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搜魂之法并不是明罗的擅长,但趁着佛龛怨气还未全部消散,总要试一试。
从麒麟囊里拿出三枚铜钱,上面的字迹被磨得看不清,侧身轻薄,足够古老。
扶黎忍不住疑问道:“你确定有用?”
早在明罗提出要用卜卦之法,扶黎就质疑念叨到现在。
倒也不怪他,自从几百年前,诸葛神算陨落骊山。卜卦一脉就跟中了邪似的,死的死,伤的伤,没留下几个血脉,此道自然也极少传承。
你随便跑去街上摆个摊子,写“铁板神算,一卦知天命”,估计都没几个人相信,顶多就是上来白话嘲笑的。
但明罗这里,却有个不同的故事。此事说来也算神奇。
那会儿她到凌霄宗修行没几年,是个没定性的年纪。胆子大,哪里都敢去,对着师祖也没大没小。
有次夜里,她被肚子饿醒,跑到后厨翻了半天,都没找到个馒头饼子的充饥。
一晃神也不知为什么就想起大殿里供奉的果子,夜里最怕饿。
因为一饿,你就想,这个好吃那个香,越想越饿,越饿越馋,最后实在忍不住,也不管会不会被罚,先让自己的五脏庙好受些再说。
她的身子还没抽条,堪堪能够到佛台的边缘。蛮力用劲,撑一撑就翻身到台子上,正头对着个观音大士,青瓷玉底,手持净瓶。
眉目微敛,那叫一个慈眉善目。
明罗被看得脸颊发红,嘴上说着见怪不怪,伸手去拿供桌上的糕饼。
身子借着脚底的力,单手探过去难免吃劲,晃神间听到一声无量天尊的法号,惊得她腰间一歪。
整个人朝后倾倒,手带着瞎摸,桌上的东西哗啦啦全跟着掉下来。她人也摔在地上,好在反应快,双手撑了撑,光摔了个屁股疼。
回头一看,是自家师父噙着笑,那笑里有点活该的意味。明罗心底大叫不好,地上全是罪证,什么糕饼的都碎成渣渣,肚子还是饿。
她脚边还放着个八卦盘,沉得很,似乎是铜包金。
除了先天八卦的方位文字,最中间有个小银珠,周围一圈的透明道路连接起各个相位,估摸着是用来测吉凶的。
许是刚刚不小心带下来的,明罗怕师父怪罪,先自己忍着痛站起来,要去把八卦盘捡起来放好。
就握上去一下子,手心发烫,脑子里忽得像是看到了什么画面。冲得她是头冒金星,差点又倒下去。
好在李清野眼疾手快,把她扶正,适时切断了八卦盘的联系。看明罗还没缓过来,恭敬地把八卦盘放回原处,将她带回了平芜院。
明罗连着做了好几天的梦,梦里都是些听不懂的言语。
什么天地方位,阴阳变爻,醒过来却记不清,唯有几个铜钱卜卦的方法,还能回忆起。
之后她才知道那个八卦盘,是玉鸣师祖多年前从骊山带出来的,属于诸葛神算的遗物。
至于梦里的声音,恐怕就是诸葛神算残留的灵识。
她把这件事藏在心里很多年,从没有在师祖面前提起。
此时苏府现在的主家给他们打水净手,明罗正翻着她的三枚古钱币,准备卜卦。放在以前,占卜的流派众多,什么鸡卜鸟占,文王圣卦,梅花易数等等,数不胜数。
她却只会最简单的铜钱占。
手里轻飘飘的一扬,转息间催动灵力,阖眼默念,听到清脆的落地声,诚心再看。
见佛龛台子下坤上乾,是一道天地否卦,卦语:虎落陷坑不堪言,进前容易退后难,谋望不遂自己便,疾病口舌事牵连。
扶黎在后头问:“什么意思?”
明罗接话道:“简单来说,天地不交,万物不通。应在苏家娘子去向上,指她仍在原地,不愿投胎。”
她想着,苏宅是苏家娘子呆了一生的地方,她复仇后再次回到这里,也是人之常情。
但他们昨晚折腾一宿,似乎也没瞧见苏家娘子的魂魄。
楚泱看着那三枚铜钱,突然想到什么,扯了扯明罗的衣角,有些不确定道:“绣楼。”
明罗看着他有些不解,听他猜测道:“也许她藏在墙壁里面。”
被他提醒,明罗忍不住想到昨天的惊魂举动,那面墙壁上藏着诸多鬼魂,很难一一辨认,他们昨天就被吓到,匆忙间离开,没来得及细看。
扶黎倒是不知道这一茬,忙问道:“什么墙壁绣楼,还有我不知道的事?”
“你不知道得多了。”楚泱无奈回了他一句,扶黎正想还嘴,就对上明罗警告的眼神。
他忽然觉得自从遇到这两个人后,自己斗嘴就屡战屡败,偏偏每次看见楚泱,还是屡败屡战。
对于绣楼,明罗还有点惊魂未定,楚泱大概是看出她的顾虑,牵着她的手,温和道:“我陪你过去看看。”
她的掌心微凉,楚泱却好像是个小火球,把她不好的感觉瞬间驱散。扶黎悄悄白了一眼,心中不知怎么就万分不乐意。
再看他们已经动身去绣楼,只好踱步跟上。
白天的绣楼倒不显可怖,荒草里的小楼只有无边孤寂。朱漆门仍旧开着,明罗站在门口。
隐约就能听见里头数千鬼魂的嚎叫,耳朵突然被楚泱捂住,他正浅笑垂眸瞧着,带着自己往里走。
扶黎心疼地捂住了自个的耳朵,他们几个人刚一踏出,桌案上的线香猛然断裂,刺鼻的味道袭来。
屋内变幻成女子闺房的场景,可怕的吼叫停下,随之而来的,是柔声呢喃的摇篮曲。
小圆桌子,灯上罩着杏子红的镂空竹编。
海棠花雕的床榻上,苏家娘子怀里抱着孩子,和身边的小丫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氛围轻松,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岁月静好的日子。
明罗挪开楚泱的手,本想松开,却被他反手稳当的握住,她有些奇怪地观察楚泱,却见他毫无惧色,面上并无不妥。
顿时又觉得是自己多想,回过头去看苏家娘子,她满脸慈爱憧憬地说着以后的生活。
“等父亲把年初的布卖完,咱们一家人去临安逛逛,成婚后好多年没出去,正值小满,等咱们到临安,刚好就能瞧见满池荷花。”
“小少爷也跟着去吗?”
“那是自然,我就一个心肝小宝贝,可放心不下。”
“姑爷过世没多久,咱们大张旗鼓地出游,似乎不太好。小姐,你不知道外头的人都瞎说,可难听呢。”
苏家娘子笑了笑,并不在意道:“那又如何,咱们只管过自己的日子。”
两个人继续说着对临安城的憧憬,又提到小少爷日后的教养,明罗仿佛看到苏家娘子眼中的光,是幸福又美好的。
但她清楚知道,眼前的这些,不过是苏家娘子魂魄的幻想。
明罗猜测,苏家娘子清楚得很。果不其然,苏家娘子真实的魂魄站在他们身后,似乎虚幻地问道:
“如果世界上的事,能随心所欲,该多好。”
她衣衫单薄,身上湿答答的,褪去了怨气,显出柔弱的长相。
双脚似乎有两条铁链锁着,是她心中的执念,不肯放下,于是将她禁锢。
明罗叹了口气,劝解道:“幻象终究是假的。”
“假的如何,真的又如何,只要我不醒,事情就会按照我设想的发展。”
苏家娘子轻飘飘地说着,锁链却凝聚得更加沉重,她连步子都迈不开,目光盯着幻象中的自己,一动不动。
“破厄已死,你大仇得报,佛龛也不能困住你。尘缘皆断,你应该去投胎,重新入人世,总会有一方天地可活的。”
明罗走到她面前,苏家娘子轻笑,仿若认命般,嘲讽地说着。
“被困了这么些年,早不是孤魂野鬼,我犯了杀戒,在判官眼里,便是厉鬼,就算去投胎也不得善终。”
“何况,来世的事,怎么能和今生混作一谈。”
苏家娘子抬起手,拈作花指,踮着脚尖,艰难地转了个圈,口中唱着几句戏词。
她边唱边笑,慢慢道:
“丙申年十二月,快接近年尾,京城有名的红云班来华亭府开戏,恰好碰上官家封印放大假。全华亭府的戏班都要择日封台,八班合演。红云班入乡随俗,选定最后一日开演,我就是在戏园子里碰见钱文白的。”
“其实那会儿,父亲早就替我定好了亲。可是我没亲自见过他,便放不下心。想着要是浑浑噩噩嫁给不知深浅的人,就止不住害怕。”
“钱家平时省吃俭用,没有闲钱,但戏班子合起来会演的日子,谁都可以去凑热闹。”
“我让小厮去盯着门口,见钱文白进去,我便也跟着去。戏台下吵吵嚷嚷,围着许多人。园外更是鱼龙混杂,找了好几圈,都没见他的人。”
“我原以为今日见不到,也许是没缘分,这样赶着来偷瞧一眼,都成不了。想着,回去同父亲再说说,婚事作罢,再相看吧。”
她说到此处,脸上蒙着悲伤,喃喃道:“要是真退了亲,那便好了。”
片刻后又摇摇头,“可惜,没有后悔药。”
他们三人安静地等着苏家娘子说下文。
“每年封印后,官府都不管事,满街的流氓地痞小偷,都会窜出来。我原先不懂这些,那日许是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被几个小贼偷盯上,他们互相打掩护,瞅准时机把我的扇坠偷了。动作快,只带下肩膀,我只想着找人,没放在心上。”
“隔了半天,有人上门把扇坠送回来。说是戏园子里瞧见的,追着小贼跑三里地,自个都摔得鼻青脸肿,死活抢着扇坠不肯脱手,被人打了几拳,一瘸一拐地上我们府里。”
“自称姓钱,不好叨扰,我就遥遥在屏风后头看了一眼,从父亲那知道他就是钱文白。”
“怎么会有那么木讷的人,父亲让他去治伤,他却推辞说不合礼数。口中说两家纳彩问名请期全数未做,不好坏我的名声。”
“此番上门,只是不小心撞见,心里过意不去,才要回扇坠送来。他拖着骨折的手就要走,父亲还是把他强行留下看伤,于是我就想,为了块扇坠就能出手相救的人,心地也坏不到哪里去,过日子本就是为了图个心安,这样的人,怎么也能平顺一生。”
“显然是我想错了。”
“婚后我们的确过了段和睦日子,他一心想着考取功名,常常读书至深夜。我便会给他熬煮补汤,抑或陪着他安静念书。”
“刚成婚时,他的脾气很好,会轻声唤我的闺名,也会关心我的身体。若我想吃些少见的糕点,他会连排几天的队伍,也给我买来。请的先生都说他的文章不错,应付乡试绰绰有余。”
“我怕他过于用功,熬坏身子,便做主让他外出游玩些时日。恰逢落雨,他染了风寒,好不容易养好,正巧就是乡试。”
“贡院的环境不比家里,他生生忍了三天,最后也没得个好名次,之后更是连考不中。”
“从那以后他就变了。言语不似寻常,对着我多有怨怼,又不知从哪交了酒肉朋友,见天地往万丰行溪云楼的吃酒。”
“为了个青楼艺妓,散出去千金万贯。他是快活,却把我爹气得不轻。爹爹一把年纪,还要遭这种闲言碎语的罪,他把钱文白领回来,按在宗祠里打了一顿,又罚他不准随意出门。”
“也许他真的记在心里,对我更加没有好脸色。他给那艺妓赎身,当做外室,悄悄养在城北,外头装着情深似海,真以为我不知道。我不过是顾着孩子,又担心父亲的身体,不愿再和他争吵。”
“可他欺人太甚,拿着家里的钱贴外室,孩子生病,急需寻医,他又装死怎么都叫不回来,最后还是没能保住孩子的命。”
“我万念俱灰,本想和他和离,谁料我养病期间,总是疑神疑鬼,觉着家里有人影古怪,夜间总是听到脚步声,弄得自己一身伤病。大夫说我是得了癔症,切忌胡思乱想,可我忍不住。”
“有天夜里,我又听到了脚步声,可这回不一样,是从书房里传出来的。我偷偷靠着门缝看,是钱文白和那个外室,他们竟然在商量如何吓我,居然是他们想要害我!”
“我当时没法子,只想要离开这个虎狼窝。偏被钱文白发现了,几番争执下,我摔进了井里。”
她仰面笑着,眼泪如轻烟般落下,“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我上辈子造孽,才落得个投井而死的结局。”
明罗摇了摇头,安慰道:“不是你的错,是人心易变,世事难料。”
苏家娘子默默垂着头,“可是还没有完,一切还没有结束!”
怨气腾得升起,风铃响动,她愤恨地说道:
“我含冤而死,化为鬼魂,亲眼看着他气死爹爹,独占苏家财产,仅仅是在葬礼上痛哭几声,那些百姓,他们就信他和我情比金坚。过了几年,他八抬大轿把外室娶进门,我就站在水井上,看着他们大红灯笼,洞房花烛。”
“我怎么能不恨,我想杀了他们。可我魂魄灵力微弱,只能弄出些小动静。没想到那外室做贼心虚,就是些小打小闹,也让她整日里发疯,她真的得了癔症。”
苏家娘子脸上反而觉得可怜。
“我不想害她,没有钱文白,她也不会牵扯进这些事里。可她反而被吓死了,钱文白却活得自在。”
“时日渐长,我终于能够控制怨气攻击他,可他不知道受到谁的指点,散尽家财,跑去寺庙里出家。佛家净地,我进不去,但我不怕,只要他还活着,我就可以等到他出来的一天。”
明罗想到佛龛,语气里也带着点气愤,问道:
“但他把你困在佛龛里,你便不能报复他了。”
苏家娘子点点头。
“躲在佛门的日子里,他遍寻方法,竟被他寻到一个高人,教他将浸在洛河水中七七四十九天的檀木,雕刻成苏府的模样,暗中布下法阵,使得我一靠近他便被吸进其中。”
洛河?
明罗觉得自己的手突然被握紧,疑惑地看了楚泱一眼,他用手遮掩着鼻子,师父闻到些刺鼻气味。
“起初他把我安置在禅房,日日对着我诵经祈福,然而那些都是对我的折磨,我逃不脱,什么佛经超度,对我都是伤害。后来我才知道,他抓我,不仅是怕我报复,更不想让我下地府去告状。”
苏府娘子对着明罗苦笑。
“你觉得可怕吗?这世上为何会有这种人。”
她顿了顿,继续道:“可能是我的怨气过于凝聚,四五年后,佛龛已经困不住我。他无意中摔碎屋角,更是让我多了冲破枷锁的机会。”
之后的事情,明罗大概猜到了,试着问道:
“于是破厄回到苏府,重新把佛龛埋在水井之下,又从里到外布置了阵法,让你压在底下,永世不得超生。”
苏家娘子没有反驳,冷声道:
“可惜他算错一点,叫善恶到头终有报。暗无天日六年,有人将我放了出来,她说,破厄如今佛名在外,是个人人称颂的大善人,知道我有无尽仇恨,是时候了结诸般因果了。”
“我虽然不认得她,但也得谢谢她,让我有这个机会。”
“人世间沧海桑田,破厄也老了许多,头上留着戒疤,口中念着佛号,心却还是黑的。他到死都想不到,我是怎么离开苏府的,不过看着他受尽苦难死去,我还挺开心的。”
她说完这些,仿佛了了一桩心事,情绪逐渐平静。
脚踝处的锁链没有消散,可见她心中执念已深。
明罗清楚,这世上总有些东西,哪怕万事皆休,心里都是放不下的。
很多念头在你深夜入睡时,仍旧会冒出来,倒不如大大方方的承认,就当做是种执念。
“你不打算去投胎,对吗?”
苏家娘子笑了笑,“这儿才是我的家。”
她对着明罗福了福,“我把这些故事告诉你们,是感激你们查出真相,如今话已说完,还请各位,容我这点清静吧。”
“最后一件事。”
明罗神色认真。
“你可还记得,放你出来之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