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凌霄宗的十二峰之首,高耸入云,上头只建了座茅草屋。
院落外繁花盛开,花瓣纷飞,里面却是大雪铺地,偶尔有雪花飘落在发梢。外面里面似乎自成天地,玉鸣的衣袍带起雪泥。
她伸手接了片雪花,慢慢在手心变成水迹。正中央放着个荷花缸,没有养荷花。
凑过去看,只有两尾形似鱼却又看不清模样的东西。
一黑一白,以太极之势旋转,旁边摆着个小案几,放着瓶瓶罐罐,敞开的小碗。
玉鸣随手拿起个檀紫碗,拈起鱼食扔在缸里。
明罗从来没来过此处,心底好奇,但对上师祖,又没个打底,惴惴不安得用眼睛瞄地面踏出的脚印。
玉鸣看她的模样,乖巧得一点不像李清野口中的皮孩子,好像自己是什么吃人的老虎。
“你光把头垂着,能看到什么呀?”玉鸣的声音自带清冷,但这话里她特意放柔,夹杂一丝揶揄。
阴阳鱼转了一圈,溅起水珠落在地上,瞬间熔化了一片雪。
明罗微微抬头,见师祖嘴角带笑,慈眉善目,不像刚刚的清冷,稍稍放松,看了看四周。
听说师祖极少下山,常年居住在冰天雪地中,能更静心参悟道法。案几后头种着棵银花树,根茎极细,树皮接近银色,开出的花也跟冰碴子似的。
那枝叶上有些豁口,显然是师祖练剑法时,无意被剑气殃及的。
“我多年未曾出关,听闻你此番经历,曲折惊奇。”玉鸣选了个小瓶,用木棍在里面搅合。
眼神倒是没放在明罗身上,继续说着,“不如你同我讲一讲,也好让师祖了解下如今的局势。”
以师祖的灵识,这天下哪还有您不知道的?
明罗心中腹诽,面上定是不敢拒绝。
只把自己接到一藏方丈的信后,怎么发现破厄尸体蹊跷,追到华亭府,又半路杀出老道士,赶去小酆都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通。
她偷眼瞥见师祖好像神色恹恹,对她所言的细节并不好奇。
突然放慢了语速,脑海里电光石火似的闪过一藏方丈和师祖的八卦。
玉鸣本是一心二用,听着听着突然没声。
她不免抬头看明罗,见她像是想鬼点子,神秘兮兮从麒麟囊里取出个盒子,包裹得严严实实,递到自己面前。
“师祖,此乃佛门舍利,是一藏方丈为破厄之事的酬谢之物,我拿着是不是不太好?”
明罗把盒子打开,舍利在里面有独特的香味。
玉鸣只默默看了一眼,显然不感兴趣,不过听到一藏的名字,眉头轻微挑了挑:“你留着吧。”
她淡然道,手里的瓶子发出奇怪的声音。忽而像是炸烟花,瓶口缺了个角,玉鸣嫌弃得皱着眉。
“这样的东西,一藏不知有几何,不必替他心疼。”
师祖说这话时,竟然蕴含点笑意,明罗再接再厉道:“这次得见一藏方丈,当真是风貌清俊,少年慈悲。尤其是超度之法,可算是开了眼界。”
玉鸣轻笑,把坏掉的瓶子放回原处。
“小明罗,讨好人的功夫修炼得还不够。我可没问你一藏的事,就他的尊容,再过个百八十年也不会变,你加把劲,差不多也能到驻颜有术的境界,有什么好稀奇的。”
“一藏方丈还说,得空会来凌霄宗拜访。”
明罗适时又补了一句,玉鸣像是不相信的点了点明罗的鼻尖。
“说谎的功夫也不到家,谁稀罕他来不来,咱们凌霄宗九十九台阶,别一不小心,老眼昏花给摔着了,反倒成了我们的罪过。”
挖苦的意味简直弥漫整个小院,明罗抖抖肩膀,总觉得师祖对一藏方丈怨念很大。
又觉得满嘴被塞了口咽不下的大八卦,仍是提到,“老眼昏花?”
不能吧,据说一藏方丈出身极好,是神族后裔血脉,十七八岁就能灵力如海,容貌不变。
怎么在师祖口中,就成了个老头子的形象。
玉鸣像是想到什么,掩面偷笑,眼睛里带着点光,跟说什么小秘密似的,招手让明罗凑近,小声道:“他以前就爱看经文,我们斩妖除魔的时候,深山老林,雾气重,他老是借着月光,后来熬坏了眼睛。别看他现在一本正经,有时候离得远,他可认不出你。”
明罗觉着师祖的语气里坏坏的小兴奋,略微瞥一眼。看师祖嘴角就没下去过,连着她也笑起来。
原来一藏方丈还有这等小秘密呢,再配上他那副少年深沉,莫名带着有趣。
怪不得师祖提到一藏,神采活跃,和之前清冷判若两人。
“那师祖,叫我来,就是因为一藏方丈的事吗?”
玉鸣咳嗽两声,努力把脸上的笑意压下去,掰回到正儿巴经的气势。
“自然是有正事。”
她手里变幻出拜帖,看着挺厚,封皮金漆,有暗纹浮动,摸上去舒适,无不彰显着帖子主人的金贵。
“宣王的帖子,希望凌霄宗能过府一叙。”
玉鸣手肘半撑着头,对这些皇室并不关心,甚而有些不耐烦。
虽说当年她看中李氏能成就事业,解救乱世水火,但绵延多代,她对于皇亲国戚,早就没什么耐心。
明罗把帖子看了一遍,除了寥寥几句,关键信息什么都没提。宣王是当今圣上李覃的幼弟,喜好玩乐,远离政治中心。
因此李覃对其不吝啬宠爱,很是抬举他。
不过皇室的事情,好像轮不到她来出面吧?
“宣王封地远在江汉,怎么会千里迢迢给咱们发帖子。”
明罗略带好奇地询问,玉鸣阖着眼睛,陈述道:“宣王家的郡主,前几日在临安城住下,似乎染上恶疾,王府的人束手无策,凌霄宗是最近的道门,又有皇室渊源,于是有了这帖子。”
明罗把帖子握在手里,似乎还有想问的。
玉鸣清楚她心里的疑惑,直接解释道:“你师父向来不认可李覃的长生之道,劝说过多次,他们二人关系紧张。此番宣王的事,省得他多言,索性别让他插手。”
师父和李覃的事,明罗也多有耳闻。长生之道遥不可及,一国之主却对其痴迷。
按照师父的心性,定然是看不下去的。李覃和他又是堂兄弟,曾经一起在凌霄宗修行。
出于善意,李清野不止一次劝说过,但最后都闹得不欢而散。
虽说近几年,李覃似乎有所收敛,但师父和他,说不上两句又会吵起来。
师祖对此也是无可奈何,想通这些,明罗乖乖拿着帖子,准备找个时间拜访,却没想到师祖让她现下就去。
“郡主的病症,恐怕拖不了几日。你即刻过去,要是真无法解决,我们也算尽了心力。”
玉鸣认真嘱咐着,明罗心底叹气,仍是谨慎答应。伴君如伴虎,凌霄宗如何也不能超脱世事之外。
她转身想走,玉鸣突然叫住她,似乎思考后才开口。
“把云板留下。”
明罗愣了愣,师祖连云板都知道?
那是之前一藏方丈留下的,连她自己都快忘了。
她默默把云板放在案几上,见玉鸣师祖盯着云板,仿佛陷入不知名的可惜情绪里。
于是她放慢脚步,悄无声息地离开。
后山的雾气浓重,雨丝穿过千层落下来,斗大的水珠坠在李清野肩膀上,被灵力自然震开,形成轻微的小水花。
楚泱站在水池前,身后树叶飞动,鱼群在水面上跳跃,带着独特的兴奋。
两人僵持着,李清野刻意把灵力外放。楚泱皱了皱眉,想起之前答应明罗,不会和他打架。
背后的手握紧,只用神识抵抗他的探究。没有灵力反馈,看楚泱稍显轻松的神色。
李清野反而越发紧张,修行一途一旦结成金丹,便可容颜永驻,很难从外表上分辨此人具体的能力,但灵力的程度不会骗人。
他修行一百多年,自诩比普通人多点天赋,又在凌霄宗的主场,却无法近身他片刻。
这样的人,来凌霄宗当杂役弟子?
笑话!
“我不想和你交手。”这几个字从楚泱嘴里蹦出来。
他微微看了眼李清野所处的小道,周边的竹子生出裂痕,显然是灵力的威压过大,生灵都无法忍受。
气氛剑拔弩张,李清野艰难往前走了一步,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和你无关。”
“既任掌门,凌霄宗内的事,我都有权过问。”
他眉目微敛,理直气壮地继续说着:“你隐瞒身份,欺骗明罗,以此混入藏经阁,所求何事,我可以不弄清楚。但是明罗,她是凌霄宗弟子,诸事皆有分寸,你休想通过她达成目的。”
李清野的话也许在他的立场上是对的,落在楚泱耳朵里,颇有点盛气凌人的滋味。
与明罗相识,当时他尚带着警惕之心,所说的话,的确带着欺骗。这早就成了他的心结,现下被李清野言明,更是心中一痛。
可楚泱何时受过这等委屈,神识涌动,一时间风声大作,云海翻涌。
竹林仿佛拔地倚天,李清野发散的灵力全被他吞噬又反击,神色带着轻蔑。
“我偏要带她走,你管得着吗?”
然而李清野反倒是提前料到,恍然笑叹,言语却带着锋芒:“我若是今日有事,明罗岂会容得下你。”
方才在藏经阁,楚泱轻拂明罗脸庞,温柔的模样,还有没能落下的吻,全都被他看在眼里。
也许明罗不清楚,但李清野怎能不知道,楚泱对她饱含爱意。
风声渐止,灵力的浮动变得极其微小。
楚泱面带怒色,却又压抑着没有上前打李清野一拳。
他说得没错,要是真出什么事,明罗如何能不怀疑他。可看他那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真是恨不得新仇旧恨一起算。
“你想怎么样?”
李清野胸有成竹,明罗作为他的徒弟,天赋到底有多高,他最清楚。
自古情劫难过。
楚泱还想把她拐去湘西,既然有机会,自然要早早扼杀。但要求过分,看楚泱的气性,必不会接受。
想好里头的弯弯绕绕,他才缓慢开口:“明罗五岁修行,短短十三年,仅差一步便能道心通明。她少时刻苦,性情善良,眼里容不下不平事。湘西和凌霄宗素有旧怨,道门弟子极少踏足,我绝不会答应,你带她离开。”
楚泱默默盯着他,毅然决然道,“我不会让她有事。”
“我信不过你。”
李清野的话简单又直接击破他所有的伪装,“我想,你从未把真相,告诉过明罗吧。”
他踱步到楚泱面前,这次没有阻碍,“其实你心里恐怕比我更清楚,明罗会作何选择。既然没有勇气,何必来招她。”
楚泱无法反驳,他现在就像楚囚对泣。前有明罗,后有解封之事。
不管如何选,都会舍弃一部分,对着李清野,他更是没有绝对的底气。脚步不自觉间朝后退了退,楚泱的眼睛里,蕴含着化不去的犹豫。
李清野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都没有说,似乎想要给他独处的空间。
可他回到竹林小路上,风中浅浅传来句话。
“若是哪天,你能用真面目见她”
真面目吗?
楚泱哑然失笑。
真有那一天,恐怕是刀剑相向,恩断义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