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钦天监报,白虹如刀,直贯日中,疑似有威胁皇位的凶兆。尽管他们费了许多口舌,李覃都只是挥挥手,让他们下去。
皇帝的心思,全放在另一件事情上,无暇顾及其他。
那就是皇陵怨气冲天,到了怪事频发,影响声誉的地步。
彼时镇妖司刚稳定下来,最精英的那批人,就得到李覃发来的暗诏。要他们奔赴皇陵,查清其中的线索,解决怨气的情况。
李家的陵寝都建在金顶西面的山坡上,民间传说,选址受过玉鸣道长指点,要挑选占尽气运的好地方,才能保百年基业。
天下灵气归于洛河,而金顶则是洛河日日流过的山脉。
因山坡上常年覆盖着红绒花,东升的太阳一照,仿佛是金光披甲,刺得人睁不开眼,得了金顶的名字。
京城的百姓推开门窗,抬头就能瞧见金顶,却从未踏足过。
李家的皇陵自然是禁地,但李覃也不知是抽了什么风。
忽而听信江湖术士的言论,专门在背面大兴土木,造出个新的陵墓,将山中挖空出一段,塞满大小不一的石头,仅仅留出一条隐秘的通道,从外面看,根本发现不了。
云崖举着火把跌跌撞撞走着,他是队伍里年纪最小的。
镇妖司此番派了十五人,年纪皆都不大。
指挥使走在最前面,他身后跟着的,全穿着苍鹰袍子,带着兜帽,之前打招呼时,他多看了两眼,都是生面孔。
山顶上阴风阵阵,背面常年照不到阳光,绿植只留下浅浅的一层,甚至有些地方都出现沙化的情况。
夜晚风吹过来,跟刮刀子似的。云崖觉得脸生生的发疼,捂着半边绕到最近的司尉身旁。
虽说是被叫来调查,但实际上镇妖司内部,对于皇陵的情况,早就一清二楚。刚建成的那几年,风平浪静,以为是真得到高人指点,舍得放弃原本风水好的陵寝,另辟蹊径。
谁料后面接二连三地出事,看守皇陵的士兵不是死就是疯,弄得李覃是骑虎难下。
当初他大张旗鼓,就被凌霄宗劝说一通。
如今出了事,堂堂的皇帝更加拉不下脸面去求。
李覃只好让镇妖司广招天下奇人,修行者多是正义之辈,想精进修为的极多,皇陵的事情让他们都很有兴趣。
可先后断断续续来了四五个,没有能活着出来的,有甚者去看了一眼,指出皇陵建造的位置过于险峻。
金顶本是被洛河包围,靠水积攒灵气,被他一搅和,风水全变,刚巧压在里面,灵气出不去,不断的累积,背面又照不见光,时间一长,再好的灵气都要变成怨气。
他是不敢冒险,苦了李覃为此烦恼。找修行者帮忙的,照样瞒不过凌霄宗。李清野出于和李覃的关系,亲自来皇宫一趟,就是想解决皇陵怨气的事。
凌霄宗是道门魁首,风水一事并非强项。但到了那样的地步,李清野直言就刺了李覃两句,劝他堵不如疏。
反正他求长生不是一天两天,既然想要长生不老,还造什么陵寝,等百年归天啊。
李覃被他怼得哑口无言,不好再放任下去,思前想后,忍痛决定把皇陵直接炸为平地,日后再修整修整,种上些植被,也算是为当初的错误赎罪。
这活计自然就落到镇妖司的头上。
按理来说,重要的任务是轮不到云崖的。
他刚进镇妖司没满一个月,不过因着天赋好,被分配到指挥使的手下。碰巧今天走得晚,入了指挥使的眼,索性就把他也带上,干点举火把的边缘活。
他倒是乐得轻松,皇帝的鬼故事,都快成为百姓吓唬小孩的饭后杂谈。李覃挥手说要炸,那是简单,真要去炸,还有巨大的怨气要考虑。
一队人走的是斜坡路,越往上空气越潮湿,像是刚刚下过雨的湿润,很腻却带着难闻的泥土味。
云崖打了个哈欠,立马又呸呸呸吐了两下,总觉得沙子都被带着吃进去,嘴巴里麻麻的。
皇陵的入口很窄小,里面机关重重。
指挥使拿出根火折子,本想直接下去,突然被身后的那人拉住。他转过头看对方,脸上是绝对的恭敬,慢慢把火折子递过去。
那人弯着腰,从袖口中抽出另一支火折子,吹了吹,绿色的火焰亮起来。
云崖惊讶地盯着,听说鬼火的颜色是绿的,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东西。
他们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司尉小声议论,指挥使冷冷的眼神射过来,他们就闭上嘴,安静地跟随进入。
因为皇陵是给死人用的,墓道的高度砍去一半,他们都只能呵着腰走路。
火把照亮墓道里的壁画,大部分是彩绘的朝贺图。另一边空着,显然是等李覃薨逝后,再补上去的生平景象。
云崖哈了口气,白雾在空中晃了晃,缓慢消失。看来陵寝中比外头冷多了,怪不得他手中的火越来越小。
前面举着的绿色火折子没受影响,反而火苗蹿得更大,都快盖住火把的光芒。
云崖索性把火把熄灭,拿在手里就当是武器。
怕是有走了百步,空间忽而开阔起来,墓室内空旷异常,按理说是封闭的,耳边却能听到呼啸的风声,那声音还有回响,就仿佛只在此处内部飘来飘去。
指挥使给他们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四散开检查,没问题就在角落安放好火药。
为炸开皇陵,火药的引线做得很长,差不多是他们拿着出去的长度。
之前听故事说得神乎其神的,怨气会影响人的知觉,还会出现幻觉,眼下看来,什么事都没发生。
云崖莫名放松下来,他胆子不算大,只选了个放着长明灯的地方探查。
皇帝并未薨逝,陪葬品也没堆满墓室。
他随意看了看,长明灯做成侍女的模样,里面的蜡烛还是全新的。周边堆着些砂砾,像是从上方落下来的。
云崖奇怪地抬头打量,墓室的顶壁特意做成平顶中拱出圆形的造型。
彩绘的画面仿佛是一种特殊的仪式,正中间的人,戴着冠冕,他的身边围绕着奇形怪状的人。他们有四个眼睛,两条尾巴,仿佛是妖怪变成的人形,正对着他叩首朝拜。
他所在的角落,对应的是一个拥有翅膀的人,尖嘴猴腮,眼神里藏着锐利。手里捧着圆形的珠子,身后的座椅却是乌龟的形状,正好对应中间人底下的龙椅。
云崖仰着头琢磨,不远处的同伴都把火药安装好,皆都向指挥使汇报。
就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有司尉撞了他一下,没站稳刚好碰到长明灯,手里的火把棍子掉下来,砂砾惊起,顶上的壁画也顺势留下点沙子。
指挥使厉声喝道,“还不快做事!”
大家在墓室里都自觉放低声音,冷不丁被他来一句,惊诧的望向他。尾音的声波往四周传开,撞到石板上又回过来。
长明灯里的霎时亮起光,火折子里的绿光恍惚间呲开,连着整个墓室都是绿色的烛火。
肩膀骨头酸楚着发疼,云崖忍不住摸了摸,衣服突兀的沾染了白灰,好像是石板能够移动。
镇妖司其他的司尉发现变故,如临大敌的举起刀或剑,指挥使旁边的那人,把兜帽裹得更紧,他终于想起这人的名字。
好像是叫华云来着。
镇妖司刚稳定,百姓还有很多顾虑,大老爷们里混进来个女孩,虽说老是失踪,但女孩子总是容易被记住些。
她的身影看不出丝毫恐惧,火折子被她丢在地上,绿色的火光笼罩着墓室,任谁看都不对劲。
司尉三三两两自发的围聚,云崖也想过去,可刚踏出去一步,衣角居然被长明灯扯住了。
他尴尬地回身要拔,带着灯又歪了歪,把他逼在狭小的角落。
天顶乍然发出啜泣,地面不知从哪冒出爬行的蜈蚣蛇虫。风把烛火吹得摇摇欲坠,他们仿佛置身绿色的黑暗中,隐约有东西飘来飘去。
指挥使赶忙让那些安放好火药的人跑出去,蜈蚣却挡住去路。
他们抬起脚踩上去,爆开的汁液化为缠绕的绳索,一下扣住他们的脚,生拉硬拽地不准他们离开。
云崖离得远,有个人绊倒在他面前,眼中包含着浓烈的恐惧,朝他奋力地伸手,小腿被拖拽着,他也想帮忙,可衣角在长明灯里越缠越紧,咬着牙关堪堪勾到他的指尖。
对方像抓住救命稻草的用力,云崖觉得自己的手都要断开了。两边用力下,他毕竟没有支撑点,同伴在尖叫声中被拖走。放开的手带着更大的反噬,将他冲击到身后的石板上。
砂砾稀稀落落,砖块松动开一个小角。
可整个人的重力压在上面,很快就撞动了石板,云崖猝不及防地跌下去,他连发出声都来不及。
指挥使疲于奔命,华云好像朝他说了什么,浅浅地往他掉下去的地方看了一眼。
云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摔碎了,疼痛蔓延全身,根本动不了。慌忙中好像把火把棍子也带了下来,长明灯摔在另外的地方,估计也四分五裂。
他强撑着意识,试图捕捉上方的动静。看来是他无意中触发皇陵的机关,不小心掉到个不知名的地方。
他置身在黑漆漆的空间,上面的声音仿佛遥远的回响。
呼啸的风声掩盖一切,意识渐渐剥离身体。
云崖感觉小腿骨抽疼,就像是骨头腐烂,钻心的痛楚刺激着他的触觉。他咳嗽两声,温热的液体从嘴角流出来,身体还是不能动。
上面迸发出剧烈的响声,传到此处也只有闷闷的回声,接着是沙尘不断地滚下来。
云崖眼睁睁看着碎石落在他的周围,脑海里都是临死前的呐喊,他还不想死。
他必须要动一动。
在云崖不断的意识挣扎后,终于在大石头即将砸向他的片刻,腰部产生知觉。
他快速朝左边一滚,尽管背部全压在碎石块上面,疼得他冷汗直冒,但一条命到底是捡回来了。
趁着身体还能反应,他咬着牙关把自己翻过身,趴在地上向角落慢慢爬去。他不知道在里面呆了多久,幸亏受着内伤,血液流出来,不至于让他干渴而死。
“后来呢?”
扶黎紧张得询问,“后来您怎么出来的?”
云老头奋力坐回椅子上,抚摸着拐杖。
“那真要谢谢那根火把棍子,皇陵被他们炸了个稀巴烂,原先埋着防盗墓贼的石头都滚到我呆的地方。我用棍子挖了好几天,手都磨破,指甲全掉光,才走出去。”
扶黎注意到他的手掌纹路被磨得看不清,想来就和他的小腿一样,是生死边缘挣扎的印记。
没想到,云老还有如此九死一生的经历,他略微有些佩服对方的心性,不免追问:“照您老的意思,炸皇陵的那些人,也没能出来?”
“呵,金顶的背腹部被炸出个窟窿,当年住在周边的百姓,恐怕夜半惊醒,惊心动魄呢。”
他把手竖起来,只留下拇指和食指。
“我爬出皇陵花了七天,正巧是他们的头七。拄着拐杖去给他们送行,十四只棺材,全是空的,他们的尸骨四散在金顶周围,哪块肉,哪块骨头,根本没人分得清。”
扶黎无法形容云老的眼神,那是一种看透命运的坦然,纵使也有伤心,但更多是劫后余生的怀念。
他点了点名单,“所以这上面的三个人,都是查无此人。”
“你小子要真想查,试试死一回下去问问,就是不知道他们投胎没。”
云老又开起不正经的玩笑,他收敛了神色,抱着酒壶唱起小曲,接着他又好像感叹似的,喃喃道:“咱们这位圣上,但凡听话,不建皇陵,哪儿来那么多事。你说说,上好的祖宗陵寝不入,信什么江湖术士,祖宗陵寝可是袁家特意摆的风水阵。”
他有些埋怨,嘴里嘟囔着好些没头没尾的话。
原本沉浸在线索中断地扶黎,隐晦地听到某个字,“袁家?”
云老喝的半醉,傻乎乎地拍起酒瓶子,乐呵呵地瞄了眼扶黎。
“袁家,哈,袁家,他们也是个倒霉世家,我和你说,就现在的年头,都没人记得。可当初,袁家为皇家做过的贡献,怕是连太宗都还不起。”
“什么袁家?”
扶黎的好奇里夹杂着焦急,他总觉得有灵光一闪的征兆,可再细想,仍旧是一团糨糊。
大概是他问得过于直白,云老眼神瞥向别处,意识到自己说的他太多,摆摆手道:“这事啊,我说不清楚,你也别多问。在镇妖司,当个只知办事的傻子就成。你小子比他们机灵,所以,你小心比他们也死得快。”
他说完,朗声大笑,跟发酒疯的跌倒在椅子上,把头一歪,呼呼大睡起来。
扶黎无可奈何,看云老睡得很熟。从屋里翻出被褥给他盖上,提起空酒壶,不知是梦话,还是故意的。
云老挣扎着翻了个身,酒气浓郁的瞎扯道:“送你句话,当年镇妖司不风光,山鹰的爪子是合上的。”
他继续唱起小调,在夜里有种唱戏的错觉,好像穿越时空,在给逝去的同伴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