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佛霓裳
卧月办事,楼秉天一向放心。
春末夏初时,天星魂月楼和青沙浮叶楼又聚在褪红楼相谈数月前被挑起的争端,楼秉天带三月使及荣景年前往出席,叶青衣也亲自到场,而被下了请帖的第三方,书绝笑忘楼的座位上空空荡荡,鬼影都没来一个。
楼秉天拿出亲自搜集的证据,荣景年也道出新年前在剑村遇袭的经过,叶青衣承认他们分堂丢的那批货的确就是巴蜀井盐,两派之间消除了误会,只剩找到书绝笑忘楼的楼主银数当面对质。
玉贯以见证人的身份向银数写了封书信,信上注明一个新的时间,请他到场,若再失约,恐怕天星魂月楼和青沙浮叶楼将联手把他送进官府。
一众人出了褪红楼,荣景年以为自己已经做完证了,可以与楼秉天分道扬镳去办自己的正事了,拂袖就要告辞,楼秉天却挂着一贯不正经的假笑拦住他,对他道:“荻弟不会以为你可以走了罢?”
荣景年一怔,正要发火,楼秉天放下手,又说:“走是可以走,但等银数露面时你还得回来。”
荣景年咽下涌起的火气,觉得他这个要求也不算无礼,点点头:“这可是最后一次了,本公子也不是闲着没事干的。”
“知道,荻弟的事是真大事。”楼秉天一脸了然,意有所指说,“越是大事越得小心,对吧?在与银数对质前,荻弟这段时间最好还是别再到处跑,若是楼某找不到你,可就不好办了。”
荣景年感觉他每个表情每句话都在拱自己的火,从小到大他虽一直受荣景瑞的气,但还没被人这么威胁过,他的手不知不觉捏紧,恨不得撕烂眼前的笑脸,最后却只能咬牙切齿,狠狠瞪他一眼。
荣景年走后,卧月走到楼秉天身边,望着贵公子愤然离去的背影,低声问:“筠公子上次说的要找的上古宝剑……不会就是那把罢?”
楼秉天也望着远去的人影,乐呵呵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卧月又问:“那楼主一直瞒着他,被他发现怎么办?”
楼秉天看向她,笑道:“不然我为什么一直不让他去找?”
郗月城暖得早,五月初江河两岸已开遍姹紫嫣红的夏花。荣景年立在船头,惬意迎风赏花,能有几日时间不用看楼秉天的笑脸,还有希望再为自己的阵营添一员猛将,年王殿下的心情和初夏的天气一般明媚。
启程前,荣景年到绮云姿铺后的小院里去听纸乌回信,见那飞回来的纸乌蔫嗒嗒的,像掉光了毛,不似平时的机灵和神气,还以为遭受了虐待,心里一沉,结果带回来的却是喜讯,筱重鸣对他的提议“很感兴趣,恭候他的大驾。”
绮云姿说,可能是因为筱重鸣常年和兵刃打交道,纸乌撞到他身上的煞气,附在纸上的散魂不稳,养养就好了。嘱咐荣景年他身上的煞气很难得,专克真龙之气,要好好笼络。
第二日荣景年就上船启航,他已有不少水路经验,一路神清气爽。下船后,按照口讯里的指引找到一座水园山庄,庄内童仆不等他报名字,像等着他似的,引他穿过幽深的花院至水上亭轩,让他稍等,马上请庄主过来。
解去军器监的职务后,筱重鸣卖了京畿的老宅搬到江中,距郗月城不远,仿佛特意来投奔荣景年。
荣景年喝茶看了会儿园中景致,不久,一身常服的筱庄主大步向他走来。
此前在朝堂上两人偶尔碰过面,却没怎么深交过,他把女儿许给荣景瑞后,荣景年便觉得结交无望,不再费心。如今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筱重鸣话不多,荣景年向他明示暗示了一番自己的计划,已具备的条件和人手,说的口干舌燥,他却但笑不语,等荣景年说完后,一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将荣景年带到山庄后的库院,打开库房大门。
里面全是整齐罗列的各色甲胄。铁、皮、藤俱全,以及大量刀枪□□,除了给兵将配备的,还有很多完备的马甲。
人丁易得,兵甲难全,良驹与战甲向来是军中的稀缺品,筱重鸣无声无息偷藏了这么多在私人宅邸里,一旦被发现,就是全家问斩的死罪。
筱重鸣望着荣景年震惊的表情,得意说:“这些本来都是给今上准备的,既然他不想要,那就给殿下罢。后面还多得很,够殿下凑一支精锐了。”
荣景年大受震撼,他还以为得反复上门几次才能说动筱重鸣,没想到对方备了这样一份大礼送给他。他粗略一算,离扳倒荣景瑞,只差一个合适的时机了。
两人从库院回到花园,荣景年眼中光芒万丈,难掩激动地同筱重鸣互说了一些共勉的话,定好了联络方式和暗语,提及报信用的纸乌,筱重鸣似被它吓了一跳,荣景年对他解释后,他神色大振,叹道简直有如神助,一番会面让两人都对起兵的前景信心十足。
荣景年心满意足回到郗月城,没等楼秉天找他,主动到天星魂月楼的总坛,对楼秉天让他帮忙一起找银数的要求也大度的接受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们两个楼派加上褪红楼布下的消息网,竟从初夏找到初秋连银数的影子都没摸到。
一晃到了夏末,暑热渐退,树影底下零星几片凋落的花叶,秋意初现。
再过几日就是一年一度的“白露花会”,去年因为国丧取消,都盼着今年办的更热闹些,把去年那份也补上。
褪红楼的常客们都知道楼里的几位头牌会早几日出楼赴会,虽然近几年花会已开放席位接受观赏,不再是从前各地花魁的内部联欢,但席位数量稀少,价格奇高,除了巨富贵胄,不说一般人,包括四品以下的官员也是既买不到也买不起。因此不少有心人通常抓紧姑娘们出发前的时间来楼里再快活快活,顺便给姑娘们打打气。
不过这两日有些一反常态,楼里冷清得好像花会已经开幕,连玉贯都坐在一楼水池边,无聊地和几个姐妹打牌听曲。
金虹倚在门边抱起两臂,望着街上也见稀疏的人流奇道:“今天是怎么了?不但楼里没客人,街上的人也这么少,农忙不是还没到呢?”
旁边的跑堂接道:“约莫是因为秋巡罢。”
金虹扑哧笑说:“秋巡哪年没有,不至于让人不敢出门啊。”
跑堂上午刚从茶楼听了满耳近日的这件大事,高深复述道:“今年可不一样。往年朝廷都是随便指派一个官员下来意思意思,巡使领略一下各地风物,感受下当地官民的热情富庶,两厢尽欢,咱们楼不是还经常摆接风宴么。但今年不同以往……”跑堂神秘地压低声音继续道,“今年的这位钦点巡使不是一般的大员,出入都有武卫大将跟着,据说身边全是宫里一等一的侍卫好手,巡查的圣旨里点明每到一地,当地的官兵需开路戒严。这一路查办了不少人,失职的官员当场入狱,这两天就要到咱们这儿了……”
金虹挑眉哼道:“好大的排场,宫里还有这么得宠的人呢……”她说到一半,恍然想到什么,意有所指问,“不会是那位罢?今上舍得放他出来?”
风月场所向来是达官显贵的游乐园,郗月城又远离王京,来消遣作乐的大官们最爱在此谈论朝中政务和宫闱秘事,特别前不久御苑扩建后,稍微对当今帝王的后宫生活了解一二的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跑堂应声道:“除了那位,还能有谁呐?”
两日后,申金月的头一天,江中节度使应游朔率全郡官员一早集结在郗月城城门外,恭候巡使莅临核察。
诸位官员应是都听说了巡使大人这一路的功绩,除了负责账簿出纳的,其余人等看起来也颇为紧张,频频擦拭头上冒出的细汗。
从巡使在临县下榻的行馆至郗月城,快的话大约需要两三个时辰,清早出发正好中午赶到。以往的巡使都是到了直接去酒楼吃接风宴,下午到府衙参观一圈,晚上再去体验民风民俗,也就是吃吃当地的花酒,转日才开始正式查账。不过据前面查完的城镇传出的消息,今年这位一不吃酒楼,二不喝花酒,到了以后饭也不吃直接开工,将一路官员打得措手不及,难怪揪出一大片玩忽职守的人。
迎门的官员大都做好了与巡使周旋一天的准备,有人带了些充饥的油饼,大家等着也是等着,各自掰了一块就在路边吃了起来。
应游朔顾忌官威,自己不吃,却也不拦着别人吃。看看天色,日头已爬至正当中,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刚要提醒下属们收一收,忽闻远处传来整齐的马蹄声。他年轻时也习过武,耳力不差,心中警铃大作,抬眼远目前望,果见官道尽头一队□□兵在前面开路,后面旌节飘飘,身披山文甲的武将和精兵护卫骑着高马,向他们徐徐驶来。
江中的数位官员迅速收起油饼,匆匆抹了抹嘴,肃正神色,严阵以待。
巡查队伍全是精锐,速度很快,几乎是转眼就到了城门前。当中的武将勒马喊停后,以应游朔为首的一众地方官对着御赐旌节如见帝王亲临般,齐齐下跪。
上千人的护送队伍中心是一顶明黄软轿,等软轿停稳,一名护卫拉开锦帘,垫上踏步。一只云缎靴落在踏步上,接着是绣着蟒纹的袍摆。
甘棠从轿内踏出,头戴凤鸟纹长冠,一身御赐的绛纱蟒袍。烈日下,白润的面上一丝汗也没有,轮廓清晰的唇角天生微微下弯,看起来有些莫名的冷与愁。下轿后转过身,抬眼轻轻扫向跪满一地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