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七百年前上
七百年前，赤帝之子于止虞宫中降世。
上古之时天妖势大，为护下被屠杀的神族后人，四方天帝纷纷下令封印子嗣元神，待时机成熟再次降世。只是阵法初成，利弊皆在，降世的第二时机难测，或许是几百年后，抑或是几万年十几万年后，即便是如今威震六界的止虞宫也难以测出。归衍千年前才降世，与这位赤帝之子错不了几年。
归衍那日盘坐在旸谷扶桑神木下，修习一招蕴涵乐理的精妙法术。
这招法术传于不久前的三百岁生辰宴上，他自降世之日便得到了上古三光断水阵的照拂，从此便再未见过外人。那日寿宴是他三百年来除了降世之日受的朝拜以外最大的热闹，天帝也在那日赐了他六界绝无仅有的护身法器无极环。
待他回到旸谷，那里却还有一人在等着他。
那人轻笼着一身月华，淡漠飘渺，便是身处日出之神境中，也如高悬在凡尘之上的启明星，明亮威严，神圣不可亵渎。
听见身后徐徐的步伐，苍易转过身，眸若冷星，向他行了半礼。
“神尊。”
昔时皓月当空，那虚渺如传说的神明手持竹笛就着月色款款吹奏，神情淡漠，白玉细指在修长的笛身灵动游走，他闭目聆听，恍惚间在悠悠曲中看到了神界万年更迭的苍茫。
自天妖灭族，神统六界，这位已是世间少有经历了上古大劫的神祇。
一曲终了，归衍晃了晃神，远远接过飞来的镂空木盒。里面卧着一条翠绿的坠子，沾了他的仙气似活了过来，慢慢浮上了半空，变作一条泛着碧色萤光的玉笛，尾端镌刻着规整的“惊蛰”二字。
“此曲名为惊蛰，惊风雷，驭万兽，非常之时有石破天惊之威，特贺殿下三百岁生辰。”苍易淡淡拱手，神色疏冷了一分，“……苍易告辞。”
那位三百年不曾看过他一眼的神尊，丢下话便一道白芒消失在了篁林之中。
他收起玉笛，静静端详面前萤光熠熠的笛身，眸中闪过一丝茫然。
六界最精通乐理的琴师，今夜在传他秘术……
他一直记着，这个人不喜欢他。
短短插曲并未在他寂寥的三百年里引起波动，日子依旧百无聊赖。他在旸谷日复一日地吹奏，直到帝子降世那日，谷中的悠悠笛声引来了一个迷失在幽篁林中的凡人少年。
少年人一身狼狈，但眉目清秀，显得有些可怜。归衍看着那副略显稚嫩的相貌，轻轻眯起了眼。
颜祁川，原来是你……
“何人胆敢擅闯神界。”
“小人言川，若非人间有难，绝不敢来惊扰神君，求神君出手救救我云阳城二十万百姓……”
“你一介凡人，是如何通过神界之门的？”
“是、是……我言家祖上机缘之下得到神君指引……”
“胡说八道！”
瘦小的凡人被凌厉的神威震得猛是一颤，匍匐在地的身影落入神眸之下，更是微如蝼蚁。
正在此时，旸谷的上空彤云汇集，炙热的气焰浪涌下来，正是赤帝之子降世的征兆。归衍顾不得再问，他当年便是在扶桑中降世，想不到这旸谷竟是如此精华宝地，连赤帝之子亦是选择了此地。
滚烫的热息扑打在树干上，赤黄的树叶生生抗下了一片阴地，扶桑神木本是上古日出之地，若非如此，此时也难以抵挡这般猛烈的神火。
树下的凡人少年登时热得汗流浃背，捂着口鼻咳了起来。
归衍走出神木，拂袖扔出一道结界罩在言川身上，疾声道：“你方才说来此为何？此地留不得你，长话短说。”
“是。”言川慌乱点头，“回神君，月前云阳城突现瘟疫，药石无医，已祸害了五万多人，国师说这是妖魔在作祟，命我等前来寻仙救……”
归衍打断他：“今日所言并无佐证，且瘟疫妖魔皆应有天界各司掌管，不该我宫插手。”
言川愕然抬眸，将面前少年神祇的话听得只字不漏，虽是满天火云翻腾，一颗心也寒到了底。
“求求神君，小人当牛做马……”
“无须如此。”归衍微微抬指，一缕神力将叩头的少年扶起，如敕令道：“拿着此物出去，日后让本君知道你所言有虚，便是六界之外也在劫难逃，走吧。”
殷红的血珠落入结界中，在散落之前凝成了一颗金色的仙丹。
言川怔怔地捧起仙丹，再抬头已随结界飘之甚远，金枝赤叶的神木逐渐消失在不见天的幽篁密林中，树下身披银光的少年神祇也已不见了踪影。
旸谷重归于静。
彤云异象一出，六界皆能察觉到动荡的源头，此时风瑜应当已经知晓。归衍提前布阵，抬眼望向西面的止虞宫，金砖玉瓦被彤云映出一片火光，仿佛将整座神宫陷在了漫天火海之中，奇异得令人不安。
簌簌。
身后突然传来几声隐秘的动静，他转首一望，就见在赤黄的枯叶里，正蛰伏着一条灰白斑纹的蟒蛇，睁着巨大的金瞳对他口吐蛇信。
手上刚取过血，这妖蛇便循着血气找了过来。
灰斑蟒蛇已经从枯叶里爬了出来，约到了十余步的位置，猛地弹起蛇身张开了巨大腥红的蟒口，露出了两颗尖锐的毒牙。
归衍定定凝它，趁它卸力一瞬扔出一道捆仙索，金芒四溢的绳索顷刻缠住了蛇身，任它在地上如何扭动也半点不能挣开。
它却依然张着嘴，一双摄人的蛇目同样凝着归衍，口中窸窸窣窣发出些莫名的声音。
归衍靠近了几步，见它浑身鳞片暗暗泛着一种七彩光芒，像是吸附在原本灰暗的蛇鳞上。
几段桀桀的声响组成了一段晦涩的古言，归衍不禁退了一步，心中暗暗发怵。
突然，他眼前涌出一片红光，体内幽幽的有一团冷火在烧，慢慢灼烧到心口上，紧接着便传来了一阵猛烈的剧痛。好像有什么猛兽要破牢而出，使着一股不知何处来的力量拼了命地往外冲撞。
他疼得两腿发软，下一刻便倒在了妖蛇面前。
妖蛇挣不开捆仙索，继续桀桀发声，如索命的咒语般一声比一声骇人。
归衍冷眼扫过它，却无力将其正法，体内蛰伏的东西像是死灰复燃，已有失控之势，他疼得不太清醒，猛地一骇——
这东西竟敢蚕食他的元神！
他脸色顿时惨白，入骨的剧痛中，隐隐感到在神识的某处有一阵锁链颤动的声音，他心中惊疑，目光向四处逡巡。
“江篱……”
竟是犹如回应一般，忽的传来一声轰隆的剑鸣，他从未如此希冀过谁的现身，强忍着撕扯的疼痛抬眼看去。
可那迎风而立的威严身影，却是令他一愣。
一袭白衣的神明罩在寒光里，冷冷悬立在半空，周身强劲的神威将扶桑的枯叶卷得赫赫飞舞，锋芒得似把出鞘的霜刃。
苍易神尊？
锋利圣洁的神剑正劈在蛇口上，苍易冷冷凝视那条被钉在地上疼得死去活来的妖蛇，见它再难开口，才慢慢收回目光。却不知为何，在看见他时浑身一颤，脸色霎时白了起来。
归衍正疼得厉害，已顾不得他，蛇虽不能再出声，体内那股力量却还在胡乱冲撞，仿佛连他这副青帝血脉的神躯也支撑不住，要被那东西活活撕裂。
“疼…好疼……”
“殿下！”
他被捞进了一条臂弯里，嘴边抵着东西，腥甜的血水随即涌进了口中。
他被迫一口一口喝下去，却觉得愈发饥渴，逐渐大快朵颐。
“殿下，不急。”
那人嗓音温润，含着未明的情绪。
不多时，他已饮得满口腥腻，鼻息间尽是一股不知名的异香。体内埋伏的陌生力量并未平息，但不知为何身体已能承受得住那番狂躁的折腾，不再如刀绞般的疼。
睁开眼，口中正含着一条白玉似的手腕，鲜血滴子滚滚地从他嘴角流了下来，他低眸看了眼腕上细长的割伤，伸出舌头舔掉周遭的血渍。
身旁之人轻微地颤了颤，他抬起头，对上那双正看着他，却如失了魂的眼。
那人唇瓣上已无血色，一副好相貌仍如精雕细琢的白璧，此时更显得冷峻苍白，唯有眸中带着些许迟疑的温热，对他轻轻试探：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他伸手攥住苍易的衣领，想问什么太子，开口却是道：“我热，我好热……”
本被染得血红的眸子，隐隐泛起一丝幽蓝的暗光，苍易神情微变，眉心紧紧拧在一起，任他如何拉扯也岿然不动。
……
灰斑蟒蛇撕裂蛇口，趁机拖着残破的身体爬进林中，不知爬了多久，已是无力回天之状，突然，天空毫无预兆地叱咤一声，一道不知源头的白光狠狠闪过，刹那间，它便灰飞烟灭。
天空又重归于诡秘的平静，如蛰伏的凶兽暗暗窥伺。
扶桑神木下，苍易失神地盯着手指。
这个枕在树根上浅眠的小帝子，是他的太子殿下。
眉眼虽稚嫩，却已隐隐可见往后俊雅的姿容，是他自负地回避了三百年，便错失了三百年。心中的酸涩再难抑制，他眸子一暗，俯身怜惜地吻在少年眉骨上。
静了半刻的树下，继而传来一声苦闷的笑。
“今日一遭，殿下想必也不愿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