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他就这样丢了我!”
“他就这样丢了我!”
木娃娃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明罗的手险些握不住,掌心逐渐发烫,就好像火烧在皮肤上。
明罗默念几句清心诀,才压下了木娃娃的愤怒,而四周的场景也恢复成破败景象。
唯有那棵槐树在随风抖动,叶子染上些白霜,一丝丝地蜷缩起来,雾气凝结成珠坠在枝头,使得这槐树外表诡异。
“就因为这样,你杀了柳智诚。”
明罗冷静反问,她眯起眼睛等待木娃娃的回答。
“他该死!”
木娃娃的声音压抑着怒气,“这么多年,我都一直陪着他,他雕了一个又一个作品,比我精致,比我更完美,可是没有我,哪来他荣华富贵的一切!”
木娃娃死死抿着唇,它天生被雕了一副笑眼,似乎不管情绪如何,那双眼睛都无法改变。
这就是创造者赋予的,无法修改的痕迹。
自古槐木有灵,木娃娃的本源顺水而生,在河边矗立多年。
这天下河流皆是洛河分支,沾了些洛河灵脉的光,天地精华随水而聚,使得这槐树也诞生了微弱的灵智。
后来又得柳智诚诚心雕刻,这木娃娃本也算个灵物,可惜它依旧是死不悔改。
“柳智诚,真的如你所言吗?”明罗给它最后的机会。
木娃娃平静地答道:“不是他,我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微不可及的叹口气,明罗凭空变出一道黄符。此乃凌霄宗特制的忆真符,“忆真忆真”,专破屏障迷幻,诸般假象,以及人的执念妄想。
她抬手挥动,符咒化成一道银光,快速冲进槐树根茎。
刹那雾气四散,天光破晓,透过浓浓黑云洒下暖光,照在落了白霜的槐树上,仿佛人间落雪,天地昭冤。
“我便让你看看,何谓真相。”
柳智诚年少成名,凭借一尊黄花梨八仙过海,拔得那一年泉州木雕界头筹,连他师傅都忍不住为教出这样的高徒骄傲。
然而有人问起他的出身,柳智诚从不遮掩。毫不避讳贫寒家境,常将拜师一事,有恩于村中槐树悉数告知。
有了美名,自然就有慕名而来的贵客。
他们欣赏柳智诚的作品,赞叹他神乎其神的技术,每每问起他心中挚爱,却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答案。
柳智诚将那些完美的作品放置于柜中,反而从博古架上,神色认真,小心翼翼地拿下了一个木娃娃。
放在掌心,耐心摩挲,眼中似有万丈光芒,那是对曾经岁月的怀念,是对喜爱之物的珍重。
他又再次说起了槐树的故事,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世人都知道,泉州有一木雕师,不爱那些个名贵的沉香楠木,独独钟爱技艺粗糙造型简单的木娃娃,日夜摩挲,总是将其带在身边。
可有一日,这木娃娃被木雕师的小孙子失手摔碎了。
摔得那是四分五裂,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气得柳智诚发了好大的脾气,奈何娃娃终究成了零零散散的木头。
柳智诚不信邪,他找遍了木头,也没找到合适修补的。
原来村边的槐树,好些年前因着他声名在外,被村里人东坎一块辟邪,西砍一块供奉,早就剩个光秃秃的木杆子了。
他不认,这世上有能之士诸多,必定有法子修好木娃娃,也许是他的执着真的迎来了转机。
不知道的哪一天,柳智诚带着木娃娃回到了家中,难掩喜色,手里的木娃娃重新恢复了模样。
别说痕迹,便是磕磕碰碰都不曾有过,甚而神情更有灵气,仿佛就朝着你笑呢。
这等奇异的事情,自然吸引来许多客人,不管他们怎么瞧,这娃娃都如从前一般,完好无损。
且如同真实的小娃娃,你盯着它的时候,似乎还能听到孩子的嬉笑声。
柳智诚高兴了,可泉州却突然陷入儿童失踪的流言里。
县丞多方调查,却头绪全无,流言越演越烈,逐渐变成了神鬼志异的传说,一时间泉州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木娃娃眯着它的眼睛,裂开的嘴贪婪地吸食面前的贡品。
一盘红色的血液,香醇稚嫩,是唯有孩童灵魂才能熬出的极品。
木娃娃满足地晃了晃,看向下方的柳智诚,愁容满面,眉头紧皱。
他仔仔细细打量着木娃娃,为了让它重回原来的模样,听信于江湖术士之言,每月用未开智的孩童鲜血供奉,才使得它完好无损。
可现在,它哪里还有当初的灵气,从光洁木头上,柳智诚只能看到挥之不去的妖气,似鬼非物。
人说破镜只能和好,不能重圆。
物能修好,心却不一样了。
既如此,不如毁之。
柳智诚一把将这娃娃拿起,顷刻间便将其丢进铜盆。
那盆里燃着熊熊火焰,滚烫得要翻上来,吞噬着娃娃的每一刻肌理,火舌舔邸着木头,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木娃娃的尖叫撕心裂肺,然而不是疼,是恨,是无尽的执念与恨意。
一寸寸随着火焰衍生成黑烟,钻进柳智诚的眼喉耳鼻,半刻便啃食了他的灵魂,只留下一具躯壳。
“执念,本就是世间毒药。”明罗听得咔嚓一声,木娃娃四分五裂,不可置信地发出声音。
“不可能!是他杀了我!是他杀了我!”
“这段真相,连你自己都不愿意相信,你宁愿制造假象来蒙蔽自己。”
木娃娃的灵识一点点消散,从明罗的指缝中溜走。
“可惜,假的成不了真。”
一阵浅浅的风,木屑悉数飞扬,白色的生魂化成点光向别处飞去。这都是木娃娃后来流落人间,所害的婴孩魂魄,有些刚被吸去生魂的孩子估计快要苏醒了。
明罗轻声念了几句太上救苦经,不知这娃娃的灵识能否听到,也算是渡它一程执念。
她转身要走,脑海中霎时闪过画面,引得她识海一痛。
什么人?是在窥探我?
明罗警惕环顾四周,可这儿没了幻象,只是临安城附近的竹林,除了竹叶飒飒,不见人影。
可刚刚的画面,难道是木雕残留的记忆?
是一个背影,他的袍子——盘旋于山海之上的雄鹰,以及修行之人才会描摹的符文衣咒。
若是记忆,又为何会是此人?
明罗闭了闭眼,不去多想。她本就是受临安城齐家所托,既然除了这鬼物,还是先回去复命吧。
临安城依钱塘江而建,离京都不过数百里。
这天下虽大,却靠着一条蜿蜒曲折的水脉互相联系。因着水脉天生占尽地势,日月精华皆汇聚于此,被风水大师视作气运来源,也因此,千年来修行者才能沟通日月,吞吐灵气,得成大道。
乾州皇城正是得益于水脉关卡,占尽国运,百年不倒。
如今的乾州,已是承佑九十二年,当真有些长了。
街上一向热闹,明罗听着城里的吆喝声,仿佛想起少时逛庙会的场景。不等她多想,齐府的管家是早早就等在了门口,一见着明罗,是千恩万谢地把她往里迎。
齐家的人又是一顿感谢,明罗说了几句深明大义冠冕堂皇的话,拿着满满一袋的报酬出了门。
可算把事情解决了,一会儿要去香满楼犒劳自己,好好大吃一顿。
她从东教坊横穿过去,听到了热闹的卖酒声,停住脚步。从麒麟囊里翻出了几滴灵泉,挥手将其隐秘地放到了酒楼掌柜的茶中,亲眼看着这年逾古稀的掌柜喝下去,还听得他细细品味。
明罗躲在门后,笑了笑。算算时间,她有两个月未曾见过家人了。
她家世代经商,指着一家小酒馆过活。她的父母十分勤快,硬生生将这酒楼的名气做大,刚刚的掌柜便是她的爷爷。
可惜她并未和他说过多少话,明罗五岁时,在一场庙会上碰到了凌霄宗的道长。那道长一眼惊奇于她的天赋,几番言说后,父母也惊讶于她能走上修仙之路,为此开心。
可等她上了山,才知道修仙之路,最要放下世俗执念,常清常静。她放不下,修为却没有任何停滞,道长说得没错。
她天赋卓绝,修习道法事半功倍,仅仅十八岁,便已有了不俗的修为——至于有多不俗,这个她师父似乎怕她骄傲,从不和她具体分析。
反正她目前除妖,从未失手。
按照世间传统的修行理论,她六岁炼气,八岁筑基,如今早就得成金丹,真算得上师父口中的有天赋。
不过金丹之后,各人的机缘不同,很难用境界概括,总之,灵力是越多越好。也许是为了她的修行,她上山后和家里的往来越来越少。
后来她下山历练,却也怕贸贸然出现打扰了父母如今的生活,每次便是这样偷偷地看几眼。
现下酒楼里仅有爷爷一人,明罗有些失落,想要转身离去。忽见背后直愣愣站着一人,长了张极其俊美的娃娃脸,着了件云山蓝的竹纹锦袍,端的是眉目如画,仙姿秀逸。
“见过师父。”明罗一个激灵,连忙端手行礼。
没有声音。
明罗偷偷瞧,只见她师父紧闭双唇,眉宇间十分严肃。
“咳,师父?”明罗小挪两步,试图挡住她身后的酒楼。
“躲什么。”
明罗听见师父嘟囔了一句,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说教。
“修仙之人,应当放下世俗凡尘,我知你心中仍挂念家人,但你天赋甚好,应当珍惜时间,多多修炼,不必过于介怀,尤其是还”
说到这,他大袖一摆,无奈地将手别在身后。
“师父,我才没有偷跑。”
今天出门前应该卜一卦的,她这位美男子师父,怎么专挑她下山的时候逛街,害得她被当场抓获多次。
李清野皱着眉头,见明罗穿的并非凌霄宗道袍,以为她是偷跑下山,但看她腰间玉佩上隐隐闪烁的福德星光,便知她应该是下山除妖了。
“抱歉,是师父冤枉你了。”
李清野眉头舒展,仍是叹了口气,“但你作为凌霄宗大师姐,还是要有些师姐的样子,你这身衣服,未免”
他看着明罗这身蜻蜓红缀金线绣成的流仙裙,“过于招摇了。”
明罗低头看了一眼,当场施法换成了月白色的锦纹袍子,摆出一副乖宝宝听话的样子。
“那师父你怎么在这里?”
“今日临安城颇有异常,我随师祖一道驱妖。”
李清野不愿过多透露,明罗只感叹道:“这是多厉害的妖怪,竟然连师祖都出山了。”
“天色不早,你快快回山,切勿私自探查,听明白了吗?”
明罗瘪瘪嘴,作揖应着。
“等等。”
明罗回过头,李清野递过一袋铜钱,“路上买些吃食再回去吧。”
“谢谢师父。”
明罗笑盈盈接过袋子,李清野也微微笑道:“记住,莫要贪吃,要保持大师姐的风范。”
后面那句说得很轻,惹得明罗猛点了几下头。
待得她回到凌霄宗,天色尽暗,虫鸣四起,宗门里静悄悄的。
小弟子们修完晚课早早就睡了,唯有靖禹泽里冒出青色亮光,那是宗门剑阵所在之处,由小师叔常年看守。
说起这凌霄宗也真传奇,建宗百余年,他们的玉鸣师祖还没有飞升,就这么一直活啊一直活啊,熬死了好几任皇帝,也熬死了他的许多徒弟。
明罗是他们这辈中的大师姐,算是沾了她师父的光。
李清野来自乾州皇室,是个落魄宗室。听说师父小时候,父母意外身亡,他和如今的圣上李覃一起被送来凌霄宗修行。
因李清野年长,占了个大弟子的名分,而李覃有着继承皇位的重任,修行一半就被接回皇宫,做他的皇帝了。
所以这承佑年号延绵九十二年,咱们这位皇帝也算是不忘刻苦修炼。
明罗在胡思乱想东扯西扯,沉静的夜里平地一声雷,吓得她手中的瓜子零食掉了一地。
远处似有呼啸声冲天而起,空中凭空凝聚灵云,阴云密布,山间草木皆在呼号。她快速结阵将自己护住,免得被这灵压吹走。
远方仍是雷云阵阵,雷光仿佛要把天空撕裂,看起来是临安城的方向。
这可不像是什么妖怪的迹象,反而像是渡雷劫,难道他们师祖终于要飞升了?
可隐隐传来的龙啸声,震得明罗耳朵疼。
不,这绝不是师祖飞升的雷劫。
这像是,直接成仙之兆。
明罗心头一跳,还没等她再看,天地间忽而安静。那雷云仿佛被召唤回家一般,烟消云散,空余点点星光。
夜空里,连草虫的鸣叫都被掐断,远处的临安城,河水汹涌,大浪滔天。
城门紧紧关闭,如同早有预料,街上空无一人,任凭那河水翻滚,冲击着河堤野草。然而在杂草丛生的小河边,从那缺口处缓缓爬上一人来。
在浓重的夜色里,看不清脸,只有清瘦的身形被微弱的月光拉长。
他捂着半边手臂,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着,那儿只有无边无际的芦苇荡,“滴答——”是血液在流动。
他轻挪嘴唇,“等我破了此阵,定要你们”
夜风吹开了芦苇,在水面划过细痕,仔细听,风中残留了他的话语,那是轻描淡写的四个字。
碎尸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