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船靠岸是在黄昏时分,多亏师父的药膏,明罗背上的伤好了许多。下船时抬头,刚巧看到天边的金光闪透云层。
海天皆是金灿灿的,云层被打碎,在天际泛着温馨的意味。码头停着数不清的渔船,捕得海货就地数着卖。
鱼虾跳动,还有些蛤蜊扇贝什么的。前面竖个木牌子,刻着几钱几两,但实际价格还能杀。
有些妇人提着篮子四处问价,说得是唾沫横飞。最后心满意足,提溜着新鲜的海货,哼着小曲回家。
营州的九月,秋高气爽,温度适宜。
明罗甫一进城,小贩都开始收摊子。路边倒是些吃食铺子重新支起来,挂着几盏灯笼。
靠近黄昏,平时摆卖物件的都回家吃饭去了,唯有夜市即将开场,好在一路上大店铺开着门。
明罗看楚泱一身狼狈,连忙给他买了几件新衣裳。扶黎老在旁边打岔,高谈阔论。觉得款式不好,布料太硬,活脱脱像个挑嘴的婆子。
楚泱都懒得管他,最后扶黎在明罗的眼刀下屈服,连声高赞衣服精美,眼光好。他们向布庄老板打听棺材铺,得知陈记棺材铺在营州境内,名声极好。
老板看明罗十分感兴趣,一股劲也上来,直把些以前的老话颠来倒去的说。
陈记棺材铺最早的那位,大家都叫他陈老头,是从尸山火海里爬出来的。那年头闹饥荒,真是死人为患。
有点银钱都得紧着米粮,纵使他有再好的木工手艺,没人买,自然也吃不起饭。可是家里四张嘴,全要靠他,总不能让孩子饿肚子。
陈老头成天在街上寻摸,希望能找来点机会,别说还真让他碰上。有天官府往告示栏上糊张榜,上面写要招几个人,仔细一瞧,竟是死人生意。
以前对棺材捞尸的有忌讳,活人好歹有口气,死人就硬邦邦一个,遇上不巧的,死状凄惨,什么死法都有。
那是怎么难看,怎么吓人就怎么来,多看一眼就容易做噩梦。
好端端有手有脚,没有点苦楚,是千万不会碰这些行当。陈老头没得挑,榜上说要找一两个木工活好的工匠。
城外头堆着满地的浮尸,官府想处理,又怕随地扔,弄得怨气冲天。就想着打几口薄棺,找个坟地全部埋了,也算是给尸体找个容身之地。
他偷眼四顾,看没人发现,快速地揭下榜单。
上头写一两个,可陈老头江湖上混饭吃多年,还能不清楚官府现在也不好过。顶多就招一个,每月能领五钱银子,谁会放过此等机会?
却说陈老头来到官府,点头哈腰地应上差事,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写上去。由个老道士批命,一看全是阴年阴时,直说他和这行当有缘分。
陈老头心里骂,面子上却应付点头,喘口气都没有,直接拉来木头让你削,全做成一模一样尺寸相等的棺材。
官府不管下葬里头有多少讲究,要得就是一个快。陈老头手脚利索,短短半个月,打出了十几口棺材。
其实棺木本身有很多要求,现下却完全顾不得,陈老头曾经在大户人家手底下做工,听他们供奉的道士僧人的讲过,棺木弄得不好,家宅不宁,多一寸少一寸,说法极多。
但他帮官府做事,容不得自己做主。
陈老头心里对于民风异俗,深信不疑,于是只好边打棺材,口中边念“见怪莫怪”。给官府打上十来年的棺材,任谁都能磨出一身好手艺。
到后来换了新皇帝,天下天平,人却还是照样死,江湖上涌出些寺庙道观的,也开始收那些无人要的尸骨。
官府乐的不管,陈老头也就此失业。
他寻思,自己大半生也没别的本事。你让他去摆个摊吆喝,知道他身份的估计都嫌他晦气。还不如开个棺材铺,继续做这生意。
到底是有经验,营州百姓都信陈老头的手艺。那棺木真是轻重正好,家里什么时段死了人,去陈记门口摇响铃铛,准有人给你开门。
规矩一代代传下来,到现在这代,是一位身量奇小的陈掌柜。
为什么叫他掌柜,是因为他接手第一天,先在店里头安了个长柜子。
可他人矮,站在柜子后面,堪堪只能见个头顶,他倒是乐得开心,不管被人如何说。
棺材铺做生意,从不搞别家商铺那套。
要是隔着个柜子,就好像隔着一层,总不尽心。陈掌柜不管,他说棺材铺也是正经生意,做生意自然要有范,什么是范,掌柜就是范。
也是他们家有口碑,营州的百姓懒得计较,打棺材折寿衣的仍是找陈记。
主街路上走到头,再拐个弯,看到那家虚掩着门,挂白灯笼的店铺,就是陈记棺材铺。
进去先拉铃,老板就会从柜子后头出来。
明罗一一照做,听得柜子后面有人道:“棺木十种,自行挑选。纸人纸马,各有价格。不看坟地,丧葬仪式一概不管。几位家中没有死人,做不着你们生意,就此打道回府吧。”
扶黎把手搁在柜台上,俯身道:“掌柜的,你既不问也不看,怎知我们不是来买棺材的?”
陈掌柜露出个头顶,原是他刚刚在躺椅上乘凉,手里捧着紫砂壶,小拇指滑过壶身,有一搭没一搭地翘着,慢悠悠道:
“营州百姓,家中该有白事的,早就定好棺材。你们几位,生面孔,外乡人,进来时脚步轻快,语气中不见焦急,要不是我这放棺材,还以为逛街点菜呢。”
他从后头绕出来,明罗才知道身量小的意思。
陈掌柜孩童脸,皱纹满布,走起路来步履蹒跚,却紧紧握着紫砂壶。在走街串巷的卖艺团里,这样的身高和长相,就是传说中的侏儒。
明罗压下奇怪,轻声问道:“听说陈记棺材铺的祖上,是梭子山人。”
陈掌柜喝口茶,来回打量三人,理所当然道:“一年到头,想去小酆都城的人,多了去了,可没几个进得去的。三位都是人中龙凤,我劝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明罗笑了笑,还是道:“请掌柜的帮个忙,另有重谢。”
“重谢倒不必。小酆都城不是人人能去,须得我点花问祖,一次一百两,不论成功与否,这条件,你们可答应?”
陈掌柜爬到小椅子上,拿起堆在柜台上的白纸,等着他们的回答。
扶黎和明罗对视一眼,由扶黎先开口道:“自然可以。”
他取出一百两放在柜台上,手笔一出,陈掌柜笑叹道:“呦,我老眼昏花,原来是修行中人。通常想去小酆都的,不是有苦衷,就是活不下去的。最近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来就是几个修行人,怎么,你们是要去酆都擒鬼,还是学哪吒闹海。”
楚泱插嘴道:“好几个?除了我们还有别人?”
陈掌柜望了他一眼,见他抱臂警惕,神思发疼,心中各番计较不说。
手上却是抽出白纸,灵巧的折出朵纸莲花,沾墨往上写,“三人求路,还望开恩”。
他把纸莲花放在铜盆里,点上蜡烛,等出油,再滴在盆里。
做完这通,嘴上道:“是有这么个人,老道士,少了只耳朵,我当时还奇怪,此人颇有道行,虽说长得吓人,但靠本事混口饭,怎么也亏不得,为何非要进酆都城。”
“后来呢?”扶黎紧张地听着。
陈掌柜取出火柴,故意停顿道:“后来我想,他能把自己造成神鬼害怕的地步,怕是仇家不少,不进酆都活不下去。我就给他点了纸莲花,你猜怎么着?”
他划开火柴,火苗呲地窜起,落在纸莲花上。
明罗注视着,陈掌柜对这等场面见怪不怪,继续道:“纸莲花瞬间就点燃了,那架势,差点要烧铺子。这是碰到硬茬,二话不说就让他往南,酆都城正等着他呢。”
可明罗他们的纸莲花,火苗入海,根本燃不着。除了干涸的两滴蜡油,火柴就像泡过水一般,孤单的落在花瓣上。
扶黎忍不住指着问道:“点不着算什么意思?”
陈掌柜嘿嘿一笑,摊手道:“让你们回家的意思。”
他把纸莲花拿起来,上面完好无损,火柴被他随意丢掉。
伸手把一百两白银从柜台滑倒衣服上,左看右看,才一个个摆在柜台下面的抽屉里。
楚泱探手压住了陈掌柜的手,沉声道:“你再点一次。”
陈掌柜试图挣脱,也不知他哪里来的力气,是怎么抽都没用。
只好叹息道:“来几次都没用,是小酆都城的那位主,不让你们进去。合该你们没有那命,要我说就收拾回家得了,那城里面,都是亡命人,要不是人世间活不好,谁会和一群妖魔鬼怪同住。”
楚泱却不听他解释,再次冷声道:“我让你再点一次。”
他手下用力,陈掌柜只觉得手腕都快被折断了,连声应道,“好好好,这就点这就点,我不另收你们钱。”
楚泱这才收回手,目不转睛地看着陈掌柜重新折出朵莲花,提笔要往上写字,制止道:“我亲自写。”
明罗疑惑地望向他,见他面容坚毅。
握笔的手有些生疏,适应片刻就习惯,看架势倒像是专门练过的。她凑过去看,莲花的花瓣上画着奇怪的符号,仿佛是很多年前的象形文字。
明罗看不太懂,便问道:“你这是画了什么?”
楚泱偏过头轻声道:“我试着和他商量,不同意,就淹了小酆都城。”
明罗眉头一跳,嗫喏道:“你确定,这是商量?”
不,重点是有用吗?
扶黎本来是凑过去偷听的,结果听了个莫名其妙,发笑道:“我的一百两银子,是给你来开玩笑的吗?何况小酆都存在百年,岂是你区区威胁就”
他话还没说完,陈掌柜的火柴还没碰到。
纸莲花瞬间自燃,火苗窜得顶天高,在风里还抖了两下,似乎有种求饶的意味。
扶黎住了嘴,明罗被楚泱往后带了带。
掌柜的吓一跳,脸被余热撩到,黑了一片。
扶黎目瞪口呆,不可置信,道:“我以为他应该有些气节,没想到也是欺软怕硬,早知道我出什么钱啊。”
掌柜的缓了缓,识相地把抽屉里的银子取出来,推回到扶黎面前,小心翼翼道:“你们机缘大,我个小老百姓受不起,钱财还你们。从这条街,顺着南边一路走,穿过荒树林子,别管后面有什么声音,都别回头。等看到整片海域,露出个山头,就是小酆都城。”
一百两失而复得,等于白嫖。扶黎倒是开心,明罗细心地多问道:“可还有其他要注意的?”
陈掌柜打了水给自己洗个脸,脸上有些不耐烦:“你们艺高人胆大,寻常的古怪肯定困不住,直接走就是了。我也没真的去过,问我有用吗?”
他这是在下逐客令,明罗没再继续问,道了声谢,三人就循着街一直往南走。
楚泱走在最前面,他脚步没有停顿,倒是熟门熟路。
明罗心里好奇,可转念想到,那晚船上他答应以后会告诉自己的,忍着没有问。
扶黎追上明罗,跟她并排,凑过来问道:“你们凌霄宗,都是出什么怪物啊。尤其是你这位小师弟,要说人情世故一概不懂,可碰上奇奇怪怪的事,倒真有办法。”
“你才怪物呢。”
明罗没好气接道:“镇妖司不是宣称天下奇闻尽入彀中,怎么你也没见过那些文字?”
扶黎挑眉试探道:“老实告诉我,你也怀疑他,对不对。”
他们已然走到荒林,天色渐黑,唯有月光,树丫上停着乌鸦。
黑漆漆和夜色融成一片,因着靠海,晚上风大,呼呼盖住了扶黎的声音。
明罗却微不可及地点了点头。
“要不,我帮你查?”扶黎唯恐天下不乱,“他年龄几何,生于何地,父母可健在?”
他噼里啪啦问了许多问题,明罗陷入沉默,片刻后才道:“我不清楚。”
扶黎惊讶道:“他不是你师弟吗?你怎么一问三不知。”
明罗被他问得心烦意乱,总不能说这小师弟是她下山的时候,随便捡的吧。
何况她一想到,怀疑楚泱,就腾的升起股烦闷。
正想让扶黎别多管闲事,突然看到楚泱停下脚步,掉转身走向他们。
楚泱沉着脸,缓缓瞥了眼扶黎,朝着明罗慢慢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