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与君初相识（一）
沈裴湘还是坐上了席珏城派来的军车，至于是为什么，主要是那个小军官说的价钱太诱人了。
三倍酬金，相当阔绰啊。
韩行坐在车里看着后座上的沈裴湘，心里头的石头也终于落了地，总算是把这个姑奶奶请来了，不然少督军又得嚷着要死了。
督军府建在京西城的中心地段，可谓是城中无人不知的标志性建筑，沈裴湘也只是偶尔路过门前，门前有着西式的围墙，门口也有哨兵站岗。
沈裴湘这一路就在算自己这一趟能赚多少钱，越算就觉得越是划算，一时之间才真正体会到了何谓寸金寸光阴。
军车停在督军府门前，沈裴湘下了车，跟着韩行往府中走，大门里是花园和一个大喷泉，喷泉源源不断涌出清澈的水。
沈裴湘那双洋皮鞋踩着水泥地，一步一步，她今日穿的是一件藕色的旗袍，在朦胧的月色下衬得她的肌肤更加白皙透亮，腰肢不过盈盈一握，所到之处，都惹得在旁的哨兵不敢正眼而看。
进了督军府的正厅，那是沈裴湘第一次看到这样豪大的西式洋楼，厅中央就是去往二楼三楼的大楼梯，右边隔层的墙上摆着许多江南的青瓷白釉，沈裴湘用余光看了一眼，右边大概是会客厅，左边是餐厅，楼上也是分左右两侧的。
彼时一个身着黑色长褂，面容略显严肃，留着八字胡的老态男人朝沈裴湘走来：“是沈小姐吧，少爷已经在房中等您了，请随我来。”
“房中？”沈裴湘觉得这个地方唱戏未免有些奇怪。
“啊，这位是我们府中的管家罗叔，裴湘姑娘不必担心，少督军近日来身体欠佳，已经在卧室躺了好几日了。”韩行觉得他也不是完全在撒谎，少督的确是身体欠佳嘛
沈裴湘对这套说辞也是半信半疑，但想着三倍酬金，只好咬咬牙跟着罗叔上了楼。
她那洋皮鞋下的高跟踩在楼梯暗红色印着各色花纹的波斯地毯上，她还不太适应这洋鞋，生怕自己摔了出洋相。
席珏城的房间在三楼右侧的第三个，沈裴湘跟着罗叔在门前停下，房子的正中间吊着一个水晶大吊灯，金光闪闪，就像是这府中夜里的太阳一般。
沈裴湘不由感慨，投胎真是门技术活。
“姑娘进去即可。”罗叔退到一旁，替沈裴湘拧开了门把手。
沈裴湘微微勾唇以表礼貌，心中则是七上八下，毕竟这位少督军也算得上是个风云人物，而且是个以狠辣著称的人物。
她进了屋，见到了坐在靠窗小沙发上的席珏城。
他穿着一件黑色真丝洋睡衣，翘着二郎腿，手上拿着报纸，那张报纸刚好遮住了他半张脸。
据她多年看男人的经验，只这半张脸她也能看出，这是个帅公子，那双桃花眼是她见过最标致的一双桃花眼。
然而这双眼里似乎藏着很多秘密，这些秘密盖住了他眼底的颜色，旁人只看见了他眼中的黯然和偏执。
后来沈裴湘才明了，这个男人的眼里，装的是满地疮痍，望的是山河万里。
“少督军想听什么？”沈裴湘率先开口问着。
席珏城又是一天没睡，坐着看报纸的功夫终于等来了这个叫沈什么的女人，他将报纸一抖，然后折了起来，随手丢在了沙发边上的小茶几上，而后将眸光落在眼前这个女人身上。
女人身着藕色旗袍，外搭一件纯色的绒毛披肩，一头黑发齐肩而落，那张脸的确是配的上那句诗：有女妖且丽，裴回湘水湄。
她的那双眉眼间带着冷艳之色，微微上挑的眼角带着千种风情，是能让人为之疯狂的魅惑之力。
沈裴湘身上带的风情不是骚气，反而是一种让人不敢轻易拥有的魅力。
席珏城垂下头，一时之间觉得自己父亲娶的那些美人也不过如此。
他也不了解昆曲都有什么曲目，只能顿了好一会才回答：“呃就你之前在台上唱的那个，那个什么杜杜丽娘。”
沈裴湘一时之间有些语塞，这就是那个小军官口中的爱听戏？
“那我就随便来一出《牡丹亭》里的。”她说着，便开始清嗓，将身上的披肩脱下挂在了一边。
她将腿微微一弯，捻起兰花指，戏腔滑润宛若天成，她唱的的是《寻梦》中的一小节，水磨腔一字一字，一句一句，将文字磨去了尖锐的棱角。
席珏城就在这绵长哀婉的声音里逐渐的迷失了清醒，重重的合上了眼皮。
沈裴湘也已然沉浸在杜丽娘这个角色里，一时间竟然没发现席珏城睡着了。
等她将这一曲目唱完，原本以为能听到席珏城的掌声，却发现房中安静的能听到园中那座喷泉的流水声，她再定睛一看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已经睡的要打鼾了。
她好歹也是受万人追捧的名伶，在这京西城里，谁不知道听她一场戏是一票难求，哪个不是竖着耳朵恨不得把每句都吃进脑子里的，今天在这儿，她唯一的观众居然睡着了，这是什么奇耻大辱？
沈裴湘不觉得是自己唱的不好，是这个席少督不懂戏，还硬要听戏。
她也顾不得对方身份有多显赫了，现在她只想把眼前这个男人摇醒，好好问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裴湘走过去，用手指关节敲了敲玻璃做的茶几，发出的“咚咚”声在这澄明又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席少督。”沈裴湘一边敲一边叫他。
席珏城又梦见从前在军队里头打仗的场景，被炸死的小金，被黄沙吞噬了的三条子，还有为他挡枪而死的长福
可梦里的长福又活了过来，拉着他在军营里头烤地瓜吃。
他知道不是真的，却不乐意醒过来，在清醒和糊涂之间，越睡越沉，却在这时被沈裴湘给“敲”醒了。
席珏城黑着一张比沈裴湘还黑的脸，睁开的眼睛里还有血丝：“干什么？”
沈裴湘被气笑了，敢情他还有礼了？
干什么，要是她真能干什么，她一定指着鼻子骂他不识好歹。
“这话该我问您吧，少督军花这么大功夫把我请进府里，现在又躺在这睡觉，是想证明自己很有钱，还是证明自己脑袋缺根筋？但无论是什么意思，您这样的态度，还是不要找我唱戏了，您费的是钱，我费的是命。”沈裴湘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既然不能指着鼻子骂，那阴阳怪气些总行吧，不然实在是太憋屈了。
她说完还不觉得爽，用那双凤眼冷冷的撇了一眼席珏城：“啊，如果少督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引起我的注意的话，也大可不必，毕竟，我不太喜欢这类剑走偏锋的。”
席珏城的意识和头脑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只能坐在位置上听沈裴湘的一阵数落。
沈裴湘骂完，也不等沙发上的席珏城回神，便踩着洋皮鞋，拿着披肩扬长而去。
事后席珏城其实也没太记清楚沈裴湘骂了些什么，因为他满脑子都是长福。
夜仍旧寂静漫长，深秋的夜更是如此。
梨园里笙歌不停，台前酒杯蜜饯，满城寒风携来座无虚席，台后的沈裴湘正画着眉，明黛刚下了台，一边解着这一身的行头，一边与沈裴湘搭话：“裴湘，你今日去赵老爷那儿吗？”
而此时的沈裴湘也刚摘下了头上的凤冠，迅速抹掉了脸上的油彩，换上了自己穿的旗袍披上了毛披肩和明黛道：“对，老汤那边你多替我留意着。”
被姓席的一通乱搞，叫她愈发觉得在给赵老爷那唱也是不错的选择，至少人家不会睡着。
“好，那你注意安全，后门老样子给你留着。”明黛正抹着法国的面油，那张秀气的脸上带着明媚的娇艳。
沈裴湘是个爱钱之人，想着多存点钱哪天拿着钱把自己给赎了有个自由身。
可在这梨园里唱戏，纵使是头牌，她的提成也就是那么一点，所以常常会去接点私活，这梨园的老板汤智元又是个狠戾的，自然不允许沈裴湘捞到油水，所以她只能偷摸着去。
她这前脚刚走，韩行后脚就进了后台。
他又被驱使着来请沈裴湘了。
“请问，沈小姐在吗？”他立在门前，没有走进去，看着穿着白衫人来人往的后台。
明黛回过头来一看，原是那个这几日常看见的小军官，模样很是端正，站的直直的，立在门外：“啊。你找裴湘吗？她身体不舒服回去休息了，军爷有什么事的话我可以转告给她。”
“这样，那没什么事，叨扰姑娘了。”韩行的眼珠子转了一周，的确没有瞧见沈裴湘的踪影，于是微微弯身又急急忙忙的走了。
明黛瞧着他离开的背影，得，又是拜倒在裴湘石榴裙下的男人，只可惜生的还这么俊俏又彬彬有礼的，和从前她见得那些大老粗官兵一点也不一样。
等到夜深人静，梨园门前的宾客散尽，台后的学童也都入了眠，沈裴湘才偷偷摸摸的从梨园那有些许陈旧的后门进了屋。
明黛在沈裴湘屋里等的有些迷糊，听到动静才从圆桌上醒过来：“今天怎么这么晚。”
“今天赵老爷子兴致高，我就多唱了会，方才回来的时候，他还命人多给了我好些赏钱。”沈裴湘一边说着一边将身上的披肩给取了下来。
“哎，所以说啊，会投胎可是门技术活，这赵老爷子听了一辈子的戏，什么事也没干，就因为是以前的皇亲国戚，就有用不完的钱财，哪里像我们，累死累活也就为了这么些蝇头小利。”明黛用手撑着脑袋，声音沙哑，比起之前在台上的那股子艳丽，倒是多了几分哀怨。
“如今可不看什么皇亲国戚，皇帝早就没了。”沈裴湘见过之前的赵老爷，可谓是受众人的谄媚，高高在上，府里头的佣人是现在的三倍不止，自从皇帝倒台以后，他这个皇帝的姑父也就跟着没落了，只能窝在府里头听听戏，生怕被如今的新权贵打压惦记。
“说的也是，能活着就不错了。”明黛望向那扇木窗外的弯月，“啊，对了，今天那个长得还不错的小军爷来后台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