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山洞里再被照亮,不过须臾。
楚泱的斧头被人推倒别的地方,朗达也蹲坐在石桥上,脚踝被人踩了好几下,已经痛得站不起来。
族长在门口朝着里面大喊,然而这些人的愤怒无法消失,阿福举着两个火把走进来,面对场面的焦灼,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眼泪花子都冒出来,在封闭压抑的洞穴内,突兀得让大家的动作停下来。
苗民的拳头都快要贴到楚泱脸上,全然陷入斗殴的气氛,甚至脑子不清醒。现下呆愣着,互相看了看,对方的面孔站了灰,指节处擦破了皮,隐隐作痛。
脸红脖子粗都是正常的,更有甚者,青筋暴起,胸口还堵着一口气。
火把带来的光亮,让大家不由自主地看向阿福。
见他压下笑容,带着讥讽的口吻,开口说道:“打啊,继续啊,怎么不打了。”
他走到前面,几个人微微让开,有个男子扯着朗达的衣领,咬紧牙关,下巴略微地往外抻。
以前他家和朗达家为了争吊脚楼的三分地,祖上曾经吵闹过。这事寨子里的人都知道,如今再看,难免没有借机报复的意思。
阿福晃了晃火把,火光照亮朗达虚弱的脸颊。他的眼神里没有善意,只是虚横了对方一眼。
“你们不是打得很欢快,来,都看看这副尊容,大家站在这里,到底是要做什么,你们都忘了吗?”
语气到后面带上了怒吼,族长的脖子一缩,似乎见识过阿福的口才,害怕的转过头,用拐杖磨蹭着地面,直把那块草皮都翻了翻。
楚泱喘了两口,试图站起来,但刚刚脚被套在树根附近,有块石头压住了,要是动作,肯定会被发现,索性就撑着手肘,静观其变。
“咱们都是一个寨子的,祖祖辈辈生活多少年,竟然还能出互相斗殴的事。”阿福笑着问,可他的笑容里又带着浓厚的说教意味。
要不说世间在黑暗里,最先有的是火,昏暗的洞壁,全靠阿福手里的火把照亮。
他的话也变得更让人信服。
“大家之前就商量好,定下了每年祭祀的仪式,现在只差临门一脚,明明是要来解决他的,却变成如今的场面。”
他顿了顿,扫过楚泱。
看他发冠松散,肩膀靠在树干上,整个人的力量全靠手肘,和刚刚能放狠话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斧子飞到了树藤后面,是肯定找不见,没有威胁。
阿福又重新支棱起来,不可一世地说道:“看到没,这都是他的本事,蛊惑人心,让大家互相打斗,而他却能安然无恙,要我说,这就是妖孽啊。”
阿福把尾音拖得很长,痛心疾首。
楚泱忍不住笑了,肩膀随着一抖一抖的,他凝眸嘲笑,“妖孽?”
又是一阵笑,片刻的安静后,他终于沉着脸,冷漠道:“我看,你们的神灵才是妖孽。”
他用肩膀狠狠撞了下树干,落叶纷纷而下。明明被砍过几下,可裂开的地方毫无动静。
楚泱转过头,对上那张死人脸。事情做到这份上,所谓的神灵竟然还能无动于衷,他心底倒是不敢确定了。
“看,他还在污蔑神灵。”
阿福恨不得楚泱继续说些狠话,落在苗民耳里,就是大逆不道。
他尝到说风是风说雨是雨的甜头,胆子越来越大,继续怂恿大家道:“他伤害神灵,口出狂言,若是让妖孽跑了,必定为祸一方,我们今天是为名除害,大伙说对不对!”
“对!”
“阿福说得对,他来了以后,咱们寨子就没一件好事。说不定就是什么妖孽变得,来害寨子的。”
人类就是这么卑劣啊,楚泱想。
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还要找寻各种理所应当的借口,一如封印他的时候,总要举着深明大义的旗帜,好像他就活该被封在底下,永无翻身之日。
这些愚昧的苗民,何曾有什么区别。
楚泱已经不在意他们攻击的言语,眼前都有些迷糊,耳鸣阵阵,所有的力气都用光了。他抬起头,缺口处被树藤盖得严严实实,难道他真的就到此为止了?
他还没有听明罗许过愿望。
答应她的事,一件都不曾实现。也许在她的心里,自己只能是个骗子吧。
他自嘲地笑了笑,阿福把情绪推动到最高潮,好些人红着眼看他。
朗达顶着口气再度挣扎,想要把疯狂的苗民拉回理智思考。
奈何身单力薄,抵挡不住他们朝楚泱走去。阿福趾高气扬得望了眼朗达,浑身上下都在诉说胜利。
乌泱泱的人群,模糊的视线,以及微弱的呼唤,在天边又在眼前。楚泱分不清,他只觉得疲累,可明罗的声音好像穿透了好远,依旧绕在他的耳边。
是错觉吧。
楚泱止不住地幻想。
握剑的手稍稍往上抬,血珠顺着剑刃冒出来,在恐惧面前,一点小伤口的疼痛都被放大。
族长一大把年纪,何曾见过这等架势,连喊带叫对着跪在地上不吭声的老板娘骂道:“还憋着干什么,全说了吧。”
老板娘闻言偷偷看了看,立马又缩回眼神,似乎怕明罗做些更可怕的事,挪着身子离得很远。
可离开的路早就被她用灵力封存,族长又是求救又是求饶。
镇子里的人大多好日子过惯了,有钱就是大爷,出去随便花点钱,就有人捧上天,此番被威胁如同土匪的架势,谁都撑不住。
原先背明罗的大汉,首先就磕着头,老大一个人,手臂上的肌肉随着动作晃来晃去,没想动就是个空架子,最没骨气的投降。
他求爷爷告奶奶,诉说着自己的苦楚,“仙子饶命,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您放过我吧。我发誓,绝对不会再干这样的事了。”
明罗冷哼一声,“少废话。”
大汉被她说得一激灵,鼻涕眼泪都流下来,还要忍着声。
她嫌弃得挑了挑眉,自己有那么可怕吗?
“既然你想我放过你们,就把白玉虫的来历,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尤其是生人祭祀,到底怎么回事?”
大汉仿佛得到赦免,身体放松的一屁股坐下来,也不管后面老板娘警告的眼神。
忽略那群低着头不敢说话的苗民,自己先像倒豆子得说起来:“打从我出生起,就有生人活祭的仪式,其实也没多吓人,就是镇子里每年会找未婚女子,献给洞神,其实他们就是去享福了。”
“享福?”
明罗打断他,打量着山洞,四周都被树藤缠绕。因她挟持着族长,不好转头去看身后。
反正敏感地直觉告诉她,这里邪门的很,哪里的享福是这样的?
“是啊,大家都说是洞神看上了她,要她进山洞成亲,接她去极乐之地享福。”
大汉说得理所当然,明罗瞥了眼族长,看他胡子好像都吓歪了,眼睛却转了好几圈,她不解得提问:“那白玉虫和这祭祀又有什么关系?”
大汉正要开口,老板娘趁着明罗不注意,抄着个石头就要丢过去。
可明罗灵力护体,那石头反而是被震开,碎成四分五裂的石子。
着实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这回大汉更没顾忌,直言道:“被祭祀的人,会在山洞呆上四五天,到时候被放出来,就不吃不喝,慢慢会变成一具尸体……骨架上都是白玉虫。”
寄生。
明罗心头一凛,这是送给白玉虫的宿主。在落后的寨子里,竟然能被叫做神灵。
简直可悲可叹。
光是问到这些,还不足以解开她的疑惑,明罗继续道:“你们镇子上也没多少人,女子死得多了,恐怕不好办吧。”
她是不信每年只祭祀一个的,按照美人镇的富裕程度,万千的白玉虫都不一定能换回来,何况镇子上,女子并不少。
大汉到此不敢再说,明罗的灵力化作雷光,朝着老板娘旁边炸了一下,把她的衣摆都给烧着了。
老板娘手忙脚乱地扑灭,再也不敢乱动,头磕在地上,身体发抖,带着颤音道:“没没有,寨子里找不到人,我们也着急,后来是族长出的主意,不关我的事啊。”
她猛然求饶,双手合十,泪流满面,比起祭祀活人这等残忍的事,竟然是明罗更让她恐惧。
“真的不关我的事,是族长想到的,他说寨子里人不够,就到外面找。还有,还有……”
“你瞎说什么!”族长大喝道,要不是剑架在脖子上,他就要过去阻止。
明罗手指用力扣紧他的脖子,怒声指责,“闭嘴。”
她转向老板娘,示意她继续说。
“族长说,从前祭祀倒还好,没人来管。今时不同往日,湘西如今通了路,寨子发展得越来越好,终究会有外乡人来。仪式这些东西,他们看着奇怪,难免不好奇,四处乱说。为了大家的安全,就想了个法子。”
族长手指握紧,关节泛白,脸上面如死灰,好像一切都被翻出来,知道自己逃不过,索性放弃。
“装作镇子里娶亲的样子,把女子嫁给洞神。别人看到是喜事,定然不会怀疑,只会跟着贺喜,再多的事,也不会多问。到时候把女子再往洞里一送,人出来后死在自己家,全镇子都靠白玉虫活命,自然都会捂住其中的秘密,神不知鬼不觉,祭祀就完成了。”
老板娘笼统的概括,其中的细枝末节都省略了。然而明罗只觉得可怖,在这些人的眼里,仿佛一切简单的就是个流程。
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啊,在他们荣华富贵上,生命都是可以舍弃的,因为没痛到自己头上。
“后来你们不满足于一个人,就开始绑架外乡人?”
她沉声,语气凌厉,剑锋更向上挑,族长努力缩,还是止不住脖子上的疼痛。
老板娘急忙摆手,“不是绑架。”
对上明罗怀疑的眼神,又弱弱说着,“镇上有适龄男子,都是出去说亲事的,我们会给够好几倍的价钱,保证他们衣食无忧,就是那些女子,她们就被,被祭祀了。”
从言语里,明罗听不出任何的悔恨,只有辩解。到这个地步,他们执迷不悟,还在为罪行辩解。
因为寨子里的女子不能满足白玉虫的产量,就打起娶亲的主意,仅仅因为给够了钱,就能理所当然地杀人。
这到底是怎么样的地方啊。
明罗涌起股厌恶,硬生生忍下来,强迫镇静。
“那所谓的落花洞女,树叶选人,也是你们编出来的?我看你们胆子不小,什么人都敢绑,迷晕我的时候,气势不是很足?”
她有些反讽,老板娘慌张地磕了两个头,眼眶里都是泪,整句话被说得断断续续。
“落花洞女是后来有人传出去的,那些人不懂里面的门道,还以为是什么特色,传着传着就变成了故事,族长说正好,给祭祀编了个好听的故事,省得被人怀疑。树叶就是以前传下来的,说是洞神会通过落叶挑人。”
“我们真不是故意的。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们吧。”
老板娘哀求着,明罗搞清楚白玉虫的事。基本可以确定,活人生祭的仪式,持续将近三十年。
其中死去的女子不计其数,怪不得当初龙八爷能看到白玉虫里的人骨。
她懒得和这群人纠缠,扯过族长的衣领,把他往人群中一扔。手上的剑化为虚无,灵力在地上形成圈,落叶被吹动,无法进入圈内。
“镇子上,除了我,是不是还来过其他人。”
她略微皱着眉,盯着所有人的反应,“我指的是男子。”
老板娘和族长对视一眼,带着疑问,嘴唇翕动,可又不知说什么,最后是大汉抢先说道:“仙子,我们肯定是不敢骗你的,除了你,就只有那个和你一起来的姑娘,从来没有男子来过啊。何况镇子里对外乡人都有点戒备,要真的有,肯定是传遍的。”
明罗心中犹豫,理智告诉她,他们说的是真话。可是直觉和簪子无不反映出,楚泱就在镇子里。
她把簪子握在手里,龙鳞上的热度更加灼烫,面对着这些人,她再次质问道:“我要听实话。”
“我们不敢骗您啊。”
大汉连声说着,显然是真的不知道。
族长也完全没头绪,他握着脖子,对着血珠犯晕。其他的苗民更是没有胆子,只是盯着明罗身后的那棵树,好像祈求神灵拯救他们。
之前氛围紧张,明罗一直没法回头看。
现下才侧过头,余光扫过,树干笔直,树藤像是衣服般,紧紧缠绕着。
顺着脉络往上瞧,那细细的纹路全然不是正常的树木,而是人的肌肤骨架和木纹混合,像是融合在一起,青苔覆盖,一张平整的人脸,正和明罗对视着。
她的眼睛没有眼珠,是白茫茫的浑浊。
身后是紧实密集的树藤,顶端的洞壁开了个口子,一束强烈的阳光照射进来,刚好隔在明罗和树的中间。滴答——,水珠落地,一切好像都回到了明罗的梦境。
她跑到树面前,不管脏不脏,把人脸附近的青苔掰开,反复确定这张脸。
是女子,不是楚泱。
明罗松了口气,旋即簪子像是被火炙烤,烫手的拿不住。强烈的预兆笼着她,脑海里不断闪过画面。
一口棺材,围着的民众,火把晃过的余温,挣扎颤抖的手,像一下子充斥进来,让她太阳穴狂跳,差点站不稳。
她动用灵力抵挡,手撑在树干上,绿色的枝叶长到明罗的跟前,阳光在石堆上的影子后移,闪烁了好几下,像是在提醒她。
龙鳞泛出浓烈的流光,在她的耳边,有无数的声音,都在高喊,“杀了他!”
那种剧烈,无法掩藏的恨意,裹挟着怨气,敲击她的耳膜。在短暂的交锋后,明罗终于把灵力集中在簪子尖端,果断得朝树干上的人脸扎过去。
一阵浓郁的光,让簪尖停留,石子乱滚。
树藤像是倒转的被吸到洞壁上,从那张脸向外延伸的灵力化成一道光幕。
丝丝的裂缝暂停在空中,像是一块冰,又仿佛是凭空而生,明罗知道她找到了关窍。
裂痕就是结界。
她强撑着不适,□□诀涌动,幻化成一柄剑,锋芒闪过,巨大的响声,冲击的裂缝崩塌。在她面前,山洞被分裂成两个空间。
树藤形成的洞壁四分五裂,另一种景象在消散的缝隙里拼凑而成。同样的山洞,全然不一样的情景。
火把的火星子像流星闪过,直冲着明罗所在的地方而来。
她闪身躲过,顷刻间火星点燃树藤。
在她的余光中,那群人围着的一口棺材,扬起手臂好像要把谁塞进去。
在他们的压迫下,有玄色锦袍的竹纹闪过,那是她给楚泱挑的衣服。
“楚泱——”
明罗义无反顾,朝着结界的口子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