善度人心，善筹谋略，其智计可见一斑。
凌熙舒心一笑，想起白日之事，问道：“你白日想问我什么？”
龙城正色：“我想问你怎会去逸品楼。你明知留在晗冰殿是最好的选择，行事调度也方便，却还是出面。我想不通这是为何。”
“逸品楼人多眼杂，若玄天门有意暗杀行刺，我最可能是成为他们的目标。”
龙城忽然明白了凌熙的所有盘算：“你是为了凌羽？”
玄天门意欲攻克千寻宫，杀掉宫主自然是最直接的途径，届时群龙无首，玄天门自然万事便宜。凌熙早就想到这一点了，她根本就是想让所有人出局。龙城忽然觉得自己不认识凌熙了，即便江湖传闻千寻宫大宫主温容有方，清傲安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此刻，龙城只觉得传闻不可尽信。
凌熙神色平静而认真：“即便我护不住任何人，可我不能护不住小羽。我知道你此来襄助千寻已是抛却了个人安危，只是我还是想求你，若真有危急时刻，请少侠以小羽为先。”
龙城眉头紧锁，更是确定了方才的想法。凌熙心门深锁，里面住的唯有凌羽一人，若是凌羽有个好歹，龙城不确定自己还能劝服住凌熙。
“我说过，会陪你走到最后，同去同归。”
听得此话，凌熙浅浅一笑，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护龙城无恙。
龙城拿起桌上的两份名单，问道：“这名单还有必要看吗？”
凌熙眸子再次冷下来，道：“当然要看，而且要一起看。”
迎松栈某屋窗前落下一只灰色鸽子，鸽子脚上绑着一封信笺，信笺上的留言赫然入眼：梅卜二子落定，计划顺利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