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到小酆都找人,真是头一回听说。”
石雨摊开他的扇子,笑得肆无忌惮,使眼色示意明罗三人跟着。
他步伐飞快,嘴上也没停,向他们介绍道:“小酆都共有四坊市,分别给人、鬼、妖、怪居住。天香楼属于妖坊,再往前点,恐怕就真要去阴曹地府了。”
石雨转过一条巷子,眼前豁然开阔。
此处的坊市格局仿若京城,扶黎有些奇怪道:“那阁下是”
“自然是人。”
他这句话说得腔调九曲十八弯,换来扶黎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石雨并不在意,自顾自说着。
“此处没有白昼黑夜之分,城内不准斗殴,不准疾跑,不同族类互不干扰。像天香楼这种,由我们延尉处理,一般来说,妖怪在小酆都住了几百年,深谙其中规矩,明面上是不敢触碰的,但暗地里行事,只能把主意打到新人身上。”
明罗抓住他话语中透露出来的信息,问道:“照你说的,小酆都设立延尉府,又把住户分门别类,合该有个发话的人吧。”
她想着,既然叫做城,应该同佛教的酆都一般,有个主事的城主。
石雨点点头,不住回头给了明罗个灿烂的微笑,赞赏道:“姑娘真是冰雪聪明呀”
他若有若无瞟了眼楚泱,见他果然不爽,计上心头,继而说着。
“的确,小酆都城由城主管理已有六百年,谁都说不出,城主的来历,但这地方,能进来的,都只想单纯地活着,怎么会去计较城主的私事呢。”
“普罗大众不了解,你作为城主府下辖的延尉,总能听到些细枝末节吧?”
明罗走到石雨旁边,见他挤眉弄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心下想着城主对小酆都的掌控必然不少。若是能直接得到城主的信息,就能事半功倍。
石雨眨了眨眼,用扇子碰着明罗的肩膀,感叹道:“我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三人停在一座亭子处,底下铺了好几层石子叠层的台阶。上面草被覆盖,偶尔露出点粉色的花骨朵,比起城门口的寸草不生,倒是多了些意趣。
明罗迈步而上,石雨本想一起上去,被楚泱带了带,听得他不善道:“别动手动脚。”
说着,越过自己,跟着明罗到了亭子中央。
石雨莫名顿了顿,开口调笑道:“小郎君倒是气性大。”
眼珠子转两圈,也不知道想到什么,不紧不慢地站在亭子一侧。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刚好能望见坊市的格局,以及最扎眼的府邸。
他用扇柄一指,那是座平地而起的建筑。
光从此处看,就能发现建筑是悬浮在一块腾空的石头上的。在四周有水流自上而下翻涌,台阶隐没在里面。
府邸四四方方,最顶端像是开了个天井口子。
屋檐黑灰,角落停留着几只飞鸟,看不出品种,倒是鸟儿歇得自在,差点要和仙人指路的雕像融为一体。
“那就是城主府。”
石雨收回扇子,半侧着往勾阑一坐,悠然自在地说道:“你们要想找人,比起挨家挨户地打听,不如直接找城主来得更快。”
他卖弄幌子,眼睛迷蒙着,用扇子敲击大腿,小拇指翘起,看得扶黎翻了个白眼。
明罗接下话茬道:“你带我们到这里,不光是看城主府的吧。”
石雨点点头,一副陶醉的模样,小声道:“你听。”
隐隐约约的唱戏声,婉转动人,交杂着风声传来,仔细听是从城主府附近传来的。那儿也有一片平房,用的是青瓦,看着简陋。
戏腔是女声,唱的语调,明罗似乎听过。
“粉墙花影自重重香袅金猊动,人在蓬莱第几宫。”
是昆曲《玉簪记》的唱词,琴挑曲目。
明罗曾经听过一回,见石雨颇为自得其乐,不免问道:“难道城主和这位娘子有关?”
石雨跟着哼了两句,问道:“姑娘可知道,这曲子讲的是什么?”
扶黎下山不久,整日里忙着镇妖司的案子,从未听过曲。楚泱虽说诞生灵识两百年,但他从来不把心思放这上面。
人都没整明白呢,哪有闲工夫管曲子。唯有明罗,有次刚好接了戏班子的活。
那昆曲班子唱的十分正宗,旦角也是临安城争相追捧的好嗓子。不过比起方才的音色,进而还要差上两分。
明罗倒是真的起了好奇心,这般的人物,是怎么会到小酆都城。
“这曲子唱的是道姑与书生相恋,因此冲破封建礼教与道门清规的故事。”
她好整以暇地等石雨继续说话,却见他来回扫了眼楚泱和自己,揶揄道:“我看你们也挺像这故事的。”
明罗咳嗽两声,楚泱还没反应过来。
石雨看出两人的不自在,也不调笑了,正色道:“城主想请这位娘子为他唱一曲,倒是娘子脾气大,我们上去传过几次话,都被她赶出来了。”
“这和我们找人有什么关系?”
扶黎倚着亭子边的柱子,用脚踏着苔藓,歪着头反问。
石雨挑眉道:“小酆都没有事情能逃过城主的眼睛。”他虚着指了指城主府的方向。
“在那里头,有一面影壁,上面记载了何人何名,何时踏入此地,甚至有的连生平都记在上头。”
他双手拍了拍,又摊开,笑道:“这消息,难道不重要吗?”
“那真是多谢你。”
明罗拱手谢过,揉了揉眉心,继而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把这消息告诉我们?就因为刚刚的交集?”
石雨摇摇头,轻松站起来,踱步到明罗身边转了两圈。
不出意外被楚泱推开,他习以为然,只是说道:“倒也没那么简单。主要还是我们延尉拿戏娘子没办法了,加之明日就是城主生辰,催得紧,所以试试剑走偏锋。”
明罗总觉得石雨这家伙,三句话里两句真,还有一句必定是假话。
不过此时顾不上这些,偌大的酆都城,要是光靠他们自己找老道士,人生地不熟,花费时间太多。
城主府不管有没有影壁,都可一试。
“所以戏娘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明罗轻声问道。
“她本是京都名角,四岁给丢在昆曲班子门口,被班主捡回去养,年纪轻轻吃了许多苦头,总算是练出个好嗓子,开台唱《玉簪记》,名动京城。
正当红时十八岁,长的是花容月貌,因着些名声被人惦记上了。”
石雨说着缘故,明罗恍然大悟,想起当初从李清野口中听来的八卦。
这事真要说起来,和皇室还躲不开关系。
李覃虽为当今圣上,但他一心求道,除非必要的奏折军事,顾忌着处理,不然便是扑在炼丹捣鼓草药上。
李清野和李覃好歹算堂兄弟,偶尔遇上,他还会劝解几句,不过李覃从未放在心上。
那次刚巧是李覃的寿辰,他不知怎么心血来潮,想要关心下百姓。
派官员四下探查,如今百姓最爱哪些物事。此时正是戏曲盛行,京都大肆追捧。
白雪楼的余娘子算头筹,年纪小,台风稳,便有官员上奏禀报。李覃将人请进宫里,给些娘娘公主,皇亲国戚的唱。
其中有位王爷,风流多情,平生最好美人,听了余娘子一曲,魂都飞到天上,不管不顾地去堵人家。
可余娘子在戏班里长大,那捧她的人里,王公贵族不是没有,也不见她动心,不过是早就有相好的。
她同班主的长子是青梅竹马,班主自小把她当女儿看待,没成想两方看对眼了。
班主自然顺着乐意,谁料王爷半道上横插一脚。这王爷是皇亲贵胄,何曾受过此般闲气。
想着余娘子吊着自个好几天,原是看上个平头百姓,难不成对方还能比自己更强?
他平日里就是个没轻重的,加上小厮撺掇,当下气不过就带人打上了戏班子。
直把白雪楼刚建的小院给弄得一塌糊涂,又揪出班主的长子,丢在地上让人围着打。
余娘子哭天抢地,跪下来求王爷住手,最后没有法子答应嫁过去做妾。偏成想,余娘子性子烈,看喜爱之人,被王爷打成个半死。
口头上说着答应嫁,实际上是等着出嫁那天,给王爷来上一刀。
怪不得说,红绡软帐,大喜的被子上也看不出有没有血。
王爷是想着洞房花烛,喝得晕乎乎的,哪知道余娘子给他肚子上捅把剪刀,用囍枕给他硬生生闷死了。
出了这等事,纵使王府当天没能察觉,第二日也得发现。余娘子连夜钻狗洞逃跑,隔天下人哭喊着去报官。
官府一看,这事他们做不了主,连忙又报到圣上跟前。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想接烫手山芋。
最后李覃让官府发海捕文书,画着余娘子的相貌,写清生平姓名。
可余娘子心狠,知道自个怕是逃不脱。也不知道从哪里晓得的酆都城,为了躲过追捕,连自己的脸也舍得下手。
毁容后又一路逃到小酆都,住在此地竟已五年有余。
明罗叹了叹,她当初光是当故事来听,都觉得王爷是死有余辜。但转念也觉得,余娘子性格倔强,强权下决不屈服。
怪不得城主想听曲,她坚决不肯去。
“余娘子连延尉都不怕,我们可劝不动。”
石雨摆摆手,露出个神秘莫测的表情,建议道:“你们既不是张良,更没有过墙梯,我可不指望。”
“那你想让我们做什么?”扶黎摸了摸脑袋,总觉得有雨滴落下来。
石雨努嘴道:“不是你们,是她。”他正对着明罗,摸着下巴打量。
“我看你身形不错,又是道家之人,不如由你假扮余娘子,随我们交个差。”
明罗呆愣半刻,发笑道:“我要是开口就露馅了,到时候你死的只会更惨,说不定还要连累我们给你陪葬。”
“这就不用你担心。你们要进城主府找影壁,我只需要交差,怎么想,都是你们更有利,成不成吧?”
石雨吊儿郎当地扇扇子,仿佛吃定了明罗会答应。
楚泱拉着明罗到一旁,犹豫着凑到她耳边道:“他不是人。”
“我知道。”明罗对他安抚地笑笑。
看楚泱眼里担忧的情愫,明罗不禁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带乱了他的发梢,又小心给他拂开。
扶黎不满地走过来,不确定问道:“你真相信他的话?”
“照他的说法,城主对城内的情况了如指掌。”明罗环顾了一眼四周,突然笑了笑。
“不就说明,从我们踏进酆都城的那刻,就被盯上了。”
她摊开手掌,在上面虚写了个“鱼”字,三人立刻心知肚明。
扶黎忍不住道:“明知道火坑还往里跳?这次不怕我给你们带晦气啊。”
明罗搞怪似的努努嘴,笑道:“反正也没别的办法。火坑不火坑,去了才知道。”
她鼓励般拍了拍扶黎的肩膀,和楚泱并排站在一块,调笑道:“这事往大了说,是你镇妖司该管的,我和小师弟都只是友情协助,自然是有事你扛,无事大家好喽。”
扶黎低声嘟囔道:“没良心。”
石雨迟疑观望,不清楚他们三人探讨个什么,忙不住开口问道:“成不成给个话呗。”
扶黎咬牙切齿,不得已换上一副喜庆面孔,转身道:“成,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