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白露花会
时值初秋,行馆里仍挂着夏天用的纱帐。晨光滤进帐内,影影绰绰的浅淡柔和。
甘棠被光线晃醒,长睫翕动几下,睁开眼,不可置信望向拥着他的男子。
昨夜睡得晚,快到天亮才被准许入睡,照理不该这么早醒,但他总以为昨夜是梦,睡得不踏实,时不时就睁眼看看枕边人是不是还好好在枕边躺着,醒来手里还攥着对方衣角,捏出一手潮湿的汗。
他再看过去时,荣景瑞也醒了,和他恍惚的睡眼对视须臾,一扬手臂,又把他搂进薄被里亲热。
侯在门外的朱锦和蓝翎等房门打开,等得比平时久了许多。
起来服侍荣景瑞梳洗后,甘棠有些为难,不确定该怎么安排他。国君微服出巡,肯定不能让人知道,但也一定要带在身边。想来想去似乎只能委屈帝王大人当一回侍卫。
甘棠犹豫地同荣景瑞说完,帝王大人听了十分赞同,高兴道:“平时都是你在为夫身侧,这次换为夫在你身侧服侍你,我看好得很。”
甘棠这次出行带了一千名承影卫,卫队袍服甲色仍同原来一样,蓝袍外套银甲,所配的武器依照职责,弓枪刀剑不一而足。
荣景瑞平时多着深色,披上银甲像换了个人,甘棠为他穿好后,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眉眼弯弯的样子,看得荣景瑞笑道:“你若喜欢为夫着浅色,等回宫后让人做几套就是,再这么看下去,今天就别想出门了。”
甘棠将这“新来的侍卫”收在身边,一起进入郗月城府衙。应游朔应是暗中被知会过,见到甘棠身边多出的侍卫并没有惊讶,只是躬身微微行了个礼,荣景瑞点了点头,让他不必多礼。
甘棠同前一天一样,坐在堂中的书案后,带的近身侍卫分列堂下两侧,朱锦蓝翎照例站在他身后,荣景瑞站在左侧队首。甘棠放眼望去,没有看见昨天那位屈城守,郗月城这侧的官员里也少了一名,暗道荣景瑞真是神速,不禁朝左手边的新侍卫看过去。
新侍卫站姿挺拔,目视前方,有模有样的不为所动。甘棠不禁莞尔,随即清了下喉咙,正色对众人道了声开始。
按照昨日核查的流程,各地主管官员依次上前侯令答疑。前一晚褪红楼里的事果然已暗中传开,在场官员人人神色恭谨,对答如流,想是连夜自查准备了一番。如此效率一天便查完了七八个城县,照这个速度,再有个两三天就能启程去下一个郡了。
晚上两人换了身衣服,再到昨晚的小酒楼赴应游朔的晚宴。关起门后,应游朔叩首行礼,荣景瑞笑道:“未着龙袍,应卿不必多礼。”
遥想他二人在应游朔镇守的城门前苦战也不过是一年多前的事,那时不肯应门的人如今恭敬跪在脚下,甘棠感慨地轻叹一声,连荣景瑞偷摸给他倒杯酒都没发现。
“今日同故人叙旧,大家都多喝几杯。”微服的帝王带头举杯笑说。
甘棠也只好跟着喝了几口,他仍不知自己酒后会如何失态,因此克制地小啜完就把杯放下了。
“没想到尊驾会亲自过来,准备不周,勿怪勿怪。”应游朔极有分寸地开口,再度举杯当作自罚。
荣景瑞替甘棠夹了块虾段,见他的酒杯仿佛一动未动,戏谑地看他一眼,看得人低下头,方回头对应游朔道:“小棠很欣赏这里的菜色,我就跟着过来沾光蹭蹭饭。”说完夹起碟中甘棠刚刚放进去的鱼片,尝了尝,偏向甘棠说,“果然不错。”
应游朔见帝后二人眉来眼去,想是分别数日相思甚剧,便很有眼色的不再多话。直到对方二人你来我往吃得差不多了,唤人上茶后道:“眼下正是郗月城最美的时节,再过几日就是一年一度的‘白露花会’,简直比春日的百花宴还争艳,到时不但王公贵族,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各派门主都会前往观看,可以说汇集了朝堂和民间两地龙虎榜上的风云人物,想来与宫中的热闹相比,别有番风趣。尊驾难得出宫,倒也是个体察民风民情的好机会。”
荣景瑞端起茶杯,感兴趣道:“这花会我以前也听说过,全国的花魁不做生意聚到一起自己寻开心,倒是有趣。”瞥向甘棠道,“后面的行程可以安排,我们不如去看看热闹。”
甘棠见他眼眸深沉,马上联想到此行暗中的寻剑任务,对应游朔说:“这花会名气的确大得很,是否需要什么信函凭证?听说也不是想看就能看的。”
应游朔捋着胡须笑道:“就算天下人都看不得,尊驾也定是能看的。旁观的资格凭件确实不好弄,需集齐三样物件才能进场。第一是花会特制的邀请函,发放的条件各地不一,基本就是从年头到年尾,挑自己看得上眼的客人。第二是各门派或官员内部使用的特殊信物,出示便可请对方出手相助一类。第三么,就是各地任一家妓馆一年内总价在五百两以上的账单。每条单拿出来倒也不算困难,但想三条都做到,就实属不易了。”
荣景瑞听罢放下茶杯,冷哼道:“这么些银子票据,还有能驱使各派甚至官吏的信物,一年年累加下来,这花会的幕后主人怕是已手眼通天到操纵江湖,撼动朝堂了。朕的确得去看一看。”
甘棠轻轻看向他,见他唇边勾起阴晴不定的冷笑,最了解那意味什么。
应游朔伸向袖中掏出一样物件,双手递到荣景瑞面前,恭敬道:“那花会是二十年前的名妓所创,最初是意在青楼女子间互相帮扶,因此多需要各派和官府的护佑周旋。但发展到如今,落入谁手已不再好说,臣曾去过一次想查看查看,却没窥到机要。今年的花会恰在本郡云梦泽举行,陛下正好途径本城,想来也是缘分,当查一查才放心。此物是褪红楼鸨母金虹在申请官府许可时附送的特殊通行牌令,持此物便无需具备那三样条件。”
荣景瑞接过他手中花刻精美的金牌,正端详着,应游朔又掏出一个别致的画轴递上。
“这是今年的邀请函,虽不需出示了,但上面书画的信息对于了解花会很有帮助,陛下请看一看。”
荣景瑞将金牌交给甘棠,接下画轴展开,纸卷上画着一幅幅细致的人物图,图下附有小字,俱是此次出席的花魁肖像及介绍,诸如年纪、籍贯、擅长乐器,等等。翻到最后,满目各色花卉图案,仿佛一张花谱争奇斗艳。
应游朔适时出声解释道:“花魁们为标识身份,每家都会选一种花别在头饰上,以作区分,方便贵客们分辨谁对谁。”
荣景瑞点点头,别有深意望向应游朔:“应卿准备充分,看来这趟朕非去不可。果然有应卿在,朕这王座便坐得更稳了。”
应游朔惶恐行礼,席毕将帝后一行送到酒楼外。
回到行馆,侍从已备好热水。荣景瑞同甘棠一道在汤池沐浴。
水雾散去后,荣景瑞从后拥着甘棠,压低嗓音问:“如何?”
甘棠的肩头、颊边还有残留的红晕,软声道:“还好。要出去了么?”
身后的男人啄了啄他的脸颊,轻笑说:“出去先不急,里面更舒服。为夫问你觉得那花会如何,‘还好’是什么意思?”
甘棠脸上红晕更浓,向后瞥他一眼,像在抱怨他的作弄。
“那花会若只是为了保护没有依傍的风尘中人,有必要设置如此严苛的条件敛财敛物?若真有别有用心的人在幕后操纵,我们在朝中也应有所察觉,只是陛下继位时间尚短……现在留心收集证据,为时、不晚……”
断续的声音消失在热吻里。
心猿意马的帝王见怀中人气息不稳仍认真回答他的提问,大手早像池中水波一般到处撩摆。消散的水雾复又升腾起来,直到热水转冷,荣景瑞才抱着甘棠从池中走出来。
房中的纱幔已换成罗帐,暖灯下,帐上的人影是模糊的一团。等灯油耗尽,人影才慢慢分开,刚从融到一处的呼吸和体温中挣出手,又被拉着沉进夜色里。
从郗月城到云梦泽两日的路程还有余裕。微服的荣景瑞又扮了两日侍卫,似乎扮上瘾,前往花会前还想穿下人的衣服作为随从站在甘棠旁边。甘棠竭力制止仍不松口,非要讨点好处才作罢。
甘棠扶额道:“你看看自己,形貌举止穿上下人衣服也不像随从,不伦不类反倒引人怀疑。”
“是么?”荣景瑞站在铜镜前负手看了看,镜中装不下他的完整身形,只能照到冷峻的下颌。看不到脸,左右端详也瞧不出个什么,荣景瑞只好抬手去解衣扣。
甘棠怕他反悔似的忙上前替他解开,无奈道:“虽不赶时间,但也不能不着急。你好好听话,不要闹了。”
荣景瑞含笑低头在他耳边道:“哄小孩都得拿块糖出来才像话,你说让夫君听话得用什么?”
甘棠抬起眼帘对上他热烫的眼神,再垂下时面颊被他贴近的热度烫红,老实答说:“我也是为……夫君好。”
荣景瑞一把勾住他的腰,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甘棠渐渐皱紧眉,为难地抬头看向他。荣景瑞不知又说了什么,他才松口,小声道:“那就这一次,回宫后切莫再提。”
荣景瑞喜道:“下一次就是穿喜服时,你也得同意。”
甘棠抬头,双眼睁圆,只是提一提面颊就被喜色映红,半晌唇动了动:“不是说好不办这些了么……”
“不让人知道不代表不需要行礼。”荣景瑞捏捏他的手,“你穿上喜袍定比绛红官袍还好看。不过这些不急,慢慢来,你跑不掉。”
甘棠在心里认定他说什么都是好的,面上却不想他太狂妄放肆,便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荣景瑞笑笑,招来一名承影卫把他准备好的东西拿来。
承影卫很快取来一只檀木扁盒,打开里面是颜色款式一模一样的两件衣袍,荼白丝缎外嵌古金勾边,只是大小长短不同,甘棠上身一试,正正好好。
荣景瑞将更宽大的那件套上,同样十分合身。
甘棠瞄着他,抿唇道:“原来你早就准备好……”
“当然。上次治水回来我就在想,难得一起出门,不做些在宫里做不了的事岂不可惜?”
荣景瑞的手放到甘棠肩上,两人一起挤进铜镜里,看不到全貌,只有紧贴在一起的各自半边。
高大的男人皱眉道:“这镜子太小了,回去记得找人做个大点的。”
甘棠点头表示记下了,从镜中上下打量荣景瑞的半边。男人很少穿浅色和亮色,估计也是因为他常穿白,才折中选了这个郁郁的暗白色。
镜中看不到脸,甘棠便回过头。平时被深色的气势掩盖,荣景瑞面部轮廓骨感凌厉,肤色却很白净,穿上浅色少了些压迫人的深沉,更显得贵气逼人,俊帅无匹。
“你再这么看为夫,那花会可就赶不上了。”
男人笑着捏住甘棠的下颌,甘棠纵使想收回视线也被强迫着又搂又抱亲热好一阵才放开。
两人晚了一个时辰出门,好在路上顺利,转日下午按时抵达应游朔为他们安排的湖边小筑。起初只想在花会上看看热闹,顺便暗中查访民间动向及雌剑的下落,却没想到此行成为这趟出巡的重大转折,甚至让他们差点回不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