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平芜院里没点灯,最近乔知行的情况不妙,李清野早就搬到靖禹泽照顾他。
献祭的法术一旦施展,若非自己想通,那身体就会一天一天地垮下去,最后趋向于死亡。
他对着剑阵中心的乔知行唉声叹气,手边就是刚炼出的灵药,正不要钱的朝他所在的阵法里倒。
药丸混杂着灵力被剑气吞噬,再反哺到他身上,苍白的脸色总算有点血气。
乔知行紧闭着眼睛,他的气血灵力都在被另一个灵魂吸收。不管李清野送过来多少的丹药,都是治标不治本的。
豆大的汗珠挂在眉梢,手指关节攥得很疼,脖子上的青筋愈发明显。然而这些折磨身躯的体现,他不太能感受到,只是隐约看到一座高山,矗立在眼前。
玉鸣师祖走在前面,他恭恭敬敬地跟着,顺便捞了把身旁的弟弟。
他低下头看了看手,指节圆乎乎的,有点短。
衣袍是凌霄宗普通的蓝色底,云纹金线上附着了法力——是师祖庆祝他筑基送的礼物。
一下子就回到五岁。
是做梦吗?
他不清楚。
在靖禹泽守剑阵久了,脑子就容易反复回想从前。
乔知行早慧,三岁时就入门修行,日日听着师祖诵念道经,五岁便筑基。
他知道自己是被师祖捡来的,后来也去翻过天下大事各地见闻,猜测是前些年大旱,饥荒饿死许多人,不知如何遗落下他们这对双生子,被师祖带走了。
为着救命的恩情,他对于修行法术十分上心。
每每走在凌霄宗里,能听到其他人的窃窃私语,似乎都把他们看做是师祖的接班人,下一任掌门。
年少时不懂责任的重担,只是觉得不能辜负师祖的好意。乔知行越发刻苦,常常呆在师祖的住处,枯燥的练习剑术。
凌霄宗本就是清修的地方,玉鸣所在的,其他人更不敢打扰。他八岁前都没怎么见过宗门外的人,仅仅靠书籍上的知识活着。
“哥,你等等我。”乔合一挥舞着手臂,艰难地跨过台阶。
他猛然清醒,慢慢回头看着乔合一。他们是双生子,长得一模一样,爱吃的爱穿的,好像都一样,性子……至少在八岁前,都很想象。
乔知行想着,如今再看弟弟坚韧地追赶上来,竟然有片刻的动摇。
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那些所谓的相似,仅仅是他固执地认为。
“哥,你想什么呢?”
乔合一扒住乔知行的小臂,把他的身子往下带了带,玉鸣回身见他们打闹,掩面笑道:“走台阶就累了,看来修行还不到家呀。”
在他的印象里,师祖总是和颜悦色的,很爱逗他们玩。但仔细想想,他并没见过师祖几面,因着她老要闭关修炼,大部分的法术,都是靠他自学成才。
顶多碰上难题,会去平芜院向清野师兄讨教。
他牵着乔合一的手,把他拉上来,嘴上很是倔强,“站好,自己走。”
语气里带着点生硬,乔知行惊了下,好像他的魂魄在某处暗中窥视着,此刻的小孩子,是他回忆中的某个自己。
乔合一听话的偷瞄哥哥,脚下的步子迈得很认真。他自打学会说话,就喜欢跟在乔知行屁股后面跑,哥哥哥哥叫个不停。
后来是被乔知行强行去掉一个字,才听着顺耳,不娘气兮兮的。
那时候,乔知行觉着,他们是世上最亲的亲人。他把每天的日程排得很满,卯时起身,在山峰上打套拳法。
辰时就拖着乔合一去台阶处上上下下的锻炼,巳时未时申时酉时都要练剑。剩余的,除了吃喝拉撒,就是泡在藏经阁看书。
乔合一既是他的跟屁虫,也是他的陪伴者。他们同吃同住,乔知行做什么,乔合一就同样跟着做。
尽管日子过得枯燥无趣,但有个伴,好像从不觉得孤单。
可事情是什么时候变了呢?
乔知行沉默地想了想,大概是八岁那年吧。
趁着玉鸣师祖闭关,他拉着弟弟,想去后山试试新学的剑法。偏偏技不如人,甩偏了剑锋,冲撞到封印的妖兽。
乔合一怕他出事,挡在前面,被兽吼震伤,要不是清野师兄及时赶到,他们有更大的苦头要吃。
玉鸣师祖当年想要开宗立派,特地选中凌霄宗的山峰,是看中此处前有灵气如云,后有古战场的威势。
后山的竹林,全是选得湘西灵竹,自带缓和地势的功效,因此许多妖兽被镇压在此处。
乔合一受了伤,师祖又在闭关。
他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照顾自己还行,哪里还能再照顾一个病号。
李清野出于师兄的顾虑,把惹麻烦的两兄弟打包拎回平芜院,腾出间空屋,准备衣不解带地带孩子。
偏偏乔知行性子变扭,心里愧疚得很,想着弟弟是因为自己受伤,平时又习惯单独住,三言两句就回绝搬过去的意思,依旧独自住在师祖处。
头一次乔合一不在,他颇有点不习惯,连倒水都忘了只需要一杯。
可人最怕的就是习惯。
乔合一修养的半年,他渐渐习惯一个人练剑,一个人下山,一个人修行。
天地里空落落的,转过头又觉得本就是空寥寥的。等到弟弟回来,突然之间,好像那种空被填满,反而是塞得难受,浑身不自在。
何况李清野带着乔合一野惯了,纵得他性子散诞,没心没肺的。嫌剑术乏味,咒文难解,脑子里就想着出去玩。
乔知行说上两句,都会被他打哈哈过去,然后乔合一就去找李清野,下山买上一大堆吃的赔罪。
他说不通乔合一,索性就不管,独来独往得寻个僻静地方练习。
十二岁,剑术小成,终于有资格,去剑阵里挑选佩剑。
古战场有很大的煞气,玉鸣师祖曾经想过很多办法,比如造个护宗大阵压过去,或者利用煞气搞点花里花哨的吓人法术。
最后是由一藏方丈提出来的法术,千里迢迢去北海苦寒之地,找来寒铁,打造了把能锁住灵剑的锁扣。
以此为中间,吸引古战场埋葬的无主佩剑。
乾州的土地上,折戟沉沙的人太多,留下的武器也太多,那些佩剑,带着一个个故事,都深藏于此,静静躲在洞穴里,等待有个人再度唤醒他们。
他遇到阿清,是个意外。
进剑阵那天,难得下起小雨。天空黑压压的,乌云挤在一块,偶尔在遥远的某处,雷鸣打鼓般轰隆隆得响。
他心里忐忑,但更加的是未知的兴奋。
乔知行练的剑法,要的是眼疾手快,平稳多变。他向来擅长于不变中看破别人的伪装,师祖也建议他找一把能两相兼顾的佩剑。
但他一眼就看中了那把剑。
在寒铁锁背后,很近的地方,正巧插在锁扣的一个扣眼里。此处是剑阵的中央,有把古老的长剑竖着。
尽管它已经很老旧,但上面的气势依旧活跃,它所在的中央,其他的剑都失去神色,灵力内敛,难以出鞘。
乔知行看见的,是个例外。
它安稳又平静地躲在残剑后头,若非你走到尽头,又回转身走马观花,是很难发现的。
锁扣上冰冰凉凉的,它的剑柄露在外面,是银白的材质,雕刻着看不出具体图案的花纹,像浪花又像是翻开的书页。
整个剑身都沉没在寒铁下,在黑色断剑的威压里,这把剑仍旧保持着微弱青光。
一丝丝浅薄的灵力,源源不断地从断剑里飘出来,喂给它。
乔知行移不开眼,他伸出手,握住剑柄,试图把它□□。
力道很重,剑身似乎卡得很紧,乔知行都要怀疑,是不是搞错了,下半截的剑刃是很重的玄铁,并不适合他。
然而就在他冒出念头的瞬间,听得“咔吱”的刺耳声,惊得他皱起眉毛,剑脱开手,让他往后退了几步。
是把轻盈灵巧的剑。
剑刃极薄,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仿佛一片竹简的厚度。两侧有着斜切的刃口,镌刻着浅浅的浪花纹。
在剑柄和剑身的连接处,有个方形的印记,应该写着剑的名字,可惜年代久远,字迹被磨平,不大能认出。
乔知行重新握住剑,青色的灵光飞过他的手指,豁出口子,血珠顺着剑柄流下去,隐没在光芒中,是佩剑认主。
他心中有些惊讶,书籍上记载,每每剑阵选择,都是鸡飞狗跳一番后,才能有点收获。
他竟然碰上如此好说话的佩剑。
庆幸的同时,不免抚摸了下剑身,在他未曾反应过来时,忽而显现出个人影。她长得干净淡然,眉宇间有股书卷气,青色的衣裳上有些剑痕。
她向乔知行躬了躬身子,温柔道:“在下是此剑的剑灵。”
没想到他的运气如此好。
天下的佩剑,要想诞生剑灵,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有些人更是为了剑灵,四处去寻找催生的方法。
乔知行虽性格清冷,但到底只有八岁,忍不住高兴地笑了笑。
剑灵也朝他笑了笑,很快钻进佩剑,一阵烟的不见了。
从那以后,乔知行大半的时间全用来修习剑术,他变得少言寡语,连带着对乔合一,都不太管束。
他只是没日没夜地练剑,看着剑花从一道变成两道,手腕的力度,脚步的速度,每一个都精益求精。
仅仅只是为了一把剑。
这个时候,剑灵会陪在他身边,或在不远处的树下,或在石桌附近,给他泡好茶,又或者指点他一两句。
他们聊的很多,剑灵有着百年的见闻经验,比起乔知行从未下过山,更是多了人情味。
她总是温温柔柔的,和玉鸣师祖不同,她不会逗乔知行,也不会哄他。但她会告诉乔知行,哪儿不好,哪儿很好。也愿意听他说各种想法,陪他实践剑术的威力。
忽然生活里就多出一个人,而这个人是乔知行愿意让她介入的。
他其实并不清楚阿清的来历,也很少问起,就连她的名字,一开始也是不知道的。
那是十几岁的午后,他练得满头大汗,滚烫的热气从太阳处跑出来,漂浮在地面上,惹得他口干舌燥。
阿清给他倒热水,正顶着把青色的油纸伞。
她的灵体还有些虚弱,剑光萦绕着周身,维持着她的清爽。
她给乔知行绞了个帕子,简单得擦拭着他的脸颊,冰冰的凉气围着他,让他不自觉地放松下来,连酸胀的手臂都觉得舒适。
阳光透过薄薄的纸伞散开来,照在她脸上的。
是一道浅白揉了点金黄的光,刚巧落下一道横亘着的印子,刻在她若隐若现的肌肤纹理之上,显出那种似有非有的虚无感。
鬼使神差地,乔知行突然开了口,又不知该叫什么。
于是便问道,“古剑有灵,那以前,他们是怎么称呼你的?”
剑灵顿了顿,眸子一瞬间闪烁着,唇角微微翕动,“既然换了主人,你喜欢这把剑叫什么,我就叫什么。”
她和剑相生相互,剑的名字,就是她的名字。
乔知行捧着剑,略微沉吟后,又道:“我观此剑薄如蝉翼,剑锋兼有灵巧轻盈之态,不如就以古剑承影的名字称呼。”
天下名剑,以精致轻盈出名的,便是承影。
传闻承影剑有“蛟分承影,雁落忘归”之态,他看手中的这把,也不输古时的传说。
剑灵浅笑立着身,油纸伞盖住乔知行头顶的光亮,在一片静谧中,慢慢点头应和道:“好,就叫承影。”
乔知行傻傻地盯着她,过后又笑得很快活,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被肯定,打从心底觉得开心。
可很多年后,他请名满天下的铸剑师,重新修复了这把剑,那上面刻着的字迹,也一并被还原。
她不叫承影。
长方形里,只有单单的一个“清”字。
是她第一任主人取的名字。
一个完全不懂剑法的书生,要的是“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