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房内未曾熄灯,明罗斜躺在床上,手脚都被麻绳捆住了。
她的半张脸贴在被褥上,眯着眼睛观察。
门窗透出重叠的人影,烛火微动,看影子,最靠近门边的就是成衣铺的老板娘,还有两个男子手里好像捧着东西。
看样子是个长方形的托盘,三个人在交谈,其中离得远的,声音较为沙哑,听老板娘的语气,带着点尊敬,约莫就是美人镇的族长。
另外的大汉明罗之前就听到过,屏息凝神在等他们继续讨论。
“你给她简单打扮下,外面的红布喜字都安排好了,就等明天开锣,也让乡亲都沾点喜气。上回碰到常来闲逛的卖货郎,问起这些事,我都按照老办法说了,没人会觉得有问题。”
大汉的语气里有点不耐烦,把手里托着的东西往老板娘面前一递。
族长背着手,喉咙里轻微的应和,特意叮嘱道:“你注意点,别到时候又让人跑出去。上次借着阿鱼娶亲,骗来的那个女子,趁天黑溜出去,花了好些银钱才摆平的。”
他仿佛含着口痰,想咳又咳不出来,口齿不清地继续说:“就是有些可惜,今年寨子里未婚的实在太少了,不然洞神选得多,咱们收成也多。”
“谁说不是呢。”老板娘一改往日的声调,此刻有些尖细,不如意的叹口气。
“我看中的珊瑚首饰,还有两千两银子没凑够,等这次祭祀过去,总能给我多分点吧。”
是邀功,嘴脸落在大汉眼里,就显得平常,他嗤笑道:“你个老娘们,半只脚都快要进棺材了,打扮给谁看,难不成冷板凳坐不住,想出去偷人?”
说完他自己先哈哈大笑,全然不顾老板娘面色羞赧,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族长终于是咳嗽出来,虚抬起手在他们两个直接劝和。
“行了,屋里还不知道怎么样,你进去给她换上,好生准备吧。”
老板娘咽不下这口气,临了还对着大汉离开的方向呸了一口,才准备推开门。
明罗闭上眼睛,调动体内的灵力,特意封住经脉,造成深度昏迷的假象。
耳边听力却不减,知道老板娘已经推门而入,坐在她身边,扒开她的眼睛仔细看看。
确定是昏睡的,稍稍放心。
帮女子换衣服,她早就做的熟门熟路。不过明罗手脚早就被捆着,族长那个紧张的样子,也怕有什么意外。
老板娘只好稍微解开绳子,索性把红嫁衣简单得一套。她身上没什么其他东西,麒麟囊放在郡主的马车里,为的就是不引起怀疑。
倒是头上的簪子,金色流苏和龙鳞,显眼得很。
老板娘也算见过好东西,盯着那发簪,仍旧移不开眼,拿出来戴在自己头上比划了下。
明罗手渐渐握紧,好在对方只顾着欣赏美貌,没太在意她的举动。半晌后,老板娘叹口气,把簪子重新给明罗戴上。
脸上有那么点小愧疚,很快又是一丝丝可怜,听得她说道:“都是快要死的人,还是送你场风光吧。”
她把明罗扶起来,靠在床头,给她取出胭脂,画了画妆,又把头发散开,全部挽上去做了个好看的发髻,金银首饰穿戴整齐。
自个对着欣赏着,啧啧两声好像是夸奖。看她依旧没有清醒,让她好好地躺在床上,熄了灯关上了门。
明罗在黑暗里睁开眼,嘴唇上有些果香味,压在枕头上,还能留下点颜色。
她无奈地笑了笑,没想到,这镇子对祭祀如此看重。
看来这一趟是越来越接近真相了。
不知过了多久,叽叽喳喳,好像是有鸟叫。顶部的洞壁上,偶尔滴下几滴水珠,刚好顺着树藤落到楚泱的嘴唇上。
他的思绪飞得很远,其实模糊不清,身上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遇到水的滋味,恨不得能多舔几下唇角。
女尸在洞里持续发臭,味道难闻得紧。白玉虫像是销声匿迹,躲在水底修养。
树藤的枝叶像有意识,微微绕过来到楚泱面前,帮他遮住从缺□□下来的光,免得他蒸发水分,完全活不下去。
这种举动,落在他眼里,真不知道是折磨,还是保护。
洞口的任何声响他都不在意了,分不出情绪去管,除非这个姑娘哭声大到他不想理都不行。
她是被自家老爹推进来的,看脸上白嫩的婴儿肥,两个小梨涡,估计十五岁都不到。原是亲爹骗她有东西吃,一路跟着到洞外。
月黑风高,谁会怀疑亲人,没待反应,就被扔进来了,再回头,洞口都被石头堵住,是真的出不去。
年纪小,经过最开始的挣扎后,就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哭。
楚泱早就被树藤遮住,一时间谁也发现不了他。
小姑娘从来没来过寨子里视为神明的山洞,但是听过一沓故事,因此害怕得发抖,心里也明白,自己是被老爹当成祭品。
哭得断断续续,喉咙都发胀发疼,才缓过神,明白再哭下去,就真的熬不过去,这才住了嘴,四下打量起山洞。
她站起来往里走,入目一具女尸,吓得尖叫,立马捂住嘴,强迫自己镇定。
过了水池上的石桥,美人树的模样清晰可见。
小姑娘没见过多少怪力乱神,对着树,自然是根据故事里的说法,下跪祭拜,口中还念念有词。
希望树神能够放她一马,保佑她父亲会来接她出去。
楚泱眼睛都睁不开,听到她的祈祷,心里光有耻笑,求人不如求己。能做出把女儿扔到山洞当祭品的人,早就是穷途末路,不可能回头的。
他们巴不得这小姑娘能被白玉虫寄生,换来成千上万的金钱。可他到底没出声,纵使他有心,但力不足。
从洞口的光估计,小姑娘已经呆了两三天,实在撑不住,蹲在树底下,咬着自己的指甲。
她六神无主,前面就卡着个女尸,后面又全是树藤,她哪里都不敢去。
可嘴唇都干裂了,喉咙涩涩得发疼。
她蹲在水池边,明知道最底下都是虫子,手还是忍不住去捧了点水。嘴唇一沾到,心里对于水的渴望就无限放大。
她还是不管不顾地多喝了两口,白玉虫的虫卵混在水珠里,光凭肉眼看不出来。
小姑娘觉着自己仿佛又活过来,松口气躺在石堆上,眼神逐渐迷离,意识不清醒,脸上浮现出一种满足的笑意,好像到达一个想象美好的空间。
湘西的蛊虫一向邪门,有着各种毒性。白玉虫若只是光能吃人繁衍,是不足以被炼蛊世家看上的。
它有一个特殊的地方,就是致幻。
这种幻觉像是在你人生的最后一刻,使你沉迷快乐,逐渐失去五感,忘记被啃食的痛苦。除非你强烈的排斥恐惧,犹如之前的那位道长。
奔跑中血气上涌,简直给白玉虫带来滋生的温床,想来他的死亡,应该来得很快。
他眯着眼,看着没反应的小姑娘,心底不清楚还能做什么。
在时间的流逝里,他慢慢得等着,一直等到小姑娘醒过来,僵硬麻木的表情,和缓慢地走动。
她有时候会在水池边蹲上一整天,有时候又会到洞口蹦蹦跳跳,把许多树枝都折断踩在脚底下。
她的情绪无法控制,逐渐变成行尸走肉。终于洞口的石头被移走,有个人探头进来。
小姑娘好像恢复了意识,朝着光亮处缓慢走去。那人大惊失色,随后又一脸沉重跟在她身后,摇晃着头,仿佛很失望。
可楚泱知道,不过几天,他一定不会再失望,说不定,会欣喜若狂。
锣鼓敲响第二声,明罗睁开眼。
她竟然在紧要关头都能睡着,真有点佩服自个。
房间外还没动静,街道上的吵闹就传过来。估计仪式已经开始,就等着老板娘带她上场了。
其实她恍惚又做了梦,梦里回到杂草丛生,长满树藤的山洞,水珠从洞壁上滴下来,滴答滴答敲击她的耳膜。
楚泱的状态很不好,他被捆在树藤里,一双眼睛带着疲惫。她记得自己一直在喊他,可是他好像看不见。
这种怅然若失的状态,让明罗心里很难受。
她希望自己做的一切,都还来得及。
老板娘的脚步声到了门口,明罗继续闭上眼,没过多久,手脚就被解开。对方好像点了一支香,在她的鼻子附近绕了绕。
是股不太好闻的味道,像是雨后的草丛,又像是腐败的树叶,冲到鼻腔里,容易使人头昏脑涨。
有个小厮把明罗背在身上,随着动作走下楼梯,更清晰的锣鼓声充斥着耳朵。
街道上应该是一派喜气,吊脚楼都挂着红绸布,身上被人扔了点瓜子花生,脚踩着嘎吱嘎吱。
青石板上停着座花轿,做工考究,四角坠着铜钱。
小孩子在路边乱窜,口中还喊着什么新娘子,拍手叫好就没停过。
越是热闹,明罗就觉得越可怕。
寨子里的人好像都把祭祀,看成一种喜事。
从她在老板娘口中听到的只言片语,都可以推测出,美人镇的落花洞女,说到底,就是献祭未婚少女。
什么谁能把树叶哭落下,就是被选中的。不过是那些人编出来,骗外乡人的。他们恐怕也清楚,祭祀信仰摊开来说,是不为世俗所容,要被唾弃的。
为了名声,为了面子,为了全寨子的荣华富贵。
他们找到一个浪漫的说法,一个能被大家接受的传说。
成亲算是大事,哪怕是外乡人瞧见,谁会想到,新娘子是要嫁给洞神。一颗红枣砸在明罗的手上,那块皮肤有些疼,之后就换成了痒。
她没有动,安安稳稳地坐进花轿。
红盖头落在头上,外面的声音都像是被隔绝,离得好远好远。慢悠悠的,轿子被抬起来,朝着山洞的方向走去。
明罗心口直跳,随着锣鼓声一下跃过一下。
她抬手摸了摸发簪,上面的龙鳞开始发热。然而这一次,她没有收回手,似乎想从簪子上汲取一点安心。
脸上拂过一道轻柔的风,楚泱难得打了个喷嚏,好像闻到了明罗身上独有的味道。
他晃晃头,觉得自己接近死亡,连这种夸张的幻觉都产生。心里有点疼,脑海里只要跳出明罗的模样,就很痛。
在山洞里的几天,他一直都在奢望。
要是再有机会见到明罗,他一定会把自己的心意告诉她,再也不要离开她了。
可是身边的树藤,缺口处的光,乱七八糟的石堆,沉在水底的虫子,都在提醒他,别做梦了。
那都是假设,事实是,往事不可追,没有万一。
楚泱微不可及地叹气,树藤仿佛感应到什么,叶子上盛着水送到了他的口中。他就靠着这点水续命,今天的状态倒是有点回光返照,不像之前奄奄一息的。
山洞里有些明亮,好像是外面晴空万里,太阳高照。
朗达踢动一些石子,楚泱带着点惊喜。好几天没见着,他还以为朗达出了什么事。
可是眼神顿了顿,见他手里竟然还提着把斧子,脸上的表情要多焦急有多焦急。
他跑到楚泱跟前,话还没说出口,提起斧头就对着树藤一顿乱砍。
“你你做什么?”他沙哑又艰难得开口。
朗达不说话,全身力气都用来砍树藤了。可是这玩意你越是暴力,它就长得越快。
楚泱的手脚刚挣脱,又被缠上。手腕上的伤口被反复摩擦,结疤的地方又裂开,渗出好些血珠。
他吃疼得“嘶”了两声,朗达吃力得停手,额头上都是汗。
“别卖力了。”楚泱无可奈何,身上的灵力不能凝聚,居然连个破树都对付不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朗达却没有放弃,他心里藏着事,狠狠抹了把额头,又举起斧子,愤恨地坎着,趁着一瞬间的树藤断裂。
他单手用力把楚泱往前挪了挪,借力再推了他一把,自己转过身,硬捱下树藤的攻击。
楚泱的腿骨撞在石堆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面色一白,忍着痛把朗达也扯过来。
树藤快速地缩回去,在树干处缠绕,放弃了攻击。他有些奇怪,吃疼得坐起来,斧头被扔在地上,划出一道白痕。
朗达气喘吁吁,对楚泱伸出手,似乎很迫切得想做什么。
“到底怎么了?”楚泱捂着小腿,惊疑地质问。
然而没等朗达说话,从洞口传来沉闷的脚步声。阿福的高喊,苗民的附和,带着股狂热不已的气势冲面而来。
朗达露出恐怕又担忧的神色,楚泱转过头,看到硬塞进洞口的东西。
那是具七尺三寸,四独板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