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屋里的桌子七倒八歪,这场风起的邪门。镇妖司的人帮着收拾,向道长有些担忧,掐指在那乱算。
袁肃被安阳郡主支使下楼烧水,刚巧看到明罗站在门外,手里还抱着个石头,凝眸嘲笑道:“凌霄宗的道士,晚上不睡觉吗?”
她还没从楚泱的幻觉中缓过来,对着袁肃,懒得多费口舌之争。
“袁司尉还是老老实实听郡主的吩咐,少管道士的闲事。”
以前在凌霄宗,被师父教育要有风范,很少会口出恶言,不过袁肃多次挑衅,明罗也不客气的怼回去。
水壶架在支起的炉架上,呼噜噜地冒出热气。
袁肃坐在一旁,佩刀握得紧紧的,看到明罗手里的石头,挑了挑眉。
“要是这地方不对,还请道长别瞒着我们,好歹都是被郡主叫过来的。”
向道长收拾好铺盖,看此处的水汽氤氲,在夜里热乎乎的,自觉地靠过来坐着,又因为袁肃冷漠的表情,身子往明罗处挪了挪,袁肃轻微地哼了一声。
明罗把石头放回原处,捡了根树枝拨弄炉架下的柴火,带着善意说起些闲话。
“道长祖辈赶尸,对于湘西地界应该很熟悉吧。”
柴火被她弄得松动,进了风,噼啪着火更大了。
水壶上不停冒着蒸汽,袁肃站起来拎着上楼,眼神还时不时瞄一眼明罗。
“也不能说熟,我们这些赶尸匠,接的活天南海北的都有。不过最近的生意都近得很,像今天的,都是同乡人,我把他们送到再前面的寨子,就能收钱回家。”
他指着门后看不见的尸体,语气平常。
“苗疆的寨子多,路不好走,一个隔一个,这寨子我来过几趟,他们的人排外,对赶尸匠也不欢迎。”
明罗顿了顿,发现向道长口中一直说的都是寨子,但美人镇如今是旅游胜景,家家户户可以说温饱有余。
连寨子里的房子都整体修葺,路上铺着青石板,和其他的寨子比,那是风貌秀丽。
“我是头一回来,道长不如和我讲讲,寨子里是不是有忌讳,免得到时候什么都不懂,冲撞到。”
她心里越发觉得猜测是正确的,“尤其是民间风俗,咱们游历红尘,想看得不就是这些。”
向道长也不推脱,借着火,把包裹里的符纸摊开来,仔细地铺开,慢慢烤干。
“其实苗民没有传的可怕,他们也都是正常人,就是风俗信仰和别处不同。每个寨子有不同的说法故事,之前我来的时候,就听说这儿有祭祀仪式,好像每十年有一次,他们信仰洞神,觉得给洞神供奉猪羊,就能得到庇护平安。”
“小地方嘛,对于神鬼深信不疑,我看他们都挺自得其乐,本来猪羊也不是重要的东西。对于洞神不洞神的,我一个外乡人也说不好。”
向道长把干了的符咒再重新叠好,明罗刚看了一眼,符纸上基本都是普通的镇压尸体的法术。
看来赶尸匠对此地的了解有限,明罗知道问不出什么,点了点头附和。
看外头星光黯淡,树上又停留着几只乌鸦,黑漆漆得像是门神。她站起身,和向道长告辞,二楼的被褥早就准备好了。
这地方年久失修,连外面的匾额都结着蛛网,她随便摸了下椅子,就是满手的灰尘。打水擦拭一遍,又烧了些热水喝,折腾下来是后半夜。
安阳郡主住在隔壁,估摸着太累,明罗都能听到她在磨牙打鼾,偶尔还冒出几句梦话。
袁肃应该在附近闭目养神,他那把佩刀的灵力时有时无。
明罗这才把麒麟囊里的盒子拿出来。
楚泱送的簪子安稳地躺着,她微不可及地叹气,取出来放在掌心。龙鳞比起原先,色泽黯淡许多,温热的触感,和之前灼烧得烫不一样。
至少说明此刻的楚泱,并没有危险。
遥想当初在凌霄宗山脚救他,是因为心软,后来经历那么多事。
对于楚泱,她似乎都逐渐习惯了,他的不通人情,有时又显得纯真,都让她产生种不一样的感觉。
她还承诺不用他保护呢,没想到,自己还把他弄丢了。
明罗握着簪子,合衣躺在床上。被褥是安阳郡主给的,皇家用度,自然是好东西,有股鲜花的香味,让她的莫名安心。
手指摩挲着发簪上的鳞片,微微的热度传来,像是有人在她耳边低语。
脑海里闪过中秋节的场景,楚泱曾经说过向他许愿,她本来以为是开玩笑的。
现在,倒是真的想许愿,希望他能平安无事。
天光乍破,启明星遥遥挂在东方。
寨子里的鞭炮炸得噼里啪啦,小孩捂着耳朵吵闹奔跑。
吊脚楼上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楚泱翻了个身,用被子捂过头顶,睡意袭来,眼皮打架似的不肯睁开。
这个寨子,真是把他变得越来越像人类了。
念头跳出来,他霎时睁开眼,像被当头泼冷水,思维清醒异常。楚泱猛地坐起来,听觉清晰,外面敲着铜锣,吹着唢呐,吵嚷得热闹。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竟然都开始习惯寨子里的生活,仿佛被同化。
楚泱打起精神,穿好鞋子,推开门坐在美人靠上。
隔着条泥土路,看到对面的人家喜气洋洋,吊脚楼的二三楼都系着红绸布,仿佛谁要成亲似的。
再低头看看,原来朗达家也是同样的布置。好些人围在楼下,透过郁郁葱葱的树木,吊桥边上走来一支队伍。
为首的人是朗达,他今天穿了件苗民特色服饰,对襟圆领,黑色的布料上对称绣着各色图案,后面跟着的男子都是一样的装扮,看着花团锦簌。
最后四个人抬着个架子,上面放着极大的猪头,羊角。
楚泱猜这是祭祀开始的前兆,朗达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有个年纪偏大的男人,留着胡子,穿着纯黑的布衣长袍,头上带个毛绒的帽子。
明明都憋出汗,依旧忍着,脸上堆满笑,褶子挤到一起,是挺真心实意地。他等着队伍走到近前,手里的铜锣敲三下,朗达他们就喊了三声。
小孩子高兴地在两边跟着,胆子大的还敢冲到队伍里。
朗达轻轻松松就擒住他们,搁在腰边,嘴里怪叫,其他的苗民配合着笑。
一条泥土路上挤满了人,苗族的银色头饰晃来晃去。
楚泱的视角看得清楚,赵秀才穿梭在人流里,东张西望,又怕碰到熟人,身子都快贴在楼下木板上。
朗达在自家门口停下,和母亲简单说些话,接过母亲手里的铜锣,一边敲一边继续往前走。
等队伍走过,女子跟在后面,手拉手跳着舞。
中间有个看上去出众清秀的姑娘,眼神不停在四周观察,也像是在找人。
看到躲在门后的赵秀才,朝她挥手,扑哧低声笑着。
楚泱撑着下巴,看他们两个脱离队伍,悄悄牵手说着话,估摸这人就是诺玛。
花篮里的花瓣被抛到天上,楚泱随手接了一把,是浅紫色的,看不出品种,闻起来倒是香气扑鼻。
赵秀才抬头时看到他,还高举起手挥动。
楚泱微微颔首,转身下楼。
因着祭祀仪式,朗达家的门都开着,赵秀才顺着人流穿到他身边,靠着门念了几句酸诗。
“今天可是个好日子,寨子里的村民都跟着队伍去看求雨,你不去看看吗?”
赵秀才不记仇,对于楚泱之前的口出不善,不多计较。
楚泱把花瓣往身前一扔,刚好掉进个水塘,细细的水珠溅在诺玛的鞋上,被她横了一眼。
“她就是诺玛?我还以为你听我的话,早就离开了,原来是舍不得喜欢的人。”
天空不算清透,远处大朵的乌云,楚泱探头感受了下风的力度,语气带着点嘲笑。
“就算他们不祭祀拜神,照样会下雨。”
赵秀才摆摆手,“非也非也。安之不是他们心存敬畏,才有老天爷给下雨。”
他好奇地瞧楚泱,看他轮廓精致,浑身上下贵气非凡,有种难得一见的气度,有些装熟地叹道:“虽然神鬼之说,我也不信,不过咱们这叫入乡随俗,多看看没坏处。再说,今天寨子里的东西都不要钱。”
“后面那句才是重点吧。”
楚泱抱着肩膀冷笑,躲过赵秀才要揽肩的手,慢悠悠跟着队伍。
花瓣随处抛洒,偶尔落在楚泱的头上。
跳舞的姑娘看到他,羞红了脸颊,不敢上前搭话,就拿手里的花瓣朝他砸。躲是能躲,就是数量太多,楚泱懒得管,他只好不发一言。
鸟雀叽叽喳喳,镇子上热闹,车轮滚过田埂,喀吱声音在明罗耳朵中越来越响。
她开门看了眼隔壁,是安阳郡主对着早餐发脾气。袁肃在和她争辩,跺着脚把木板都踏松动。
明罗躲回屋里,簪子就握在手里一夜。
隐约梦到些关于楚泱的景象,可迷迷糊糊,看不清他的脸,只是四周环境和镇子上有点像,她确信楚泱应该就在此地。
美人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找个人应该还算方便。何况她和楚泱有发簪做联系,合该一来就能感应到。
但现在,一无所踪。
心底有种不好的预感,明罗把簪子带在发髻上,安阳郡主身边有袁肃盯着,应该不会出事。眼下更重要的是楚泱,他们之间最大的联系就是发簪,还是直接戴着安心些。
镜子在麒麟囊里震动,刚拿出来,扶黎就等不及得瞎嚷嚷。
“醒了没?我可是日夜兼程给你查消息,你倒好,睡得挺香吧。”
明罗没好气地举着镜子,指了指自己的脸色,“你仔细看看,我哪里像睡好喝好的样子。”
这段日子连夜赶路,加之明罗又老是做噩梦,睡得不踏实。
要不是修炼的底子在,看上去就得憔悴不堪,而不是光有个黑眼圈。
扶黎啧啧称奇,京城的街市叫卖声震天响,他坐在包子铺旁边,嗦着面,跟个没事人似的,明罗忍不住问道:“逃犯追到了?”
“哪能啊,要是追到了,我至于大清早出来吃面,就为了躲司衙里的破事。前儿个刚回来,逃犯的影都没见着,顶头上司又在训人,我偷摸着出来躲清闲。”
他把一叠竹简搁在桌上,隐约看到美人镇三个字,“司衙里不方便,给你拿出来了。”
明罗敷衍地笑了笑,“吃饱了吗,吃饱了就和我汇报下,我们镇妖司大名鼎鼎的小凤凰,查到什么石破天惊的关键?”
她从早先准备的干粮里,取出个干巴巴的烧饼,啃了几口就嫌弃的放在一边。
“湘西自从断了传承,好些事情在镇妖司都不记录了。我找白玉虫的案卷,根本没发现线索。倒是美人镇,有专门的卷宗,你说奇不奇怪。苗疆这小地方,居然也能在镇妖司占上一个。”
他摊开的竹简,密密麻麻都是文字。
“最开始的记载出现在百年前,美人镇原本只是沼泽瘴气林,后来时过境迁,瘴气消散,又碰上苗民迁徙,慢慢发展成了群居的千户苗寨。”
“卷宗关于过去的形容,都比较细碎,不过就是物资匮乏,寨民贫困。一直到八十年前,湘西突出出现白玉虫,在豢养蛊毒的家族中,风靡一时。”
“不过白玉虫的生长周期要十年,因此价格抬得很高。这种虫只有美人镇生产,寨子里的苗民都靠着贩卖白玉虫,过上了温饱的日子。”
扶黎说的情况,和龙八爷听说得对上了。
明罗喝了口茶,有些涩苦,“后来呢,光靠十年一产的白玉虫,不至于到如今镇子的规模吧。”
美人镇的人口多年来并不少,能够撑起足够的消耗,她不相信全靠白玉虫。
“别心急嘛。”
扶黎卖个关子,结果得到了明罗的眼刀,他瘪瘪嘴,无奈继续道:“十年一产当然不够,可是产量变多,就足够了。记载上说,三十年前,白玉虫数量增多,从原先的十年到现在的一年,并且药效更好,换来的钱,可以堆出个金山银山。美人镇因此发家,一个小破苗寨发展到现在的镇子,明面上看,真的全靠这些。”
明罗陷入沉思,若说白玉虫是天生地养,怎么会突然变多。
若是靠苗民培育,那他们又是用什么法子培育的呢。
“还有别的吗?”
“有。”
扶黎把面汤喝完,哐地放下碗,想了想说道:“卷宗里没有提到,不过我从另一个记录上找到,美人镇的苗民信仰洞神,有特殊的祭祀手法,每年会选出一些未婚女子,举行仪式,在洞口的树下哭丧,树叶落到谁头上,就把这位女子嫁给洞神。”
听着很像湘西的落花洞女一说。
“你从哪儿看到的?”
镇妖司寻常的卷宗上,故意舍去重要的没写,却在别的地方记录了?
怎么想都透着股奇怪,扶黎也说不上那本书的名字,只知道是镇妖司收录的游记,顿了顿又道,“游记的作者姓袁。”
袁?
明罗眉头微挑,“你明确地告诉我,难道是怀疑和袁肃有关?”
她和扶黎认识不能说太久,但他的思维脾性也算有些了解。
扶黎叼了根竹签,随意看着街边走动的人群。
“话是你说的啊,我可没说。目前只有查到这些,至于洞神到底是什么,里面的文字都被人泼了墨,根本看不出来。明罗,作为你的朋友,我还是得提醒你,当心点。”
“放心吧。我遇到的事情多了去了,心里有数。”
她笑了笑,压下心中的忐忑宽慰扶黎,实际上对于美人镇,没有十足的把握。
“倒是你,抓个逃犯都抓不到,不该多担心下头顶的乌纱帽吗,要是干不成,是不是得被遣送回天山呀。”
“什么遣送,那叫辞退。”
扶黎吐掉口里的竹签,突然愣住,还是不对劲。
“呸呸呸,我干得好好的,才不会被赶走。你就不能给我说点好的,盼着我倒霉啊。”
他斜睨了眼路边的人,好像找到点目标,心不在焉,“先不和你说,抓人去了。”
被他一打岔,明罗的心情好了些,安阳郡主终于吃上了她想要的早饭。
马车已经运到义庄门口,小厮再把包袱放回去。袁肃像个杀神站在门口,眼睛半睁半闭,不知道是不是偷懒。
向道长把大门后的尸体搬出来,给他们套上铃铛。他对那些尸体很是轻柔,似乎人死后的重量也很轻。铃铛系在红绳上,动一动就有声响。
左边门后摆着男尸,右边则是女尸,他把四具按照一定距离放好,哼着小调去右门找最后一具。
可翻来覆去,把大门都移开,也没看到第五具尸体,他大惊失色,反复数了数,急得团团转。
半刻后蹬蹬蹬跑到楼上,敲响了明罗的房门。拍得动作用力,有些年头的木门抖落层层木屑。
明罗打开门,发觉他面色焦急,带着点恐惧,微微往下看了眼。
袁肃在底下向她投来探究的目光,她右眼皮抽动了下,忙问道,“道长怎么了?”
“这我找来找去,好像都少了具尸体。”
她心底默然,眼神闪动,缓缓道:“不如我陪道长去找找看。”
看来明罗想要的时机,终于找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