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明罗心里有一万次,对没有制止扶黎乱说话而后悔。
她就不该让乌鸦嘴发挥用处。
天香楼在巷子口最里面,只有个小牌子。完全不是人间青楼的门面,即没有姑娘迎客,也没有张灯结彩。
若是不小心走过头,怕是根本不会注意。
门口就是简陋的两块木板子,中间留了个缝隙。明罗敲了敲门,从缝隙中颤抖着溜出一张纸人来,在他们面前打转。
上窜下跳,看了一会儿,滑回里面去。
小东西叫夹纸,据说胆子极小,随便给他骂几下,就够他吃一壶的。不到半刻,门板就往后脱落,显出窄道,能容一人通过。
明罗本想抬脚进去,楚泱却自然地拉了她一下,让自己走在最前头。
扶黎跟在明罗身后,过道里没有点灯,墙壁上覆盖着石灰。上面乱涂乱画着看不懂的图案,皆是些魑魅魍魉,丑态毕露。
扶黎忍不住打破沉默气氛,和明罗玩闹道:“这回怎么不让我打头阵了?难不成大师姐也知道心疼我,难得顾虑镇妖司的苦处。”
楚泱鼻子里冷哼一声,幽幽讽刺道:“就你的胆子,只怕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己人,你省省吧。”
明罗夹在中间,捂着嘴轻轻笑,扶黎看她肩膀抖得厉害,忙不迭拍了拍。
“收敛点,我听到你在笑了。”
穿过长道,是极其开阔的大堂,四下摆了好几张桌子。
地上铺朱红织金毯,毛茸茸的一圈边刚好被楼梯挡住。顺着楼梯往上有两层小楼,全都点着红灯笼。
每扇房门上挂一只铃铛,下面放着木牌,翻过去代表有客,正面就是空着。
他们站在楼下,抬头能看到最顶端浮空的花灯,盏盏精致,把整个大堂照得雪亮。
桌子边女子来来往往,有端着酒壶晃来晃去的。华美的大袍子下空荡荡是条蛇尾巴,冒尖似的摇摆,一副好容貌,对着位置上的客人直抛媚眼。
也有露着狐狸尾巴,毛茸茸随便哪里一扫,浮毛涌动,弄得人鼻子痒,她们却咯咯笑,身姿魅惑地往别人大腿一坐,说着就要喂酒。
那些顾客没什么兴奋,似乎习以为常,听话的喝酒。
扶黎看得是大开眼界,九条尾巴从他面前扫过。明罗堪堪往后退了一步,和他离开点距离。
九尾狐停在他们面前,上下瞧了瞧,笑着道:“三位是头次来,我们这儿,美人蛇,漂亮小狐妖,应有尽有。”
她对着明罗又道:“俊美的小白狐狸也不少,姑娘要不要试一试。”
明罗双手齐摆,楚泱往她身前挡了挡,九尾狐掩面笑道:“呦,您莫不是带着小郎君来涨见识了?不如我单独给你们开一间如何?”
“咳,不是。”
明罗小声道,楚泱没有说话。
扶黎适时插嘴,伸手在九尾狐面前晃了晃,拱手道:“请问您可是天香楼的东家?”
九尾狐换了副面孔,摸着自个的尾巴,转了一圈,没好气对扶黎道:“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她的九条尾巴显摆似的晃着,斜眼继续问,“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没看见我这招客呢么。”
扶黎吃了瘪,心底一万个想不通。
自己不是和明罗楚泱一块来的,这么没有存在感吗?
再者,这老板娘对于自己的态度,未免太奇怪了吧。
他强忍住不满,好声好气道:“大街上卖羊肉汤的大叔,告诉我们,天香楼消息灵通,熟知小酆都事物,能否请东家借一步说话。”
九尾狐听他提到羊肉汤,眼眸子闪过亮光。
转眼间就换个态度,嘴角带着笑意,客气道:“原来是那死鬼介绍的,那我倒是要好好招待,这样吧,你们先坐会儿,青蚨,给三位贵客上些茶水吃食。”
她招呼着路过的女子,凑过去咬耳朵,“记住,要上好的。”
被叫作青蚨的女子,是条青蛇所化。尾巴尖蹭着扶黎的脚,弄得他嫌弃般眯眼,想逃又逃不开。
搞得坐立难安,使劲给明罗使眼色。
奈何明罗也像看戏,和楚泱悄悄说着话,一副不想管的样子。
待得茶水皆上来,里面是粉色茶汤,飘着几片花瓣,闻起来有股果香。
明罗总觉得小酆都万事不知,留个心眼最好,就将茶杯往外推了推,并没有喝。
青蚨看见她的动作,心下有意,抖着腰开始介绍道:“姑娘不爱喝这茶,不如我去给您换一壶,有上好的龙井,也有六安茶,姑娘自己选一选?”
明罗顿了顿,还是捧回了那杯茶,却刻意反问道:“你们倒是奇了,九月还有好龙井?”
俗话说,龙井要喝新,能称上好,必然是头茶。可小酆都离世俗极远,哪里来的龙井茶。
青蚨没接这话,只是道:“咱们小酆都来的人也不少,偶有带着些俗物的,没钱就抵给我们,他们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喽,姑娘见怪勿怪。”
她这般说,明罗便不好再接,等青蚨被九尾狐叫过去,两个人站在楼梯下方,交头接耳不知说什么。
明罗趁机把茶水往旁边一到,刚巧被桌布遮住。扶黎倒是看得清清楚楚,也学着把茶水倒了。
楚泱就更不必说,他是连干都懒得干,反正空放着,冷着脸就有震慑的威力。
明罗重新环顾四周,发现其他的客人从无吵闹。
一双眼睛跟长在那些姑娘身上,随着他们看来看去,一点自主意识都不见。手里不时举起茶杯喝,那是一股脑全喝光,不像喝茶,像喝酒。
此时她的心中便有疑惑,见九尾狐摇着尾巴坐下。
看他们俩面前茶杯空了,又给续上,慢悠悠道:“几位想问什么,我一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明罗给扶黎使个眼色,让他开口问,扶黎便说道:“不知老板娘,可有听说过一个人。身穿道袍,缺了只耳朵,脸上说不定有咒文痕迹。”
那九尾狐眼睛滴溜溜转,干笑两声。手臂不自觉露出一段膀子,白花花有些刺眼。
她没有开口,只做思考状。
见明罗和扶黎都盯着自己瞧,不免咽了咽口水,作势道:“天香楼客人多,一时半会,我还真想不起来,不如这样,你们再等一等。”
她说着就要起身离开,想找青蚨过来。
偏生青蚨去了二楼,一时间喊不到人,她便不好直接离开,尴尬着赔笑。
看他们都端着茶杯,不免期待的望着,明罗故意晃了晃茶杯,指着茶汤问道:“纵我喝过不少茶,倒是头一次见此等汤色的,老板娘可是有新奇的煮法。”
“姑娘说笑,哪有什么新奇不新奇,不过是临海的特长,混着些花瓣,喝起来别有风味。”
她笑了笑,“姑娘要是喜欢,就多喝些。”
明罗陪着笑,但就是不喝茶。
九尾狐瞟到楚泱的眼神,突然汗毛直竖,不敢对视,躲避得四下看,额头冒出些汗。
楚泱淡淡看了茶杯一眼,沉声道:“此乃水莽草,通常长在海河里。老板娘难不成想我们,喝了成水鬼,无法转生,永远留在天香楼不成?”
他眼神锐利,嘴角竟带着些威胁的笑。明罗头一次见楚泱此般,有些怔住。
九尾狐猛地站起来,尾巴扫过桌面,茶碗碎了一地。她如临大敌,电光火石间,从二楼传来尖叫声。
接着是乱糟糟的跑步声,青蚨和其他女子在后头猛追。
那几条妖怪尾巴,是把楼梯磨得震天响,三人在楼下都能感觉到震动。明罗趁机结了灵力网,挡在三人面前。
没成想九尾狐像是发现什么,怒目圆瞪。
脸上是疯狂长毛,露出獠牙,一时间哪有刚刚的风情。
她直视着明罗,怒发冲冠,愤恨地念叨:“原来是凌霄宗的道士,好呀,若不是你们,九尾一族何至于要跑到鸟不拉屎的地方,是嫌没杀够,此番竟要赶尽杀绝!”
她皮毛间掩映着金光纹路,九条尾巴此时就像冲天的棍子,正蓄力准备给明罗来上一击。
“你们有仇?”扶黎迷茫地问道。
明罗脑海中闪过师父说的故事,从里头提取出九尾狐的相关。
似乎是六百年前玉鸣师祖干得好事,那时候师祖天不怕地不怕,听闻有狐族祸害一方,专门抓女子炼丹。
她提着剑就杀过去,直把九尾狐打得痛哭流涕。幸好一藏方丈在旁劝阻,终于是手下留情,给九尾狐留了条性命。
至于九尾狐是如何逃到小酆都的。
明罗不清楚,再说这些故事,只是李清野当睡前故事讲的,她以为是师父给师祖脸上贴金呢。
谁想到竟然是真的?
然而九尾狐还没出手,二楼的一群妖怪追着个白衣少年,绕着圈子跑。
那少年看到底下也要打起来,憋着劲站到了勾阑上。对着那群女子做了个鬼脸,视死如归般往下跳。
他手里还拿着把扇子,刚巧落在明罗眼前,扇子顺着力气飞到明罗手中。
白衣少年打断了他们的对峙,九尾狐气上头,双目发红,发怒道:“砸场子都赶一起了,今天谁都别想走。”
“装你奶奶的腿,和谁比划呢。”
白衣少年不吃这套,上去迎面就是一脚,刚好踹到九尾狐的心窝上。
让她猝不及防退了几步,因着扇子被明罗握在手里。
他左看没办法,探手拽住明罗的衣袖,一溜烟地撞开窗户,带着她就跑。他这一跑,搞得楚泱和扶黎也跟在后头,四个人在小巷子狂奔。
香楼的妖怪倾巢而出,弄得巷子里是挤来挤去。
白衣少年及时调转回头,上前从袖口里掏出个东西,往里头一扔。冰气冒出,顷刻间将追他们的妖怪冻结在里头,仿佛像是暂停的画。
只见他上下摸了摸,从腰间堪堪弄出个黄表。对着呼了呼气,往大冰块上贴住,纸上发光,浮现一段话。
大致是说天香楼诓骗顾客,以生意为名,作杀人之事,今此证据确凿,特此定罪。
白衣少年振开衣袖,撩了撩头发,对着明罗笑的友善,从她手里缓缓抽走扇子。
看他们面孔生,友情解释道:“诸位新来的,不知道小酆都的规矩。在下石雨,乃是城主府的延尉,专管城中凶案,刚刚的事情,不必大惊小怪。”
扶黎心想我们是要干架,你跳出来搅局就算了,还恶人先告状,指责我们大惊小怪。
现在线索也跑了,气还受了一肚子。
明罗看他面容俊秀,穿着一身白。
手里的扇子此时展开,手指在上面随意划过,翘着有点兰花指的腔调,呵笑道:“酆都还有延尉?”
石雨摇着扇子,看了看空中的月亮,一副大发慈悲的神情。
余光不时瞄着楚泱,嘴上不停道:“那是自然。城里住着人妖鬼,容易生事,城主一个人管不过来,学着人世,设立了延尉。”
他神秘地笑了笑,又道:“你们真应该谢谢我。”
扶黎发笑道:“谢你给我们带来一群妖怪吗?”
石雨坦然自若,踱步合扇,用扇柄指着被冰块冻结的妖怪道:
“酆都城内不准私下斗殴,你们刚刚要是动手,估计现在都被带走了。”
明罗没和他计较,提醒道:“天香楼杀人是怎么回事?”
石雨凑过来,绕着明罗闻了闻味道,被楚泱顺手推开,防备地看着。
“那街上卖羊肉汤的,是天香楼臭狐狸的相好,他专门做骗人的生意,尤其是那些刚进酆都城的人,什么都不懂,被他哄骗到天香楼,臭狐狸一听是他介绍的,心知肚明,待对方喝下茶水,昏昏欲睡,她吸干精气后,就把尸体扔给相好的,不然你以为他的羊肉汤哪里来的。”
扶黎想到之前的羊肉汤,胃里发酸。十分庆幸明罗走得快,不然他真忍不住要喝一口。
“你既然是延尉,小酆都的事情,应该很清楚吧。”
明罗试探着问道,她想走到石雨跟前,楚泱紧张地拦着。
明罗只好握了握他的手,眼神示意自己有分寸。
石雨看她走过来,笑容灿烂,接着道:“来此处的人,要么是厌恶尘世,要么是想忘却前程,要么单纯是作恶躲难,你们呢?为了什么?”
明罗从他身上闻到一股脂粉气,并不像在天香楼沾染的。
尤其是那双眸子,眼黑多的可怕,但想着到如今,他们对酆都还是一无所知,迁思回虑后,开口道:“找人。”
石雨猛然一笑,叹道:“这可真是头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