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万里长风
五点多, 天已经暗了。
楼道里的灯还没修好，季秋借着外面照射进来的微光跑下楼。
听到脚步声，路时予转过头, 看见一个人影从楼梯口拐出来。
“路时予，等一下。”季秋气喘吁吁跑到他面前, 路时予依言停下脚步, 街边的路灯淡淡地照在她脸上。
“跑上来告诉你一声我拿到了。”季秋不自觉地微仰着脸, 从她角度刚好能看见被光照打的几乎透光的脖颈上, 那颗锋利而白皙的喉结上下轻微滚动着。
看到这里她思绪断了，忘记接下去要说什么话, 顿了顿，想着说辞，而后不好意思对路时予笑了笑，“谢谢。”
路时予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你叫我什么？”
季秋一懵，什么？她没说什么啊。
路时予看了看她, 浅浅弯了弯唇，“一起走？”
“好。”走了几步, 季秋有点反应过来, 刚才她叫了他的名字，是指这个吗？
想问，又觉得话题已经过了, 突然提起来怪怪的。
两人之间始终没有对话，商铺的灯光细细碎碎地落在两人身上, 季秋随意地抬头，假装看路边的风景，偷偷扫向身旁, 少年的面部轮廓线条在交叠的光影下深邃落拓。
似乎注意到了她这边的目光，路时予稍稍偏过视线，季秋来不及躲开，大脑里疯狂搜索着词汇和话题，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你说的是，我刚刚叫你名字……”
他们之间的空气莫名安静。季秋后悔说出了口。她低回头，绞弄着袋子拉手，她是怕尴尬的性格，想着再说点什么找个补，但现在好像……说什么都不大合适。
正兀自懊恼着。
路时予笑着开口，“第一次听你叫我的名字，挺新奇。”
新奇？
路时予不会知道，叫出他的名字，她花了多大的勇气。
心里万头千绪，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对他腼腆一笑，露出嘴角浅浅的酒窝。
灯光下有些可爱。路时予看着，笑意加深了些。
又陷入了不长不短的沉默中。灯红酒绿的夜市在身边晃着，他们之间却寂静如海。只是走着路，对季秋而言，已经很满足了。
安静下来的时候脑海中忍不住冒出来很多念头，她想到刚刚课上谢飞对她讲的“形似而神不像”，和之前说的“不够传神”应该是一个道理。
她有点懂，又不完全能懂，琢磨不透。
忍了又忍，侧头看向路时予。他妈妈家里搞艺术的，他或许耳濡目染，或许有更深刻的见解，要不要问问他？
捕捉到了她的注视，他也侧头看过来，看见她一脸心事的模样。皱了皱眉，“怎么了？”
季秋抿了抿唇，“今天美术课上，飞哥说我画的不够传神，我对传神的理解不深。”
她这是在向他寻求帮助。
可能她自己也没发现。
默了半会儿，路时予说道：“传神的根本在于对生活的观察。”
顿了顿，他看了看季秋的反应，她似乎在思考。
给了她几秒思考的时间，他举了个例子：“达芬奇鸡蛋的故事听过没？”
季秋点了点头，“听过。”
路时予接着说，“就像这世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事物本身存在的特点，使得它虽不完美却独一无二，通过细致的观察，画出来也就接近了它的本身，不会犯常识性的错误。”
“这样说，能听懂吗？”
这一段没有路灯，不远处灯光暗淡地洒来一片，他耐心地讲解着，声线平稳，从容而淡然，在黑暗中缓缓漾开。
季秋听着，消化了一会儿，好像悟了，“好比练字之前要先看帖，一个道理，对吧？”
“嗯。”停了停，少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她，“数学，也是同样道理。”
要熟练，首先打好基本功。观察和练习，找到事物的本质规律。
季秋想了想，郑重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听到路时予轻笑了一声，因为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她不由轻松了好多，抬头冲他一笑，由衷道：“谢谢。”
路时予弯了弯唇，收下了她的谢意。
在这个平常普通的晚上，无论过去多少年，季秋每次回想起来，总有一种淡淡温暖的感觉蔓延开来。
在这个夜晚，路时予为她上了人生重要的一课，因此埋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
——
假期结束，回到学校，还是如常单调的学习生活，三点一线。
时间不紧不慢地过着，转眼一周过去。
周五下午的班会活动课上，付严彬宣布了一件事：路时予代表学校参加的物理竞赛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
在全班热烈的掌声中，路时予起身走到讲台上拿奖。
季秋坐在下面鼓着掌，望着讲台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开心中夹杂着说不清楚的淡淡酸涩。
快下课了，付严彬提到学校要进行黑板报评比，获奖的作品会拿到市里去参赛，班上字写得好的，图画画得好的都可以去他那里报名。
放学后，简初叶找她们出去逛街。
路上，丁月白怂恿季秋去报名，“你画画得那么好，不去可惜了。”
简初叶咬着肉串，“而且这次拿去市里获奖的，最高能有五百块奖金。”
季秋有点心动。在丁月白和简初叶鼓励下，在晚自修第一节下课，去办公室报名。
听到她也要报名，付严彬抬起头讶异地扫过来。之前季秋在运动会上给班级拿到了一块银牌，再加上几次数学测试成绩都有大幅度提高，付严彬对季秋的态度转变了不少。
不过，在付严彬惯性的思维里，学画画的多是没有出息的，对季秋的偏见也一直存在，但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为班级争光的事情，付严彬还是把季秋的名字写在了报名表上。
第二节晚自修，路时予被叫到付严彬办公室，最近学校有一个奥数班要开展，准备在每个重点班里抽取五人到十人，组成一个小班，等到时候挑出最优的几个冲保送。
付严彬想要让陈星落和路时予都参加。
陈星落作为学委，肯定得主动报名，路时予随性惯了，加上成绩和家庭背景摆在那里，有傲的资本，付严彬把握不准。
付严彬苦口婆心一番，路时予还没打算定下来，付严彬只好说，“回去再考虑考虑吧，我觉得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你这成绩虽然说到高三肯定是会保送上去的，但如果能有一个机会和平台提前保送，少学一年，你也比别人多了一年的时间。”
路时予面色平静，“好。付老师，我先走了。”
付严彬想起一件事来，“对了，黑板报评比，你有没有好的人选？”
路时予顿了顿，没犹豫道，“季秋。”
他见过季秋的作品。
也见过，她为了飞哥的一句话苦恼的样子。
那双眼睛不该这么黯淡。
他想看它亮起来。
这个回答让付严彬有些意外，但他还是决定采纳了，用笔在季秋的名字后面勾了一下，“那就她吧。你去叫她过来，至于写字的部分……”
付严彬抬起的目光移到路时予身上，“你的粉笔字是不是得过奖？”
……
上星期换过了座位，季秋的位置从窗口平移到了中间那组，这会儿她正低头在写作业，后背被人轻轻拍了拍，拿着笔转过头。
逆光里，她眯起了眼睛，看见路时予站在白炽灯光里，一手抄着口袋，看着她说：“付老师找。”
她脑袋有点晕，懵懵地站起来，跟着路时予走出教室，到了办公室。
和路时予并排站在付严彬的办公桌前，听着付严彬说话。
直到听完，她都有点不敢相信耳朵。
付老师让她和路时予出黑板报。
路时予替她把话接了过去，“付老师，你放心，我和季秋会负责好的。”
付严彬满意地点了点头，“行，那就先这样，快上课了，你们先回去吧，私下里多讨论一下。”
走出办公室，季秋还有点像在做梦的感觉。
走廊上追逐打闹，人声鼎沸，吵闹声把她拉回了现实，想了又想，才叫住前面走着的男生，问道：“付老师怎么会让我俩负责？”
路时予双手抄着兜，闻言淡笑了笑，灯光在他眼眸深处光彩熠熠。
“你画的好是事实，我字写得好也是事实，有什么问题吗？”
她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的有点傻。
但实际上，她想问的是——
“你怎么会同意出黑板报的？”
却怎么也问不出口了。
——
季秋对此很上心，不完全是为了奖金。
路时予也配合。
从小学习美术的缘故，季秋的审美比同龄人好很多，路时予更不用说，交流过程很和谐，路时予也总是会给到季秋一些灵感，给她的创作带来了很多开阔的思路。
对于付严彬的安排，很多同学表示不理解，在背后议论纷纷，但都没有影响到两人默契的合作。
半个月后，黑板报成绩出来，评上了第一名，有资格送到市里去。
同时，作文竞赛成绩也公布了，季秋和另一所学校的学生，两个人并列拿到了第一名。
季秋用实力说话，同学们看她的眼神里也多了些许和以前不同的东西。
第一名是有奖金的，季秋被通知去徐老师办公室拿奖金。
徐老师心情不错，喝着茶，和物理老师聊着天，提到路时予也获奖的事情，想起来一件事，对季秋道：“上次你作文打字打了一半，我叫路时予上来打完了剩下的部分，还让他帮你改了改。”
季秋怔了怔。
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
不过她完全不知道，是路时予帮她改的作文。
一提到路时予，物理老师藏不住的开心，“这小子全才，这次作文要是他也参加，保不准也给你搬回来一个一等奖。”
“可不。”徐老师从抽屉里取出作文原稿交给季秋。
季秋一目十行看到第二页，有笔触清晰不同于她的，随意洒脱却不失风骨的字迹。
那是路时予帮她改的部分。
季秋认认真真读了两遍，不得不折服于他的文采和思想。
就像那天听到他的口语一样的感受。
曾经引以为傲的资本，现在看来，什么也不是。
季秋从办公室出来，整座教学楼沸腾着，隆冬已至，这学期也快结束了。下学期文理分科分班，离别，似乎就在眼前了。
她捏紧作文纸，垂着眼看脚下的路。
脑海中无端端跳出来那句，他在上面批注的话：风过云霄，人生忆短，不如敬君酒一杯，此去万里长风，祝你我一往无前。
人生海海，在最好的青春里遇到最好的他，短暂一聚，各奔前程。
那么，也祝你，我最亲爱的少年，万里长风，一往无前。
注：人生海海——原句“人生海海，山山而川，不过尔尔”出自麦家时《人生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