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宁长乐揽袖,露出右手。
手指修长纤细,骨节莹白透粉,玉戒比之失色。
罗文瑾看见玉戒,张了张嘴,竟一时语塞说不出任何话来。
当日指天发誓、誓死不负的诺言犹在耳边,难以言喻的羞愧让罗文瑾脸色青红交错。
徐聘婷又嫉又恨:“兄长,玉戒是荣国公和夫人的定情之物,是你不配!”
她伸出手,挑衅道:“请兄长交还给配得上它的人。”
“县主说得对。”宁长乐漫不经心地转了转玉戒。
徐聘婷摆了摆手掌,勾起胜利的笑容。
唤狗似的动作彻底激怒宁长乐。
他,此生最恨背叛!
手掌狠狠拍在石桌上,压抑的郁气随一声长喝而出。
宁长乐道:“去你妈的戒指!”
玉戒扣在坚硬青石,碎裂成四五段,变成一堆细碎的残渣。
玉碎难还,深情最是一文不值。
断戒划破宁的指节,血顺着手指青筋流动,在指尖凝结成水滴状,一滴滴缓缓坠落在雪地,晕染成红梅。
玉戒碎落,罗文瑾脸色瞬间煞白。
“你!”徐聘婷气得面色铁青。
见罗文瑾心痛眷恋地看向宁长乐,徐聘婷愤怒地拽住他的衣袖,责问:“文瑾哥哥,那可是我们的信物!徐长乐就这么给毁了。”
“好了!”
罗文瑾大喊一声,神色溃败,“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很好。”
宁长乐重新挂上温和的笑意,仿若刚才的一怒从未发生过。
他甩了甩手指的血迹,从两人身侧而过,毫无眷恋之情。
徐聘婷拳头紧握,心有不甘地瞪着他的背影,恨不得瞪出两个窟窿。
为什么?明明是她得到了罗文谨,却仍然不能看见徐长乐的痛苦狼狈!
院墙之外的千年雪松树上,有两人将闹剧尽收眼底。这两人正是山门前起哄的幞头青年和他的同伴。
“王爷,您的表妹够蛮横的!”青牧搓了搓冻红的手,担忧道,“要真成了我们王妃,您这个安王可难安生咯。”
萧厉的父亲安定王,乃先皇长子。皇上为先皇嫡子,长公主是皇上亲妹。所以,徐聘婷是萧厉的亲表妹。
虽是亲表妹,但萧厉从小到大,生活轨迹波折,见过徐聘婷寥寥几面,完全记不清长相。
萧厉得到消息,皇上有意把徐聘婷许配给他为妻。
于是易容乔装,想看看自己的小表妹到底如何样貌,何种性情。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萧厉不悦地觑他一眼:“圣意难为,她若进门,我必定好好待她。”
“好好”二字,怕是……青牧不觉打了个寒颤。
萧厉乔装的面容就是个相貌普通的青年。
实际上的萧厉,脸型削瘦偏窄,翘鼻薄唇,双眼皮薄且细长,瞳孔极黑,如一汪深潭,犀利而冷。
这种长相自带生人勿进的冰冷气息,加上常年的杀伐之气,微微蹙眉,便不怒自威。
青牧与萧厉年龄相仿,自小跟随,两人既是主仆,也是密友。即便如此,青牧仍会时不时被萧厉一个眼神骇住。
青牧深知王爷心机深沉,为徐聘婷默哀片刻,转而说道:“比起县主,我倒是更喜欢县主的继兄,叫什么来着?对,徐长乐。一巴掌拍碎戒指那架势……”
青牧举起大拇指,称赞:“飒爽!只可惜哦,明明是个倾城绝丽的大美人,眼神不大好。那个国公世子完全配不上嘛,还不如许给王爷。”
萧厉不置可否。
他没注意到长相,只注意到徐长乐的一双手。纤纤软玉削春葱,比玉戒还要温润,不知道摸起来,会不会比玉还要细腻白嫩……
这般想着,萧厉却一本正经地分析道:“丞相一家视徐长乐为禁忌,满朝文武知晓此人的也没几个。于我而言,无甚用处。
再者,手嫩者必聪,指尖者多慧,真入了王府,必是个祸端。本王宁愿娶徐聘婷,成就徐长乐和罗文瑾的一段好姻缘。”
青牧叹气:“郎心如铁。”
哐当——
青牧被一脚踹到地上,雪扑簌簌落了半身。
萧厉轻盈跳下树,掸了掸身上雪渍:“千年古树,可不能压坏了。”
青牧无语腹诽,明明是王爷自己提议上树偷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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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内,丫鬟久安一边小心翼翼地包扎手指,一边频频抬头观察宁长乐的神色。
宁长乐微微一笑,看不出伤心之情。
“安安担心我?”
久安面色一沉,别扭道:“谁担心少爷了?我担心罗文瑾找少爷索赔!玉戒价值连城,不知要赔多少银子呢?”
“他不会。”宁长乐知罗文瑾内心有愧。书生公子,说是温文尔雅,实则软弱好面子。只会避让,不会直面他的怒火。
久安话少,宁长乐今日动了大怒,心神倦怠。两人一路无言,返回丞相府。
徐聘婷与罗文瑾不欢而散,与宁长乐前后脚进了府门。
徐聘婷咬牙齿切地警告:“文瑾哥哥是我的,你什么都得不到。”
宁长乐充耳不闻,他不稀罕了。
入了正厅,丞相徐恩义端坐于首座,眉目沉沉。长公主萧安萝亦是满脸焦色。
她用余光瞥了一眼宁长乐,便径直朝女儿走去,还未等她开口。徐恩义拍桌而起,表情严肃。
“我刚出宫门,迎面撞见好几位同僚,要状告你不尊礼法、欺辱百姓!多大的人了,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徐聘婷缩了缩脖子,小声反驳道:“贱民而已。他们每人领了一百两银子,不知多开心。”
徐恩义:“你还有理了?如此挥霍浪费,背后有多少人在嚼口舌。”
“好了!现在是说这种小事的时候吗?我苦命的女儿,天底下最娇贵的贵女,怎么可以嫁给病秧子,本公主绝不同意!”
萧安萝眼含泪水地怒吼。
“圣意难为。皇上已经下了赐婚圣旨,再说也没有用。”
徐恩义叹了口气,重新坐回原位。
他颇为慈爱地看向宁长乐,柔声道,“我与荣国公商量,婷儿嫁给安王,长乐再与文瑾成婚,不失为双喜临门。”
徐恩义与荣国公进宫面圣,求一道赐婚徐聘婷和罗文瑾的圣旨。为何会变成徐聘婷和安王?
宁长乐双目微沉,毫无喜色。
“不可能!不可能!父亲,你偏心徐长乐!”
徐聘婷歇斯底里地把茶几点心一扫而落,弄得一地狼藉。
她作势就要捶打宁长乐,一定是宁长乐搅得鬼。
徐恩义挡在宁长乐身前,拦住徐娉婷,好似唯恐宁长乐受伤。
宁长乐不动声色地看着父亲表演。
在徐恩义眼神示意他离开后,从善如流地回到落雨轩。
落雨轩位于丞相府内的最深处,临近杂役仆人住所,幽静偏僻。
院内有一株枝桠干枯的桃树,是罗文谨送他的。
两年了,小桃树只长叶子不开花。
宁长乐前几日还想着,去年桃树抽高了不少,没准今年开春就能开花结果。
宁长乐:“安安,叫人砍了它。”
久安看了眼面色阴沉的主子,又看了看单薄的树桠,犹豫地说道:“少爷,现在形势逆转。你与罗公子的亲事再无人能阻拦,想必罗公子也十分欣喜。”
“砍了它。”
宁长乐再不看桃树一眼,继续说道,“顺便让仆人把炭火烧旺些。”
徐恩义羞于曾经的过往,尤其曾为宁家赘婿这段。因此,对宁长乐的存在十分避讳,几乎两三个月,才会放他出门放风一次。
他像囿困于牢笼的鸟,期待能有一日飞出高墙。
宁长乐曾以为罗文瑾会是最佳的机会,如今看来,大错特错。
庆幸,还不算晚。
两人相识四年,相约两年。其实,一年内见不到几次面,往往是久安借着出门采购的机会,书信往来。
信物除了玉戒,唯有两支玉簪。信件倒积攒了六十余封。
下人把炭火烧得通红,宁长乐看也不看地把玉簪和信件扔进火盆内,任由火舌吞没。
久安静静地守着宁长乐。
红暖光映照下,主子的脸半明半暗,让人看不清情绪。
半个时辰后。
扫地小厮阿财避开众人,悄悄入了落雨轩。
院子内的桃树只剩下褐色木桩、几根残枝。阿财踩断桃枝,小心地敲门,进了厅内。
炭火盆内,木炭燃尽,只剩下满盆灰烬。
阿财眼睛略过炭火盆,看向大少爷。说是大少爷,实际在丞相府,没有下人敢这么称呼,以免惹夫人小姐生气,只模模糊糊地称呼一声公子。
公子正姿态优雅地品着茶,许是刚才炭火烧得过旺,公子面色白嫩透粉,好看得不像凡人。
阿财看得呆愣住。
宁长乐放下茶,温和问道:“阿财,爹爹和公主说了什么?”
阿财回过神,老实回道:“奴才离得远,听得不怎么清楚。老爷和小姐夫人吵得凶,好像说什么‘皇上’,‘安王军’,‘安王若薨死’的话。后来小姐哭得厉害,夫人就扶着小姐出了门……”
安王军?宁长乐双眼一眯,安王萧厉。
萧厉少年将军,十六岁在其父安定王麾下任职校尉,后屡建其功,步步擢升。
十八岁率一万将士,孤军深入,夜袭襄城,歼敌四万,让突厥不得不迁移漠北,举国对我朝俯首称臣,彻底平定北疆战祸。
因此,萧厉被皇上封爵安王,与父亲安定王的封号只差一个字,召回京城。所领的五万安王军也受“嘉奖”,全部并入京城禁军十六卫。萧厉统领十六卫军,被封为“镇国大将军”。
听起来战功赫赫,荣宠不衰。稍微有点脑子的人就能发现其中端倪。
镇国大将军看似是武将最高官职,实则是荣誉虚衔。十六卫禁军,由十六上将军所辖,萧厉根本管不到,完全被夺了军权。
刚入京城半年,萧厉突然重疾,一直缠绵病榻,传闻活不过二十五岁,还不能人道。
谁愿意嫁给这样一个不受宠的病秧子呢?
皇上对长公主极好,徐娉婷出生即封县主。
想也知道,非要徐聘婷嫁给萧厉,恐怕还是为了掌控那五万安王军。
萧厉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也难说呢。
须臾之间,宁长乐想了很多。
“安安,给阿财拿五十两银子。”
“公子……这……这也太多了。”
阿财万分惊喜、双手颤抖地接过银子。平时给公子通报消息,通常是几两银子的薪酬。
宁长乐抿了口茶,慢声道:“我过些日子,要出嫁了,这应当是最后一次给你银子。十赌九输,你家中还有老母妻儿要养,不要再赌了。”
阿财感动地红了眼眶。他好赌成性,家里穷得解不开锅。三年前,小儿重病,没钱医治,多亏公子接济,小孩才能活命。
赌瘾难戒,阿财断断续续戒到现在,还会时不时控制不住赌上几把,靠着平日给公子报消息,换些银子,维持一家生计。
“埃,全听公子的。公子若是以后有用得着小人的时候,只管吩咐。”
阿财羞愧地抹起眼泪。很多时候,给公子的消息,比如老爷和谁吃饭,和谁见了面,都是没多大用处的,可公子却看在他的幼儿老母面子上,一直接济到现在。
阿财退下后,宁长乐敛去温和表象:“安安,传消息给花姨。我要萧厉的情报。”
纤细的手指一下下轻扣桌面,宁长乐补充道,“要事无巨细。”
久安瞬间明白了主子的想法—弃罗、选萧。
弃掉绝对掌控的棋子,去选择风险巨大的未知。
她诧异地看向主子,抿唇道:“主子,你是疯了吗?”
隐藏在心底的癫狂如开水沸腾,宁长乐眼眸幽深,如黑夜里静待猎物的豺狼,泛着渴望而又凶猛的寒光。
宁长乐道:“我最喜欢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