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0章 喂养蚂蚱
吴用被说中了心事,竟一时不知该不该承认。
见他不说话的样子,白芷好笑地摇摇头,“腿可以瘸,脑子不能瘸啊!”
吴用被骂了,只委屈地偷瞄她一眼,也不敢反驳。
“大好的年纪,好不容易攒了钱,为他人做嫁衣不觉得不甘吗?”白芷吐槽他。
“有什么好不甘的?你以为我有了钱,就能做高官,实现人生理想抱负吗?别的不说,能参加这次会盟的人,谁家没有点来头!”
白芷想了一下,“嗯?是吗?林大人呢?他不就是靠自己起家的吗?”
“林大人的确有本事,但他祖上是富商林氏的一脉分支,他夫人的家族也是琼州的名门望族……”
白芷恍然大悟,有些资料不是谁都知道的,“哦!原来如此!但是这次会盟,我和你不也进来了嘛!虽然……是因为男人,但好歹也走到这里了……”
“你觉得你还能往上走吗?你能成为一方领主,是因为乱世,若是有朝一日,让他们拨乱反正,你还不是没有机会。”
吴用越发沮丧,“我……也没什么机会,我只有一个人,没有庞大的家族,只要处死我,我所有的财宝都会被夺走。”
“反正我也只是个小人物,倒都不如都给你,若世间只剩你能重整我留下的钱财,那你在宁王面前说话都得硬气几分,好歹能让你难以忘怀……”
白芷心里一半是动容,另一半却是忧伤,她何尝不明白吴用说的道理,若乱世重回正轨,丹宁城会被新上任的官治理,她一个女子,好像没有资格做官,只能做别人的夫人。
虽然可能会有些实权,但名不正言不顺,就永远是别人讨伐的理由。
好令人窒息的时代。
但她不想让吴用更沮丧,人要活总得提着一口气,鸡汤虽毒,但有时真的能吊起这口气,她安慰吴用道,“我在想,七年前的你肯定不会说这样的丧气话,你若总说,我怎么敢信任你呢?”
吴用微微一愣,而后笑的苍凉,“嗯……的确,那时候觉得自己可以改变这世道的不公,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再使使劲,就能实现理想抱负。”
“但是,不能,我试过了,不能。士族林立,我拿什么和别人比?”
吴用说的,正是辰国混乱前的弊病,那改变不了的阶级,那攀登不了的高山。
白芷却是忽的松了一口气,像是找到一个突破口,她猛地抬头,语气变得雀跃,“不!世道都乱了,就是改天换地的好时候!”
“没那么轻松……”
“你别像个暮气沉沉的老头子嘛!多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才像年轻人!”
她总是这样,耀眼如烈阳,但吴用累了,这些年的经历让他更加相信,每个人来这世间都是带着枷锁的,“那你能拿梅家怎么办?你能拿卓遥怎么办?你能当官?”
白芷:“……”
她一时的热血又被浇灭,跟吴用斗起了嘴,“亏得你混到这个位置,林大人不知多信任你哦!浪费!”
“林大人……并不信任我……”
吴用的话并非空穴来风,他也在时刻等着夺取吴用的所有。
白芷还有些惊讶,他觉得林凌和吴用的确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她不禁问道:“为什么……”
“背着我嚼舌根呢?”走廊突然传来一道声音,白芷立马就听出了,这是林凌。
在背后说人会坏话被抓包的确很尴尬,吴用不禁抽了抽嘴角,“没……”
林凌指挥着狱卒打开牢房门,进来后,在离白芷很近的地方缓缓坐下,然后一声叹息,喝道:“吴用,你还不如人家白姑娘呢!”
吴用缩成一团,乖乖挨训,“是……”
白芷尴尬笑道,“这牢房阴冷潮湿,林大人怎么屈尊来了此处?”
“嗯……老夫替小女松雪看看姑娘你,虽然姑娘你前尘尽忘,但松雪可时常念叨你。”
白芷听吴用说起过这个姑娘,虽然想不起,但她还是关切的问道,“松雪姑娘近来可好?”
“好……好得很!嚷嚷着要去学一门武艺,做惩奸除恶的大侠!得空白姑娘去劝劝!”
“我……怎么劝得动?松雪姑娘想去做,就任她去做呗……”
“习武都是打小练起,她这个年纪,师父不收,又不敢拒绝她,只好暗中派人来求我。”
白芷莫名笑了一下,“若有机会的话,若我还能出着牢狱,若我能替丹宁讨回公道,我就去琼州!”
林凌点着头,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姑娘……可愿听听我这老头子倚老卖老的说教啊?”
“林大人这话说的,您的说教可不是一般人能听到的!您这一言可抵千金呢!”
林凌捋着胡子呵呵笑了,“倒是你识货,有人还不愿听呢!”
他在阴阳吴用,吴用只敢别过头。
“姑娘,今日之事,可曾让你心痛?”林凌开门见山地问她。
白芷微微一怔,却也如实答道,“当然是……心痛的。”
“那你可曾将宁王,梅家,甚至是我们这些没有帮理的人视作敌人?”
又被戳穿了,白芷本想回避这个问题,却被林凌身上威压吓退,她只好再如实答道,“有。”
“那你以后还想走这条路吗?这条难走从政之路。”
白芷猛地抬眸,眸光震颤,脱口而出,“想!”
“好!有野心!既如此,老夫有一言相劝。”
“大人请讲。”
“你若要走这条路,自怨自艾便使不得!怨怪别人更使不得!”林凌的声音更严肃了几分。
白芷像是被批评了,一时有些脸热。
“你若要走这条路,也别把自己当成是姑娘!你是要上战场的,唇枪舌剑也好,口蜜腹剑也好,你是要去拼杀的!”
白芷为林凌直白而震颤,有些说不出话,只无所适从的抿了抿嘴。
“战场上没有爱人,只有敌人。今日你可能会觉得所有人都背叛了你,但那只是对爱人的背叛。他们除了做你的爱人,政客才是他们原本的身份。”
“不过,这敌人也不是永远的,每一场战役敌人都在变,如何理清你的敌人是谁,是你要修学一生的功课。”
“那……如何学习呢?还请大人赐教!”白芷由坐着变为跪坐,身子止不住的往前倾,她在渴望着林凌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
“去理解你的每一个敌人!去想,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期待什么又害怕着什么!想得越清楚越好!只要你想清楚了,你的敌人就会任你摆布!”
“总之,在战场上,忘记你是个女子,忘记你是谁的夫人,忘记你是谁的挚友,忘记你的尊卑贵贱,只去考虑利害,你就会明朗局势。你感受不值一提,别人的得失才是最重要的。”
话至此,白芷恍然大悟。
“林大人的意思是,我今日不该做出此举?”
“并非如此!你今日做的事叫强取豪夺,但强取豪夺是强者的权力,你太弱小,不能行此招。”
“但也不是完全没用,至少你试探出了对方的底线,在他们心里扎下了一根刺,虽然是不起眼的小伤,但如果你不断的在伤口上涂毒,总有一日,小小疮口便会彻底溃烂。”
“今日是丹宁的小事,以后就是足以让辰国溃烂的大事!今日你要杀的是一个人,以后要铲除的兴许就是一族人!”
“推波助澜扳倒一方势力,从来就不是易事,是一生的争斗。姑娘既然想走上这条路,可不能被一个敌人给吓退!”
林凌的话,让白芷醍醐灌顶,她震惊到说不出话。
“虽然官场上没有亲人朋友,但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总还是得有几个。宁王殿下和卓遥将军早上是你的敌人,但以后未必是。他们对你现在的抢夺还有些许容忍,但这份容忍能到什么时候,尚未可知。但至少,他们现在是最强壮的蚂蚱!”
林凌也说得很认真,此刻有些口干舌燥,他意识到不能说得再多了,只好停止,“呵呵……人老了就是话多,这些都是拙劣的说教,也不知姑娘能否明白,该怎么做,姑娘自己决定吧!”
白芷把林凌的话语在脑中默念了一会儿后,才缓缓回神,“多谢大人教诲,白芷听懂了!”
“哦?听懂了?”林凌瞪大了眼睛,用一种平时对女儿说话的语气问她。
白芷点头,眸光闪烁,“嗯!听懂了!林大人今天就是来喂蚂蚱的!”
林凌一听,哈哈大笑起来,“也是!今天就是来喂蚂蚱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身,敲了敲酸疼的腰背,“不知姑娘相不相信?”
“相信什么?”白芷问道。
“今日姑娘所经历的,小场面而已!”林凌伸展着身子,说的云淡风轻。
但这云淡风轻的背后,是历尽沧桑过后的豪迈。
“我信!”白芷语气笃定地回应着林凌。
小场面而已!
林凌又爽朗一笑,朝白芷挥挥手,“好!那我这把老骨头就先回琼州候着!姑娘可得来帮我劝劝小女,我这把老骨头真是折腾不动了!”
林凌告辞后,就离开了,人到走廊又折回提醒了一句,“吴督军,多少事儿等着你干,快些回来!”
吴用:“哦……”
白芷现在彻底不困了,林凌说这些话并不完全是说教,而是给她明明白白指出了路。
他要她利用该利用的一切,不断在丹宁的事上加码,直到有一日能彻底扳倒梅家势力。
还教会了她必要的政治素养,没有什么背叛不背叛的,在其位,谋其职,不能被感情左右。
不去怪男人狠心,她必须得像他们一样狠心,抛却被爱的渴望,抹杀被迁就保护的幻想。
如此,才能成为一名政客。
她不由惊呼,“我好像……在脱胎换骨。”
吴用不禁打趣她,“嗯,短暂的脱胎换骨。若是你在这牢里待上两日,没人放你出去,你又该怀疑这些话对不对了!”
“哎呀!你这人,怎么老拆台!”
“不信你试试!我不得骗你!”
“你不许打击我的信心!我跟你讲,我现在拿他们没办法,但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我可不是今天这个样子!我也要养蚂蚱!”
白芷说着,将食盒里凉掉的糕点递给了吴用,“吃吧,蚂蚱!”
吴用无奈地笑了,当她的蚂蚱,好像也挺好。
“吃不吃啊?我跟你说,你可不许死!我现在也是孤身一人的,你必须成为我的蚂蚱,只要我的人,最后都身居高位,谁还敢动我!”
“你也一样,我会往上爬,能爬多高爬多高,高到有一日能保护丹宁的百姓,能保护你,能保护所有我想护的人!”
“我们虽然不是亲人,但若我们有同样的信仰,那也是一种强大的羁绊,甚至是一种超越血缘宗族的羁绊!”
白芷越说越起劲,“我们要创立我们的党派!以共同的信仰为契!但是嘛,得有钱!”
吴用听着,心里有些痒痒的。
“你再说说你那座矿在什么地方?”白芷凑过来,眼神灼灼地望着吴用。
她的目光像是火引子,点燃了吴用那蠢蠢欲动的心,脸烧得有些烫,浑身都热了起来,他忙避开了目光,而后讲起了他现在拥有的势力财产。
一晚上,两个人连造反路线都想出来了。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他们在口嗨!
不过,他们并没有半分沮丧。
就像白芷所说的,十年后,二十年后,世界又会变成怎样呢?
他们在心底种下了一颗种子,等着这种子生根发芽。
白芷也不知道讲了多久,疲累地睡过去了,吴用隔着牢房给她掖了掖被角。
不过是掖被角这样的小事,让吴用心里淌过春水。
涓涓溪流渗入心房,不断地滋养着那些干枯枝丫。
像是要复苏,像是在生长,很痒很痒,心痒难耐。
白芷却在梦中梦见了一处简单的小院落,院里有一个男人,身材修长,身着黑色劲装,高束的马尾飞扬。
她怀抱着怀里婴儿,对那男子道,“这孩子唤作靖儿,字引明。”
画面一转。
男子在岸边,捂住口鼻,从他的手指缝里渗出鲜血,而她跌进了河里,二人悲戚地面对面流泪。
画面混乱地闪着。
她躺在炕上,给怀里的孩子讲着白雪公主,而那个黑衣男子问她,“为什么是七个小矮人?高个子不行吗?”
都是些没有逻辑的画面。
直到那个男人好像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了,她日日陪在一旁,无聊时就开始写手里的日记。
好长好长的日记。
日记里有许多人的名字,但只有一个名字出现的次数最多。
孟瑛。
白芷猛然从梦中惊醒,醒来就看见狱卒在开房门。
“白姑娘,昨晚得罪了……”狱卒语气客气。
她擦擦额角的汗,“怎的,无罪释放了?”
“是!”
“吴督军呢?”
“他……我们没接到命令。”
吴用还担心她多待两天会受不了,忙道,“快去吧,你去了好给我求情。”
白芷一想也对,便跟着狱卒出了大牢。
一路走啊走,走到大道上,在一辆马车边车停了下来。
车帘掀开一个角,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了出来,“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