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大洋辣子很有用
罗一常常对着大山怀念妈妈,她想起自己待在妈妈怀里的温暖,责怪她狠心抛弃了自己和快要入土的奶奶,有时候想,或许妈妈也有自己的苦衷,没有了自己和奶奶拖累,妈妈以后可以一个人快乐的活着了,这样也好。她就在这样矛盾的思虑中过了一天又一天,只是越来越不说话。
因为死过人,见过血,罗一家的老吊脚楼就成了村里晦气的所在,很少有人来串门,只有村干部偶尔过来传达通知,但也只是在门口说两句话就走。
奶奶已经不能下地干活,走一点路要歇上半天,她尽己所能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罗一则跟着村支书吴海的点子种豆角。但等罗一家的豆角丰产时,干豆角的价格早就跌了,扣除成本几乎不剩什么钱。罗一种玉米,主要是自己吃,偶尔遇到几个好的,奶奶便背着背篼到集上卖了换钱。每当这时候,就是家里改善伙食的时候。
冬天,奶奶一停下手上的活,便坐在火塘边,给孙女缝嫁衣。每当这时,罗一总是麻木的看着奶奶飞针走线。这样的日子重复很久以后,罗一和奶奶都越来越不想说话了。她常常对着窗外的树林,对着大山发呆。
村里人都从山上接了水管,把山泉水引到家里。只有罗一家还每天背着背篓到井边打水、洗衣服、洗菜。早上晨雾正浓,她便穿着一袭白衣,来到井边洗衣服,当细雨从天空往下坠落,罗一便想象着,从雨雾中走来一个温柔体贴的人,与自己相遇,分担生活的凄苦。
村里有一口深潭,位于两座山的交汇处,四周爬满了水草,只留下不到30立方的潭口。潭口常年平静无波澜,泛着深渊般黑魆魆的光泽。从罗一的奶奶记事时候起,它就从来没有干涸过。只有在连日下暴雨的时候,才有浑浊的黄水从潭口溢出。即便在干旱的年份,潭口的水位也没有下降。村里人相信,深潭连接着海洋,给村里带来源源不断的活水。人们在潭边筑起了泥坝,在罗一奶奶的记忆中,深潭也从未发生过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故。
她干活的时候便经常路过这口深潭。有时她甚至想,如果自己能够发生个什么意外,滑到潭里,悄无声息的离开这个世界,也不坏。
第二天清晨,罗一离开天坑,一个人回到村里。到村口时,村头邻居大婶膝盖上放个簸箕,一边择着菜,一边瞄了罗一一眼,漫不经心道:“你终于舍得回来了,你奶奶快回家看看吧。”罗一点点头。
她匆匆上楼,木楼梯发出轻轻的哒哒声。房门半掩着,奶奶全身肌肉和脂肪早就已经耗尽,脸颊凹陷,眼看着只剩下一把骨架了。她轻轻走过去,唤着“奶奶”,回应她的只有奶奶越来越重的呼气声,和微弱的吸气声。奶奶的呼吸节奏越来越慢,最后,一口痰堵住喉咙,终于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奶奶走了,没有来得及跟她好好道别,也没有一句嘱托。
走吧,都走吧,离开这个世界,结束这一生的苦难。未必是坏事。
过了许久,村长吴海终于来了,带来了卫生院开的火化证明,又联系了殡仪馆。罗一默默坐上吴海的车,两个人办完了火化的事情,把奶奶埋在了一棵核桃树下。“其实你奶奶这样去挺好的,没吃什么苦头。生老病死,别想太多,人都有这一天”,把罗一送到楼下,经手很多这种场景的吴海说道。
能体面的离开人世,被人们认为是福报。尽管这个人生前吃了很多苦头,到了最后一刻,也都清零了。
罗一在楼里待了两天。她又来到埋着奶奶骨灰的那棵核桃树下,静静的呆着。现在,她真的连最后一个亲人也失去了,父亲、妈妈、奶奶,以后她就完完全全的没有人来爱了。
我该何去何从?继续留在这里,还是离开?
“罗一,吃饭了吗?”20多天后的一个下午,罗一正在家里发呆,与她爷爷同一个分支的堂伯母、一个远房的祖叔公,还有村里另一个姓氏的老人,一人捧着一碗腊味饭,一人提着一代小核桃,一人提着一小袋树上刚摘的梨子,来到门前。
“还没有。伯母、祖叔公、伯父。”
“孩子,你爸爸和奶奶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三人说着把带来的东西都放在门口。
“会的。谢谢各位长辈。”
“一一,你奶奶三七过了,你是年轻人,这件事我们就替你做了:昨天我们找师公卜了一卦。你爸爸是横死的,当年没有请法师好好驱邪,这几年村里很多事情都不顺,有两个人经过你家那块地基,回去不久就得病死了,现在轮到你奶奶了,就是因为你爸爸的法事没有好好办。师公说了,必须要搞一次特别大的法事,把邪魅都祛除得彻彻底底,冤魂才不会回来叨扰村里活着的人。村里有在外面当官的,做生意的,好几个已经结婚还没生孩子的,都会影响他们。”
“各位伯父伯母,这个是你们自己的事情,跟我爸爸奶奶没有关系吧。他们都已经不在了,还能怎么影响你们!”罗一听了,气得全身颤抖。
“哎呀呀闺女,可不兴这么说神灵哪!”堂伯母说着,便要给罗一来一堂科普课。
“鬼神之说,有也没有,没有也有,法师既然这样说,那咱们就得做点法事,送走邪魅,让村里干干净净的。”祖叔公说道。
“你小三叔可是在城里当着领导呢,阻着他了以后咱们村里还想靠谁!”伯父很严肃的跟罗一说道。
“孩子,这都是咱们几千年传下来的规矩了,祖宗要这么办,咱们就这么办,办完了以后就都安心了。”
“生不了男孩怪你儿子媳妇去,到医院看病去,升不了官你问国家法律去,关我屁事!罗一听了直发狂,骂道。
“总之,你爸爸横死坏了风水,你们家就得出钱搞法事,给村里去晦气!”
她抓起他们送来的东西,一股脑扔了出去,“滚,都给我滚出去!”
“你你你这个小姑娘,你才多大,你敢不听老人的。我们都活了一个世纪了,我们还不是为了村里好?”
“哐当!”罗一关上门,不想听三人多说一句话。
然而,这才只是折磨的开始。过了几天,几个大婶大娘又找上门来。
“罗一,我们约了法师下午去他家算命,你也跟着去吧。”罗一正在菜地里摘菜的时候,几人凑上前来。
“我不去,我没有什么要问的。”
“问的就是你家的事。”
“我家没事!我好得很!”
“好得很,怎么你还克父克母。”
“这个世界每天都在死人,你敢保证你一辈子就没发生点意外?”
“哎你敢诅咒我,你这个衰女!你克父克母克祖宗!你是不是想克完全村才甘心?”
“你说什么!”
“好了好了,他二婶子!说正事呢。”其中一位大婶提醒道。
“对,罗一,你爸爸是横死了。你该做的法事要做全了,才能把邪气压下去啊孩子!”
“这世界上被车撞死的,被捅死的,跳楼死的这么多,他们都有罪都有邪祟?”
“别人村是别人村,咱们村是咱们村。咱们村说什么也要搞一场法事。孩子,别不懂事!”
“孩子,没办法,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谁叫咱们这里都信这个呢。”一个大婶忧虑的说道。
“为了你们这点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一年一小搞,三年一大搞,不是克这个就是克那个,家家户户年年交钱,我家哪一年没交几千块钱。出个意外大搞特搞!我不懂,我也不信,你们谁爱弄谁弄去!”
“不行,是你家的事就得你家出,这个钱别人替不了。这是你给自家拉的福,如果我们给你出了,福气就不是你拉回来的了。”这个十分完美的逻辑闭环把罗一怼得哑口无言。
“我没钱。”她只是一个18岁的小姑娘,一个失去了爸爸、妈妈、奶奶,花光所有过去、现在和未来钱的孤女。她最亲的人,在她们的口中,左一个横死,右一个克死,她的心在滴血
“孩子啊,别的钱我们都可以替你出了,但是给你爸爸奶奶祈福这件事,谁也替不了你啊。福气可是给你自己纳的。”
“欧去里。”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忽然响起来。这是凰城一带的一句方言,意思是“不要!”。
“村里今年已经生3个女孩了!你不办不行!”
“爱办你办!”
“你你这个死娃子!你克父克夫克母克所有人”二婶子在台阶下仰头叉腰,对着罗一疯狂输出。突然,“咚!”的一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砸下来,正中她的人中。
“啊!!”二婶子瞪大双眼,一声凄惨的尖叫声响遍全村。
原来是一只花红的大洋辣子!
那洋辣子本来正在树上美滋滋吃着晚餐呢,突然受到惊吓,便狠狠的朝二婶子咬了一大口。
“啊!”二婶子又发出一声尖叫,跑了。
另外俩人看着二婶子一连串的动作,愣了好一会,也跑了。
二婶子又抓又跳跑回家,一照镜子,洋辣子躺过的地方又肿又痒,还长了一连串水泡,像那嘟嘴的雷震子,又发出了一声尖叫。
“啊!”
“行了!就几个小水泡,死不了人的。”二婶子的男人吼道。
吴海走了过来。
“吴叔”罗一两手放在膝盖上。
一股无法抑制的愤懑从胸中喷涌而出,她“哇”的大哭起来。
为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这些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
吴海看着罗一,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