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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六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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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月23日

    “老头子,你还记得下周的今天是什么日子嘛?”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照进屋内,照得整间屋子暖洋洋的。这样的闲暇时光,当然要来一份同样悠闲的下午茶才行。奶奶品一口茶,放下茶杯,缓缓地将目光转向一旁坐着的爷爷。奶奶口中的“老头子”看了她一眼,像作回应似地也啜一口茶,慢慢悠悠地开了口:

    “你呀,总是惦记这日子。不过,那确实是特别的一天,这我不会忘的。”其实那天也不算什么特别的日子,只是爷爷奶奶的结婚纪念日。不过不同的是,下周是六十周年纪念日。我完全理解他们现在的心情,且不谈多少小马会有一个六十周年的纪念日,仅是一匹小马的一生,又能有多少个六十年呢?我想至多一个吧?有的小马甚至没能活到六十岁……

    我对纪念日向来没有多少期待。通常来说,在某些重大的纪念活动上会需要公主致辞,随之展开一系列大型的纪念活动,这些都会登上当天的报纸。话虽如此,但老师似乎并没有让我出席的打算,她明白我不适合这些事情的。以往的结婚纪念日,无论是爸爸妈妈的,还是爷爷奶奶的,其实我都没有参加过。为什么?一方面我并不擅长在宴会上讲话,另一方面则是爸爸妈妈为我考虑。这样的纪念活动无非就是一场相对重要点的宴会,不需要我的情况下完全可以不出席,我也就很幸运地一次没有出席过。

    “记得就好呀,”奶奶笑了笑说,“我要让它变成最难忘的回忆!”

    “你总是这么说,”爷爷也笑了,脸上的皱纹一时间全部绽放开来,“结果哪一次不都是很快就忘了。”从他们的角度来说,大寿或是纪念日办一次家宴就足够,没必要请那么多小马来。虽然曾经都是乐团的核心,但他们谢绝了老友的拜访和赠礼,只是欢迎我们一家四口。可能,他们老了,也想享受清静了吧?这样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家宴,想要记住还是太难了。

    曾有小马为不同年限的婚姻做过界定和称谓。若是到了六十年的婚姻,那大概已经可以被成为钻石婚了吧?他与她两情相悦,结下良缘,六十年来任凭风风雨雨,那份爱却始终不渝。这样的婚姻是圆满的、幸福的,理应得到大家的认可与祝福。

    为了这仅有的一次纪念,作为家主的我还是打算把它办得隆重一点。若是不请其他小马倒也没问题,但如何能让爷爷奶奶难忘,或许才是最难的地方。美食也好,雅乐也好,对他们来说,六十年,哪有什么他们没尝试过的的事物呢?

    “姑姑,不妨你也试着演奏一首曲子,唱一首歌?”恰逢闪翼休息,她忽然提出这样一个点子,“太爷爷太奶奶一定很想看到姑姑唱歌的。这么多年过去,我也没听过姑姑唱歌。就唱一次,可以吗?”小闪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过她身上的稚气似乎还没有脱去。虽然这是个好主意,不过我很难顺从她的心愿。一方面是因为我害羞,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现在的家里,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值得让我开心地唱歌的理由了。亲爱的妹妹,敬爱的管家,他们都听不到我的声音了。爸爸妈妈也在衰老,爷爷奶奶六十年已过,而他们正在不如这样一个阶段。再过不久,小闪将会继承乐团,而在那之后,乐团又将如何发展下去,这个家族又将何去何从,一切都是未知数。苦心经营几代的家族乐团,难道就要断送在这里吗?我不愿这样,但我也知道,变成那样将是大势所趋。没有音乐天赋也子嗣的我,即使坐上团长的位置,大家也绝不会同意的。哪有团长对音乐一窍不通的呢?

    啊……思绪又开始乱起来了。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我现在的想法,大概就是打破常规,尽力地请一次宾客,办一场盛大的宴会吧?虽然,我还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而这也是我出现在爷爷奶奶身旁的理由。身为宴会的主办者,在邀请亲朋好友和宾客这方面,我必须征得他们的同意。我只是个代行者,而非决策者。一手包办的宴会在他们看来,也一定是非常无趣的吧?那样可就和我的想法背道而驰了。不过,爷爷奶奶一直在聊天,我除了赔笑,大概也只能等待机会吧?打断老者讲话可不是礼貌的行为。

    他们的话题大多是些过去的事情。是啊,作为小马已经活过了那么久的他们,最珍贵的东西不是金钱,不是某件物什,而是他们所拥有的记忆。作为那时尚未出世的小马,这些记忆是我们了解过去的非常重要的途径。或许你可以从一张照片,一份刻录成唱片的录音,或是从某本书里了解到过去,但这些听起来,都不如与某段历史的亲历者攀谈留下的印象深刻。那些仍然留在爷爷奶奶记忆中的小马,一定是对他们来说很重要的朋友或是亲人。

    “你听说了嘛,风语家那边最近也总是传出些不好的消息,”奶奶叹息道,“听说最近,他们的家主过世了。”这样的消息并非谣言,而是确有此事。父亲作为好友前去吊唁,回来时他的眼睛红红的。没想到爷爷奶奶也知道了这件事。对我来说,这大概就是我为数不多能够听明白的事情之一。那些过去的名字、地点,还有发生过的事,我一概不知。曾经的中心城是什么样子的?那些古老的地方又发生过怎样的故事?他们的只言片语让我深感困惑。越是知道他们会不久于世,这种心情越是迫切。担心他们下一次便不会再提起这个话题,担心他们下一次就会身体抱恙,担心……担心这样的时候不会再有下一次。

    “唉,命运无常啊,”爷爷忍不住感叹,“谁不希望能多活一阵子呢?只是,寿命的长短并非是由谁所施舍,活到多少就是多少呀。”我倒觉得,正是有这种豁达的心态,爷爷奶奶才能一直相守到今天。如果,我也能找到那样的小马的话……

    “爷爷奶奶,这一次你们打算怎么办呢?”借着短暂的沉默,我立即抛出我的话题。

    “哈哈,本来不想麻烦你的,”奶奶笑了笑说,她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也随之舒展开来,“但是就算我们想要从简,你的爸爸妈妈也不会同意吧?”奶奶的话没有错。对老马来说,这大概是为数不多能够得到大家祝福的时候;而对我们来说,这是铭记长辈的一种方式。当我们回想起那些和他们在一起的瞬间时,我们是幸福的、感动的,而不是仅仅将印象停留在病床上那苍老瘦削的模样。所以这次办得盛大一些,让更多的小马知道也不坏。

    “尽管去办吧,”爷爷说,“说到底,从简也只是我们自己的想法。倒也想借这个机会,见见那些许久未见的老朋友呢。”啊,朋友。谈到朋友,我就不免觉得有些难过。自暮暮她们之后,我再没能找到能够交心的朋友。说到底,她们也不完全是凭借我自己的努力而成为我的朋友的,这和暮暮肯定脱不开关系。只希望我还能交到朋友吧。因为我的身份,我不可能不被大家关注。在我仍然能够和小马们交流,能够和大家产生必要的交集的时候,让我找到一个能够填补内心空缺的伙伴吧。那颗正在分崩离析的心,正迫切地希望能够得到慰藉呢。

    “那我先行一步,”我一边说一边叫上闪翼,“我要为这场难得的宴会做充足的准备。”当然,策划是肯定离不开小闪的帮助的。距离我成为公主也有二十年上下的光景了,策划这种事居然一次都没做过,真不知该说是羞愧还是什么。既然已经出师,塞拉斯蒂娅公主想必也不会事事都要我和暮暮去做,又不是培养接班的小马。都是拥有无限寿命的小马,不存在接班的说法。只要她们愿意,永远维持小马国的繁荣昌盛也不是不可以。

    回到家,我用力地拍着自己的脸颊。策划……怎样去策划啊?我对这方面可以说一窍不通。严格来说的话,也就是停留在“举办活动之前必要的准备”这样的理解层面上(不过通常来说,这样就够了,又不是策划什么活动)。我只要想明白宴会的规模就可以了,不需要什么主持,也不需要发言。那样反而感觉失去了意义。多给爷爷奶奶和他们的老友们一些时间,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也可能……就不会再见面了。

    “姑姑不打算唱首歌吗?”小闪坐在我的身边问。如果她再小一点,可能我会让她躺在我弯下来的后蹄上,然后用翅膀摩挲她的鬃毛。虽然长大了,但我还是想这么做。

    我摇了摇头。“不打算哦,”我一边说,一边用蹄子去碰她的鼻尖,“如果小闪真的想听的话,我可以单独给小闪唱哦。”我一向不愿意把自己所谓的才能摆在大家面前展示,而且对爷爷奶奶来说,这首歌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意义。要是给他们多留一些对话的空间,我觉得那是更好的办法。虽然盛大,但我不打算加上娱乐活动。纪念性的日子应该隆重一些,正式一些,最多最多……从乐团请几个伙伴伴奏吧,要是找小马来唱歌那就破坏了气氛。在餐厅里通常都是现场演奏的纯音乐或者提前准备好的唱片,不会有小马选择有词的曲子的。

    虽然百般不情愿,闪翼不再提唱歌的事。不过对我来说,我可能更想借着邀请的机会,看一看其他小马的眼中的爷爷奶奶究竟是什么样的。对朋友们来说,可能我是个很好的朋友;对于闪翼来说,我虽然不是她的妈妈,但照顾她也像妈妈一样;对我的学生们来说,我是一个合格的老师。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从奶奶家离开的时候,我顺带借走了几份写着老友们联系方式的卷轴。本来是打算写请柬的,但是奶奶说,自己的朋友要自己来请才有诚意。而且,似乎是早就猜到我会主动请缨,所以奶奶特意把写好的请柬递给我,还给了我联系方式,打算让我代替他们去送。

    “小闪,姑姑要去帮太奶奶送信,你来嘛?”拒绝小闪总觉得好像亏欠些什么,那就……

    “要!”听到要去送请柬,小闪忽然兴奋起来,“带我去带我去!”

    “好,好,”我连连答应道,“不过,这次送请柬都是给长辈们,你一定要注意礼貌哦。”

    “一定!”话音未落,小闪已经起身,黏着我让我赶快起来。

    第一位是布伦特公爵家。我没记错的话,老布伦特公爵彬彬有礼的绅士,也是爷爷的老相识。他们在同一所音乐学院毕业,还曾经和他同台演奏。后来爷爷说要继承乐团,布伦特公爵也是相当支持,甚至爷爷还特地给他留一张前排的票。不过,爷爷奶奶隐退之后,他们的交集似乎就少了不少。但是,有时候还是能看到他托后辈送来的礼物。

    我对这位公爵稍稍有些印象。记忆中的某个夏天的日子,他来爷爷家做客的时候刚好被我撞见。那时的他看上去就和爷爷的气质非常像。若是现在回想的话,虽然身体已经变得老迈,但是你仍然能感觉到那份与年龄不相符的自信。

    “这位小姑娘是……”他用慈祥的目光看着我。

    “这是我的小孙女,”爷爷一边笑,一边摆摆蹄子让我过去,“银星,和布伦特爷爷打个招呼。”我一边点头致意,一边将脸转向公爵:

    “贵安,布伦特爷爷。”这样的行礼在贵族家庭的教育中非常常见。如果是身着礼服的话要用提裙礼,如果身上穿着便服(或者不穿)的话就按照对方的辈分行礼。懵懂的我从小自然也要接受这样的教育,不过那只是为了在其他贵族面前不显得另类的一种敷衍——时间过得越久,经受礼拜的次数越多,我越是这样觉得。

    “好啊,好啊,”布伦特公爵笑着说,“银星小姐,希望以后,你能和你的爸爸妈妈一样出色。”如他所说,我确实成为了和爸爸妈妈一样出色的小马。但是我莫名觉得有些空虚。看着不再成长的身体,不再变化的容貌和声音,我的存在,似乎就定格在了二十四岁那一年。不知道看到现在的我,他又会作何感想?也许会为我喝彩吧。

    站在公爵家门口,我郑重地走上前,以习惯的方式敲了敲门。门打开,布伦特家的管家出现在我面前。“小姐,请问您找哪位?”他的相貌看上去,就像我刚认识伊索管家时,管家的年龄那样。管家走后,爸爸妈妈甚至都没有找新管家的意思。

    “我是来送请柬的,”我向他说明自己的来意,“受家中长辈之托,请您将这份请柬转交给布伦特公爵。”我用魔法将请柬递给管家。管家接过信,注视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外面有客人吗?”管家正要进门,一个有点苍老的声音忽然从屋里传来。

    “请您稍等,”管家对里面的小马说,“我这就把转交的东西交给您。”

    “不用麻烦了,”对方一边说,一边朝我和闪翼走来。那鬃毛,那眼睛,不会错的,那就是布伦特公爵。再过三十年,他也还是他。

    “贵安,布伦特公爵先生。”我仍然像过去那样向他行礼,谁知他却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哎呀呀,现在该是我这把老骨头对您行礼才是啊,公主殿下,”老公爵逗趣地笑了笑,然后看着我说,“我还真没看错,小姐你呀,现在已经成为和爸爸妈妈一样的小马啦。”同样的内容再过三十年听到,心里究竟是感动和喜悦,还是说不清的伤感呢?布伦特公爵也是见证过多场生死离别的小马了,拥有爷爷奶奶这样的朋友,他也一定很高兴吧?我真的很想哭,但我忍住了。在喜宴面前,是不能哭鼻子的。

    “是你爷爷的纪念日吧,”布伦特公爵说,“放心吧,我一定会去的。”我就知道,他一定会这么说。虽然我对公爵不是很了解,可是在爷爷奶奶的谈话中,每每提起他,他们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这样能够让他们高兴的小马,一定是他们的挚友。

    “非常感谢,期待您的到来。”我拘谨地道过谢,便匆匆忙忙地拉着小闪前往下一个地方。

    “姑姑,你刚才看上去好像很紧张,”路上,闪翼忽然问我,“刚才,在那个爷爷面前,你好像不是看上去很不自然。为什么会这样呢?姑姑认识那个爷爷吗?”

    “认识呀,”我笑着对她说,“不过呀,那是太爷爷奶奶的朋友呢。如果你想知道更多,不如回去以后问他们吧。”正是因为曾经有过交集,才会在会面的时候紧张。那么多年了,想要让他看到现在的自己的心情从未改变。这大概,就是命运吧?

    “嗯嗯!过去的事情听起来总是这么有趣!”或许吧,但是如果你深究故事背后的情感,又会被它弄得遍体鳞伤。我有时候希望小闪可以一直这样天真下去,希望她不会为这些纷扰伤感、苦恼。那一点也不值。这些苦恼,只会让自己更加痛苦。

    下一位是七星公爵。这位我不太了解,只是每次演出结束,都能看到他在爷爷奶奶身边道谢。我没和他说过话,也和他没什么交集。不过,七星家族在历史上的某个时段也曾经有过一支优秀的乐团,但是现在似乎没落了,也很少有新鲜血液加入他们。因为乐团的事,想必公爵也是没少费心吧?我们的乐团现在也很艰难。爸爸妈妈明明可以隐退了,但是失去了妹妹,他们不得不再一次从幕后走到台前。

    站在七星邸门口,我的兴奋、恐惧和担忧交织在一起,令我不自觉地就全身颤抖。飘着装有请柬的篮子尚且还算平稳,但问题不在这里,而是一直在波动的魔力流。对普通的小马来说,他们看不到也感知不到魔力流的存在,而对于我们这些对魔法进行深入研究的小马(也就是魔法学院的学生们)来说,魔力流是检验你使用的魔法的稳定性的重要指标。在暮暮还是学生的时候,她曾经尝试过用仪器将魔力量化来对其进行研究,进而对魔力稳定性方面的理论进行完善,不过最后这项研究始终没能取得重要的成果。至少,现在魔力流的波动预示着我紧张的心情,而在危急情况下,不少独角兽都无法顺利使用魔法的原因,我想也一定和魔力流的波动有关吧?

    “咚,咚。”笃定的两次叩击后,我等待着管家出现。大概两分钟后,一位年轻的管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不过俨然一副资深管家的样子,看上去似乎不是很容易说话。但即便如此,请柬是一定要送到的。必要的时候,借助一下皇室威严也未尝不可。

    “两位小姐,请问你们找哪位?”温柔的声音和冷峻的面孔,这样的反差着实令我惊讶。不过,虽然还是年轻时的身体,但是逐渐老成的心态也告诉我,我早就不是什么谈恋爱的年纪,小闪则是对这方面毫无兴趣。如果非要说的话,她现在的心理年龄或许还只是个孩子。

    “我们找七星公爵,”我向他说明来意,“长辈六十婚庆将至,在此诚邀参加寿宴。”通常来说我不需要展露翅膀,用敬语就足够应付这些贵族。

    “请稍等,我去叫太爷爷出来。”太爷爷?!管家的话令我大吃一惊。居然是让自己的曾孙来做管家,七星公爵真是不可思议。不过嘛,每个贵族家庭都有属于自己的家教方式,对也好,错也好,我们这些外马是无权对其评头论足的。

    “太爷爷,有客人找您。”管家一边说,一边用蹄子挽着一匹老马从房间里出来。不会错的,那身衣服,那眼神,即使鬃毛苍白,即使满脸沧桑和皱纹,我也不会记错。不过和布伦特公爵那时一样,七星公爵见了我,竟不顾一切地想要行礼,然后被管家拉住。

    “你这个不肖孙,快放开我,”公爵生气地对管家说,“在殿下面前不行礼是非常失礼的行为。对于这一点,难道你就没有点作为贵族的觉悟吗?”

    “但是,太爷爷,您的腿脚也不允许您做这样的动作了……”管家百口莫辩。

    “不不不,您就不必了,公爵先生,”这样的话,我就不得不想办法打圆场了,“我只是星光公爵的小孙女,想邀请您参加爷爷的六十年纪念日。”老者的眼中似乎多了份温柔,那种温柔不是多么温柔善良能够做到的,而是经历过时间的积淀的。那是信任友情的温柔,是感谢的温柔,当然也是,不受时间所拘束的温柔。

    “这可能,是我有生之年最后一场盛大的宴会了吧,”虽然我极力想要离开,不过老公爵执意要请我和小闪喝杯茶再走,“回首这一生,办过的宴会很多,出席的宴会更是不计其数。虽然有琳琅满目的菜肴,可是仔细想想,那些真正能够抓住你内心的宴会,却正是自己所办的一次次家宴。食物无论贵贱,食材无论好坏,那份意义就能够让它成为唯一。”虽然听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是他那些话,我却都非常明白。妹妹去世后,我索性提出再也不办家宴了,却出奇地得到了包括爷爷奶奶在内的所有亲人的支持。不过每到重大的纪念日,或者是银光的生日,我们都会去看她。虽然她现在和先辈们在一起,不过没有我们,她是不是也很孤单呢?我想一定是的。没有家宴,没有谁记得,最后成为大多数不会被提及的先辈之一,银光她一定不想这样的。可是,不会这样,我们又怎能开开心心地把宴会办下去呢?

    “公爵先生……”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哈哈,不管怎样,先祝愿他们幸福吧!”明明刚才还在感叹命运无常,一下子就扫清脸上的不悦,然后笑呵呵地对我说着话,公爵的表现一时间令我十分诧异。有一种说法是,小马们老了之后,就学会了掩饰和欺骗。他们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老迈,不希望为子女填麻烦,竭力欺骗着行将就木的自己,希望这样能让那张孤独的脸上重新拥有笑容。据我所知,七星公爵的儿孙早早过世,只剩下曾孙陪在他身边。爸爸也很同情他,不过公爵的脸上却常常挂着笑容(爸爸说的)。而习惯了孤独和悲伤的他,一瞬间从伤心变成高兴又有什么做不到的呢?我无法劝说他,也不知道接下来他会怎么做。或许,他会就这样一直欺骗自己,直到生命的尽头吧?即使痛苦,却也无能为力。妹妹那时如此,管家那时也是如此……

    “姑姑,为什么你看上去一点也不高兴,好像还很难过的样子,”辞别公爵去下一家的路上,小闪紧贴在我身边问,“是姑姑想起了什么过去的事情吗?”有时候我甚至想要苦苦哀求小闪不要和我对上双眼。那双金色的眸子,那双金色的眸子,那双金色的眸子里的善良、纯粹和天真,早已经是我这个满身污秽的小马所无法触及的领地。年龄在增长,小马也开始逐渐学会掩饰和欺骗。我就算努力装出一切安好的样子,惴惴不安的心也无法平静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也开始掩饰和欺骗,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希望其他小马涉足这块领地。

    “没有啦,姑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我厌恶着自己的话,但是我也无法否认。我想让小闪一直年轻下去,不希望她承受那些成长带来的烦恼和痛苦。我很清楚,身体的改变是不可逆的,那就让她的心智不再有大的变化,这样总可以了吧?

    “是在想,为什么公爵先生的表情突然变了吗?”她这句话一说出来,我就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扼住我的咽喉,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不行,我不能向她表露心迹,虽然,欺骗并不是个好的选择。但是为了小闪,我也只能这样说了。

    “不是哦,”我一边说,一边用翅膀尖轻轻抚摸她的头,“姑姑在想,接下来要去哪一家。”我一边说,一边把篮子飘到她面前给她看,“还有这么多,我们可要加油呢!”闪翼似乎受到了触动,也跟着我兴奋起来。或许……借着这个机会让她认识一下小马国的贵族们也不错。

    ……

    “姑姑,还没选好衣服嘛?”经过一周的等待,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一向讨厌宴席的我,这一次还是不得不穿上盛装,争取以最美的姿态,努力办好这次宴会。说是要找衣服,其实衣柜里几乎是空的。是的,我只是不想面对,不希望爷爷奶奶也像妹妹和管家那样先我一步而去。但是,即使我的寿命有限制,爷爷奶奶也必然会先我一步离去。我这样只是在自己骗自己。为什么我不能勇敢一些接受现实呢?为什么我不能再释怀一些呢?

    “哦,来了!”我连忙拿出那条珍藏的礼裙,套上之后便匆忙地出来。这件礼服是以前瑞瑞做给我的,因为平时很少穿,所以或许款式会过时,但它的质量是毋庸置疑的。中心城的小马们通常喜欢时尚的衣饰,而我觉得喜欢就好。或许它会过时,但因为那份喜欢的心意一直都在,所以穿上它的时候,我就是最开心的那个。

    宴会的规模正如我所想,很正式、很隆重。十来张将桌布铺得整整齐齐的圆桌,一尘不染的场地,还有流连其间的、虽然已经老迈但气质依旧的爷爷奶奶的朋友们。平时我可能会以为,许多小马老了之后就会变得温和,进而慢慢放下年轻时的性格和气质,一点点地步入属于自己的老年。但是看到他们,这样的想法便开始产生动摇。他们只是一群身体上老迈的小马,而在苍老的外表下,奔涌的、炽热的灵魂仍旧和二三十岁时一样。你仍然能听到富有底蕴的声音,那是爷爷的歌唱家朋友;你仍然能看到他们像以前那样畅谈,轻松地、释怀地谈着过去的事情。我也很想这样,但是我背负的东西似乎不允许我这样做。偶尔若是提起某匹过世的小马,大家也只是沉默些许,又回到先前的话题上。“原来,小马们老了之后就学会了释怀呀。”我在心里默默感叹。

    “啊,你来了呀!”

    “你也是呢。”

    “在那之后几十年没见过了吧?你还是老样子呢,也就是老了些。”

    “是啊是啊,一把老骨头了,都别客气,别客气!”

    有些老相识带着他们的亲眷,有些则是独自赴宴。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这是我见过的最别致的一场宴会。它没有那么拘束繁琐的礼数,没有吵吵闹闹,没有那种作为贵族的浮华,而却有了那种被时光纪念的深沉。或许,再过几年,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十年,这宴会厅里就会有小马永远地告别。这是属于爷爷奶奶的宴会,我和爸爸妈妈,还有闪翼,似乎都成为了局外马。虽然老一辈的小马之间有很多交集,但是父辈的交集却并不是很多。若是爸爸妈妈和布伦特公爵的孩子说起话,那一定会非常尴尬。

    “初次见面,我是布伦特公爵二世。”正在思索时,一匹和爸爸年纪相仿的小马走过来向父亲问好,“承蒙此次宴会,家父特地委托我前来答谢。”

    “不必了,”父亲谦虚地推辞道,“能有这份心意便足矣。”

    真是意外。明明是初次见面,但是从话题上来说,他们一点也不像是刚认识,而是像多少年未见的挚友。年迈的小马们聚在一起,中年的小马们聚在一起,年轻的小马们也聚在一起,两代小马彼此间的交流倒是不多。恍惚间我感觉我迷离了,在这个由宴席托衬出的美好氛围中,我浑然不觉自己竟是最孤独的那个。大家都有可以相互交谈的对象,大概只有我是孤独地坐在宴会厅的角落处,慢慢品尝今晚的菜肴,慢慢地品味那份失去的辛酸。老一辈的小马失去过很多,青春,梦想,职务,甚至是独立谋生的能力和温暖的家庭。但是没关系,待到老去的那天,无论曾经多么孤独,他们都将重新萦绕在温暖与幸福中。而我呢,我大概也只能向我的日记本倾诉自己的心声了吧?暮暮还有属于她的朋友们,还有属于她的家人。而我呢,我失去得更早,也更多,终究我也会因此由内而外地毁灭。

    “姑姑,为什么你会独自坐在这里呢?”啊,是闪翼。一开始我还没有注意到她。或许是玩累了,现在她乖巧地坐在我的对面,似乎在等我开口。

    “姑姑在想事情,”我把刚刚用叉子挑起来的时候送进嘴,咀嚼后咽下对她说,“在想……为什么这道菜做的这么好吃。”小闪笑了笑,然后用金色的眸子注视着我。

    “姑姑肯定是在想别的事,”她半开玩笑地说,“姑姑吃饭的时候,脸上可不是这样的表情哦。”啊啊,你这个小家伙,终究还是被你说中了。是啊,明明是在为自己的存在忧愁,却又不肯坦率地把真实的心意告诉闪翼。我知道她不会笑话我,但她也无法理解我的心情。我渴求心灵的安慰,但也不希望这样的安慰只是一厢情愿。

    “被你说中了,”我只好露出秘密被发现一样的笑容,“总觉得呀,只有自己坐在这里,感觉好像有点寂寞。”既然闪翼不嫌弃,或许我可以尝试着向她倾诉?

    “不会的,姑姑,”闪翼飘起餐具,也和我一起,“如果有什么烦恼,也可以和小闪说说的,小闪会认真地听的。”啊,如果这句话能对我早些,再早些说出来该多好。我早就应该这样做的,我早就应该这样做的……或许并不是因为我想要抹杀小闪天真以外的东西,而是她自己选择了现状。当一匹和我同样失去了很多的小马以微笑面对其他小马的时候,她的内心又承载着多少悲伤才能笑得出来呢?我真的应该对她肃然起敬。

    餐毕,我将盘子推到一边,从角落里悄悄地看着热热闹闹的周围。没有音乐,没有司仪,有的只是大家的聊天声和与之相比显得有些微不足道的咀嚼声。好想一直留在这里,好想这一天不会结束,好想再经历一个这样的六十年……我又在说梦话了。明知道有些事无法改变,却还是按耐不住那份蠢蠢欲动的心情。因为失去过,所以才希望能够多留心身边,让每一个点滴瞬间能够成为美好的回忆,不给自己留遗憾。

    4月7日

    那天之后我的头就一直在痛着。老师寄过来几封信打听我的情况,似乎还知道我头痛,特意寄过来一点药。我没有吃,给学生们放了假,也没有去理会爸爸妈妈,大概他们现在比我还要痛苦。留下闪翼守在我身边,我躺在床上,用毛巾敷住头,努力地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这样消沉下去可不行,银星,有个声音告诉我,现在正是应该振作的时候。现在已经是第四次离别了吧?我本应该习惯的,但是我从未习惯过。曾经我以为痛哭已经是表达痛苦时最难过的方式,但是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现在的我,为什么这么痛苦呢?

    我想,可能还是因为我无法舍弃,无法断绝那份于我有着无数挂念的情感和记忆。爸爸妈妈,可爱的妹妹,亲爱的管家和爷爷奶奶,还有那位很少联系但是仍然记挂着我们的义兄。每一匹我曾经遇到过的小马,每一匹曾经给予过我一段回忆的小马,我都想尽力地想要记住他们。记住他们的名字,相貌,乃至他们是如何帮助过我的。只是,就算有魔力的加持,我也无法做到将生命中的全部记忆都留存在脑中。我有时候会抱着日记本想,它现在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偶尔翻开去读以前写下的东西,那上面是我曾经拥有过的幸福和快乐;再往后,那是我用自己的苦修换来的荣耀和名望;再往后,是拥有的幸福,是面对新生的喜悦;而现在,它只是我用来宣泄苦闷和烦恼的工具,是我用来减少泪水的一件工具。我很庆幸它未曾遗失,未曾毁坏。那次劫后余生,险些将我的过去全部掐灭。不过,这样的事不会再有了。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在日记本上施加了各种各样的魔法,它不会损坏,不会变旧,无论被遗忘在何处都会顺着魔力的反应回到我身边……我实在是太想留住它了。它仿佛就是我的第二颗心脏。一匹小马若是失去了心脏,那么它还会继续活下去吗?

    真是的,头又开始疼了。我真的很想忘记这些痛苦,但我做不到。就像老师曾经对我说的,这些痛苦和离别,都是在磨练我的心性。天角兽也是普通的小马,他们除了那些和魔力相关的东西外,作息生活与普通小马无异。会笑,会哭,会生气,会难过,也会对逝者表示思念。只是,他们身上的使命实在过于沉重,以至于他们选择了压抑感情,冷淡地面对痛苦,收起自己无谓的泪水,在短暂的悲伤过后便转而进入下一件事务中。我曾经很难理解,因为在我的面前老师几乎从没有哭过。听暮暮说,大概就是迎接露娜公主归来时哭过那么一次。老师可是经历过数个千年洗礼的小马呀,而我一个千年还没有经历过呢。我很向往成为老师那样,却也害怕成为那样。如果我就此对一切变得漠然,那我还会是我自己吗?

    “姑姑,公主寄信过来了!”闪翼飘着信纸来到我的床边,“需要我念给你听吗?”

    “念吧,”我无力地吐出几个字,“让我听听上面写了什么。”

    “亲爱的银星,现在你的头还在痛吗?依然沉浸在失去至亲的痛苦中吗?很抱歉,虽然无暇抽出时间和你见面,但我还是觉得应该问候你一下。最近你的情绪一直非常不稳定,身体似乎也不是很好,所以我很担心你。我明白,现在让你像我这样强压悲伤根本做不到。你的阅历,你的性格,都在告诉我你不会也不能成为我和露娜那样。只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忘记悲伤,继续向前。若是不想在漫长的时光中迷失自我,就一定要找到能够让自己一直坚持下去的,不会止步不前的理由。我相信你,银星,你是我的学生,你一定可以做到的。你的老师,塞拉斯蒂娅。”我很感谢老师的问候,可是想要从记忆中走出来,谈何容易……

    “最近感觉身体有点跟不上自己的想法了,”奶奶一边说一边飘着茶具和茶壶,那茶壶看上去好像随时都会歪倒然后茶水会流出来茶壶盖会打碎的样子,“看来我也老了呀。”我能感觉到,奶奶的笑其实很无奈,很伤感。因为,小马们会变老,但是有的小马选择接受,有的则选择与之抗衡。即使身体的机能在一天天老化,他们的心灵却依然年轻。而这大概也算是某种悲哀:他们拥有往日的那种一往无前的志向,却已经没有足够强健的身体为之努力。他们会倒在继续追逐的路上,在痛苦中慢慢结束自己的余生。可即便如此,星光家族的小马也一直都是站在抗衡的这一面。以往的家训中有这么一句话:即使已是风中残烛,也决不能舍弃心中的理想。大概,爷爷奶奶就是属于那一辈的小马吧?到父亲这一辈时,家训中已经没有这句话了。而他们,自然也会将家训贯彻到底。

    “奶奶,要不我来帮您拿吧,”我上前想要用魔法把茶壶和茶具接过来,“您年纪大了,行动不方便我来帮您一把。”奶奶不会拒绝我的帮助,但是帮忙归帮忙,和她眼神对上的那一刻,我却能从中感受到其中的炽热。或许奶奶的身体现在已经接近耄耋之年,但内在的灵魂却依然和年轻时一样。就像我说的不服老一样,星光家族的小马永远不承认自己老了,爷爷奶奶如此,爸爸妈妈也是如此。他们仍然在本应该退休的年纪,将心意全部浇筑在热爱的事情上。

    “那真是谢谢你啦,我的银星。”面对我,奶奶似乎有想说的话,但最后她还是一言不发。管家走后,再也能够和他们每天聊天的小马。因为担心的他们的身体状况,爸爸妈妈还是想再雇一位管家,却被爷爷一口回绝。然后,他们便开始过上“自力更生”的日子:自己买食材,自己做饭,自己吃饭,自己散步,亲自去做一些曾经会由管家来做或是需要管家协助才能做成的事情。那之后的日子我们便一心做着各自的事情,不去互相约束对方。

    但最近,爷爷奶奶看上去似乎有些力不从心。为了更好地照顾他们,我有时候会让学生们过来帮忙,刚好他们年龄渐长,正是能够帮忙的年纪。偶尔,闪翼在家里的时候,我和闪翼也会帮助他们。两位老者对此都很高兴,为我拥有这样能干的学生而高兴。不过,每每想到美好的事情时,他们总是不忘先我一步离去的妹妹。“如果银光那孩子还在……”每每话题中有这样的字眼,我便一言不发地前去回避。学生们会来问,当然我也不会回避他们。只是,一个是音乐的范畴,一个是魔法的范畴,即使和他们说,他们也很难理解。最多最多能告诉他们,我的妹妹很久前就过世了,仅此而已。听多了之后,他们也对这些话没了感觉。当然,还有另一方面原因,在前去帮忙之前我特别提醒过他们,不要去参与我的家事。

    恰巧今天闪翼在家,我便让学生们都去休息了。闪翼和爷爷一起去买食材,而我则留在家里陪奶奶。不知道为什么,两匹曾经关系很好的小马如今坐在一起,却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阻隔着我们。不仅没有共同的话题,而且就连眼神也很难对上。很多次我想要尝试去搭话,去主动引起话题,可是看到奶奶脸上的深情,便知道我根本没法顺利地以自己熟悉的事情引起话题。我所擅长的是魔法,而奶奶擅长的是音乐,若是银光的话,或许沟通起来不会有什么障碍,现在这样尴尬的氛围正是我最不想看到的。

    “姑姑,我们回来啦!”闪翼一边飘着好几个纸袋一边说,“这次又买了一周份的食物!”虽然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不过爷爷奶奶平时吃的很少,那些材料足够吃一周了。我将袋子接过去,走进厨房,打开冰箱,一件一件地清点买来的东西:条形面包,片状面包,番茄,黄瓜,奶酪,牛奶,还有不少花。我们全家都喜欢带花的三明治,有时候花的味道可能会把草本身的味道遮掩些许,不过作为一种能够调剂伙食的美味,它还是餐桌上不可或缺的。将这些食材一一放好,我便回到客厅,坐在爷爷奶奶的另一侧。

    但是不得不说,现在的气氛可是要比刚才尴尬得多。无论是我和闪翼,还是爷爷奶奶,都没有主动引出话题的意思。四匹马坐在一起,仿佛时间空间都一起定格了。若不是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在走,说眼前的景象只是幅静止画我都觉得不为过。爷爷奶奶的目光呆滞地注视着前方,我勉力地露出还算和蔼的笑容极力掩饰自己的忧伤和苦恼,闪翼虽然在笑,但那笑容很空洞,仿佛一捅就破的纸窗户。我迫切地希望能够有小马忽然出现,然后说几句话缓解下现在尴尬的境况,但是那只存在于我的幻想中。如果不做主动些什么,这样留在这里和呆在监狱里无异。束缚着自由,还无法达成自己的心愿。

    “爷爷奶奶……都饿了吧,我去做饭,”我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小闪……小闪也一起来吧。”闪翼点点头,跟在我身后一起进了厨房。做饭是假的,距离吃饭时间还早,所以我打算安排闪翼先为他们泡茶消磨时间,然后由我来做一顿精致的晚餐。

    “不用了,我们还不饿呢。”奶奶露出笑容对我们说,“要是饿了的话,我来做晚餐吧。”和长辈互相推诿可不行,但我也无法反驳奶奶。他们希望让我们看到,自己是能够应付自己的生活的,不需要我们来插手。明白了这些的我有些苦恼地重新坐下,这一次任凭时间怎样流逝,我们也都不肯挪动一步。我们从下午坐到晚上,从黄昏坐到黑夜,当闪翼说自己肚子饿的时候,是奶奶进厨房做了一盘热气腾腾的三明治;当茶壶里的茶饮尽的时候,是爷爷起身去烧水泡茶。我和闪翼就像被粘在沙发上一样,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们按部就班地完成一件又一件事情。我很苦恼,却也无计可施。好好的一天,最后却被这样浪费掉。

    “所以,你们最后还是没能插进去,是吗?”第二天的饭桌上,和爸爸妈妈谈起这个话题,他们的脸上露出了和我们昨天差不多的表情。本以为是最爱的小孙女就会有所改变,结果是我们想的太简单了。大概老马在这种时候,总是会表现出出乎意料的倔强。

    “如果不能迫使他们改变,那在他们可能需要帮助的时候帮忙如何?”我提出一种方案,“这样一方面可以起到帮助的作用,另一方面也可以很大程度上顾及到他们的面子。”

    “不过你想想,平时爷爷奶奶做事的时候,哪些事情是需要我们帮助的?”爸爸的回问一时间令我无以应对。因为当所有的可能在脑海中浏览过一遍后,我发现我所说的这些……一件符合的事情都没有。换言之,这只是我在钻牛角尖而已。

    思索过后我不悦地低下头。“那,要是我们帮他们做些平时很少做的事呢?像是铺床,打扫卫生这些?”这是个不错的提议,不过……

    “很抱歉,但是这个提议也不行,”爸爸委婉地否决了小闪的提议,“若是被他们看到你们忙上忙下的样子,他们肯定会抢过来干的。”不愧是父亲,比我们更了解自己的父母。在这个过程中,妈妈始终没说一句话。我本以为她是另有想法,可一问才知道是她更没有办法。

    “其实我也希望能有想法,”妈妈无奈地说,“可是他们对我们的说辞是,让我们专注于各自的事业。小闪再大点也快到了接班的年龄了,所以其实我们也没有很多事情可做。一旦闲下来呀,空虚和寂寞瞬间就会顺着这些缝隙钻进来。当热情燃烧殆尽的时候,心中也开始觉得冰冷。我想他们也懂这些话的,所以才会那么拼命地去做事情,甚至不惜勉强自己。记得有新闻报道说,一些老马患上了痴呆症的症状,意识涣散,记忆也模糊,但是对某个印象深刻的片段特别执着。或许他们也是害怕变成这样才会那么做的。”我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就像现在,在关心爷爷奶奶的同时,我也会担心爸爸妈妈的情况。他们也在衰老,也在渐渐离我们远去,总有一天送别的双方将会是我和他们。不过,大概不会再有像银光那样的遗憾了。这一次,我会让他们一直看到最后,看看他们的女儿,在告别的那天,将会出落成什么样子。

    几番商讨无果,帮助爷爷奶奶的想法只好暂时告一段落。过分插足对方的生活,即使本意是好的,但是作为被打扰的一方,他们又会怎么想?可能是因为我的这种帮助欲强得有些过了头,才会诞生这样的想法吧?可是一想到他们年纪大了,我又开始放心不下……

    我的担心并非多余,而且这个结论马上就得到了验证。仅仅在一个月之后,我就在小马镇收到了来自父母的加急信件,大概是说爷爷奶奶同时住院了,需要我前去帮忙照顾。说心里话,得知这一消息时的我差点就要哭出来。明知道小马们的寿命有限,明知道大家都会有生老病死的时候,却还是希望他们能在自己的身边多陪一阵,再多陪一阵。虽然长大以后很少回来看望爷爷奶奶,但是那份发自内心的喜欢是不会改变的。我很害怕,害怕他们像妹妹那样突然就离开我,却也不想他们像管家那样经历漫长且痛苦的过程才离开……啊啊,真是颗充满矛盾的心啊,明明一切还没有成为定数,便开始无端的臆想和猜测……

    当我几乎是以不顾一切的姿态冲进医院时,在场的所有医生和护士都用极为惊异的目光看着我。他们在看什么呢?是因为我做出了不符合身份的行为吗?是在看我那奔跑的姿态吗?还是什么其他的部分吸引了我呢?我不在乎。我现在脑海中所想的,只是两匹已经八十有余、正躺在病床上平静地等候命运到来的老马。

    “爷爷,奶奶!”和我认为最理想的见面时说的话就差这一句,但是它一直噎在喉咙里没能说出口。一方面是因为医院不允许大声喧哗,另一方面……看到他们的嘴上都戴了呼吸面罩,仪器的数值也在不断变化,虚弱的样子看上去几乎与将死的小马无异。此情此景,又怎么能喊得出来呢?“你来了,星儿,”是母亲,她似乎一直守在这里,“真是的,都说了马上就会来,怎么就忽然睡过去了呢……”母亲的话仿佛一道惊雷打在我的心上,让我以为我来晚了,爷爷奶奶已经,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即使去强忍泪水,也无法将这份悲怆的感情抹杀。本应该是这样的。不过仔细一看,他们的胸口都还有起伏,我也得以如释重负。看样子,是妈妈将他们带到医院来的。那爸爸呢?他现在又在哪里做些什么呢?

    “他们只是睡着了,”母亲露出一个憔悴的微笑,“爸爸去医生那边确定病情了,应该很快就回来了。”明明,父母他们自己就已经很老了,却还是照顾着更老的爷爷奶奶,却还是将已经年近四十的我当作小孩子来看。即使我的容颜依然是年轻的,心智却依旧在随着时间成长。我只是想知道,那样的我,会不会给谁,或者是给自己带来很多的困扰呢?

    “目前,他们没事,”过了一会儿,父亲带回了好消息,“不过,病情的发展并非谁能够预测的。现在的状况,只能说是暂时还好。再过一周,甚至只是一天,可能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医生特意提醒我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毕竟……他们的年纪也很大了……”说出最后那句话时,父亲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知道的,他现在的心情和我一样焦急,甚至比我更甚。只是作为父亲,他选择了一贯的沉默。沉默而深沉,这便是我记忆中父亲的爱。我明显感觉到他憔悴了许多,一方面是年龄渐长,另一方面是持续的高强度工作,这两者让他的变化十分明显,有一种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老态。

    坐在医院楼下的长椅上,我仰着头,任由鬃毛凌乱地散在周身。现在的我,就仿佛是刚从酒会上走出来的、喝多了的醉汉一样憔悴。时隔多年,我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害怕失去的恐惧感。每每这时,我总会想到银光。距离她过世也有将近十年了吧,可关于她的记忆,始终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就仿佛,她已然成为了我的精神支柱一般,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亲爱的妹妹,我该怎么做……爷爷奶奶,他们生病住院了。再加上年事已高,医生要我们做好心理准备,可是我该怎么做……”啊,不知何时,我居然发现自己在流泪。从来,我都不觉得泪水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高兴会流泪,伤心难过会流泪,所谓的有泪不轻弹不过是在佯装坚强罢了。痛痛快快地哭出来,才会让自己觉得好受一些吧。

    “总觉得,自己已经是匹一无是处的小马了……”我长叹一口气感慨。

    “并不是哦,姐姐,”阔别十年,我竟然还能够听到那个声音,“世事无常,有些事即使是姐姐也无法做到呢。所以,请不要责怪自己。生老病死本是常态,莫要为此感到悲伤。”与其说这是我的魔法制造出的幻象,我宁愿相信这是我的内心在进行自我慰籍。

    “当初你病重的时候,也是这样安慰我的呀……”我长叹一声说。

    一个月后,他们不声不响地离开了。甚至,父母都没有在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告诉我。那时我正在给孩子们上课,不想让我知道,可能也是出于这点考虑的吧。没有见到爷爷奶奶的最后一面,这让我很是愧疚。但他们却安慰我说,没关系的。

    “是他们特意嘱咐我,不要让你来的,”父亲以沉重的语气对我说,“他们怕你太过于担心,反而耽误了你原本要做的事。”望着父亲那苍老的面容,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知何时,我的眼圈已经泛了红,泪水似无声的溪流般不停地流淌着。母亲也知道这些事的,但他们谁也没有对我说。照顾爷爷奶奶的这段时间,我甚至没有在家里见过他们。这样刻意地躲着我,我都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心意,果然还是我自己太迟钝了吧。

    现在后悔已经太晚了吧?那就继续向前吧。前行会让你渐渐忘记往日的伤痛。更何况,这不死之身,本就要以失去一切为代价。这是时间对我的惩罚,这道枷锁,将由我一直背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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