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出手
颜祁川的身子骨弱得不堪,早几年就已经是药石罔顾的地步,如今每时每刻都算得上是被他师父吊着一口气。归衍原想拿些止虞宫的药出来帮帮忙,江篱却说他是天命如此,能撑到现在已是不容易,什么神丹妙药都用不上了,也就只好作罢。
等回了自己帐中,天已大亮,巫白不知何时醒的,已活蹦乱跳,抓着外面的将军闲聊。
“你都好了?这么闲不住。”
巫白一听见他声音就赶紧凑了过来,被拉着相谈正酣的将军,正是昨日救他的符乱。
符乱头都不敢抬,连忙拱手:“拜见殿下!”
“昨日谢过将军。”归衍颔首。
符乱一阵脸热,连连摆手声称不敢,“昨日若非是大将军,真是惊险,末将可是一点儿忙都没帮上。”
“哎,我们少主谢你,你莫推辞。”巫白锤了他一肩,转头跟归衍小声道,“听说你小子直接下令把人抓了严惩了一顿,那可是赤帝之后……”
“我知道。”归衍脸色冷下来。
“我只是怕你不好交代,听话。”巫白捏了捏心肝儿的脸,“你看,我早没事了。”
归衍探了遍他经脉,点了点头,问符乱道:“你们将军在哪儿?”
符乱抬头指了指天上。
天微亮的时候一条急诏传了下来,命陵游火速返回天界,到现在不过一炷香。
归衍久居止虞宫,天界的事知道的不多,又问:“却邪也带回去了?”
“是。”
归衍点头,算是暂时消停了,伸了伸腰,命人挑好地方搬上木塌,靠了一阵浅浅睡去。
半柱香后,军营又来了位客人。
陵游不在,军营之事都归符乱暂管,外面人一传话,符乱就惊得立马出来迎接:“不知九河殿下驾到,有何吩咐?”
九河乃是天族小公主,性子乖巧胆怯,若不是着急不会妄自往营地跑来。
“陵游将军在不在?”九河急道。
“将军走了有一阵儿了,公主有吩咐只管说。”
“没……那我等他回来行吗?”九河央道。
符乱见小公主如此软绵,有些招架不住,连忙吩咐腾个地方出来给公主歇息。
地儿还没收拾开,巫白就拎着酒坛子回来了,看得九河一愣。
“巫白大人?”
九河是得了默许、能自由出入止虞宫的人,性子温和,这些年一口一个巫白大人,把巫白厚如脸皮的心墙都要喊穿了,巫白见着她就高兴,赶紧把酒坛子揭了盖儿递到她手上,朝她使了使眼色。
九河顺着一看,就望见不远处树下的木塌上倚了个人,一身水蓝仙衣,身姿修长,青丝如瀑。
她心底一动,不知不觉走到了边上。
那人还毫无察觉,侧头枕在手臂上,似乎睡得很沉,只露了大半张冷峻的脸出来。五百年未见,相貌愈发俊雅,双眸微阖,浓密的睫毛掩住了从前的冷冽,她才敢走到跟前来。
怀里酒香散了出去,那人眼皮动了动,忽然从羽扇似的睫毛里睁开一双目露银芒的森冷眸子,九河手一抖,险些将酒坛子掀翻。
归衍睡得正沉,忽然闻到了酒香,睁开眼就看见一双明眸呆呆地望他,反手捞起坛子,另一只手抓住往后倒的小公主。
九河站稳身子立即退开,低头结巴道:“小、小叔叔……”
归衍抱着酒坛子尝了一口,眸中寒光渐渐暗下去,舔了舔唇,觉得比上次酒馆的香醇很多,“哪来的?”
“是巫白大人,大人说今早惹了小叔叔不快,想着你醒了给你拿来尝尝。”
归衍轻嗯了声,放下酒坛,问她:“你怎么来了,一个人来的?”
他语气轻,说了几句九河就不觉得怕了,只是偷看被抓包,两颊发烫起来,点头道:“我想找陵游将军,但他已经走了。”
“你找他何事?”
九河低下头轻咬粉唇,犹豫了一阵,见四周无人,小声道:“我见过钟离将军。”
哪个钟离将军?
归衍稍一思索便悄声道:“钟离灵?”
九河赶紧点头。
这位钟离将军本是天族少有的女将,和陵游有同袍之谊,几百年前不知为何叛逃天界,多年来杳无音讯,归衍从虞渊出来被巫白拉着聊了一路,当中便有这件事,只是说的没头没尾,他对这位将军印象不深。
归衍挪开位置斜靠着木塌,示意她坐过来接着说,营帐不比这光天化日来的的安全,两人远远的看上去只是举止亲密,没人敢靠过来打搅。
“我只是偶然看见了她,她从前待我很好,我一时糊涂,替她引走了侍卫……”九河自知有错,不敢抬眼看人,“我想找陵游将军求个情,他们曾有交情,能不能大事化小。”
现下陵游已被紧急召回,想必也是此事。
“都怪我来晚一步,该怎么办。”说着红了眼眶,一双明眸清澈可人,哭得也惹人怜惜。
归衍抬手给粉嫩的脸庞拭去眼泪,道:“此事岂会那么容易,本君陪你等等。”
九河被他弄得由忧转羞,侧开脸不看他,睫毛上还挂着水珠,软声道:“宫主准小叔叔出宫了?父帝说外面很多人想害你,你要小心。”
远处看了良久的巫白一阵咋舌,拽着狂甩手的符乱道:“看,我们小殿下哄人真厉害啊!”
营帐里的人脚步一顿,透过缝隙看见木塌上亲密的两人。
归衍摇了摇头,忽觉如芒在背,抬眼瞪着四周。
九河话还没完,钟离灵走前警告过她,叫她往后一定要远离止虞宫,却不知怎么同归衍讲,正纠结着,符乱神色不安地走了过来,低声道:“殿下,不太对劲。”
是不太对劲,归衍站起来把九河护在身后,周围气息逐渐往一个方向压来,心中一冷,脱口道:“符将军闪开!”
符乱回头,只见不知何处钻出一条黑蟒,煞气熏天,径直朝自己冲过来,下意识躲避却还是被蟒身撞翻在地,胸腔感到一阵剧痛,忍着翻身爬起来。这蟒已魔化,发了狂一般撕碎挡路的天兵,不一会儿便将紧急列阵的军队生生撕开一个口子。
符乱冷眼盯着,见这黑蟒胡乱撕咬,却像在寻找什么。突然蟒头一顿,大如灯笼的眼睛直直盯着一个方向。
“殿下!”
“巫白,带公主走!”归衍听到提示已经来不及了,他自封了修为,躲不过去,黑蟒就在一丈外,瞬息就能吞了他,当即从腰上拽下青玉坠子,到唇边已经变化成一支翠色玉笛,清泠的乐曲自孔中流出,幽远清冽,下一刻又似沉入潭底,声声沉重凝噎。
黑蟒闻声迟缓地落下脑袋,行止僵硬,杀气冷却下去。不止黑蟒,天兵也仿若陷入泥沼,重得提不起剑。
符乱面露惊色,转头看了眼那支苍翠的玉笛,笛身剔透,却看不出有何玄机。
归衍冷静吹奏,曲子名叫惊蛰,三百岁生辰时,苍易神尊将一道精妙的咒术藏进乐谱,连着这支笛子都送给了他。
此曲前奏如细风丝雨,万物凝噎,后声如平地惊雷,威慑苍生。他也没料到,仅仅一个前奏,已压得这黑蟒动弹不得。
符乱、巫白稍稍松了口气,赶至归衍身边,方才一瞬,脸吓得很是苍白。归衍盯着一动不动的黑蟒,口中吹奏片刻不敢停歇。
黑蟒背后不知何时聚的煞气,不知不觉,黑得像入了夜。
“什么人胆敢在天兵面前造次,滚出来!”符乱持剑拦在前面,手心渐渐沁出湿汗,对方威压强大,保底估算都已然远在他之上,身后又是两位一千多岁的小殿下,局势很不利。
那人果真是没将他们放在眼里,森冷地哼了一声,对归衍扬声道:“他们叫你殿下,不知是哪位殿下?”
此人嗓音低沉锐利,听着刺耳,符乱暗道不好,又紧了紧手中神剑,神经紧绷。
九河被巫白护在身后,这时喊道:“你认错了,本公主在这儿!”
那人冷笑:“我怎会认错,不是你带我来的么,九河公主?”
九河神瞳一缩,猛退了一步,“你,你跟着我来的?”
转头又看看巫白,与站在前面的归衍,摇头道:“我……我不是……”
巫白低声安抚道:“别慌,魔族阴险狡猾,怪不得你。”
归衍从感到不对劲起,心中就有一丝灰败,他莫非当真离不得止虞宫半步。但听见那魔人声音,他又跃跃欲试,放下玉笛道:“你显身本君再告诉你。”
不行!符乱来不及阻止,那黑气之后的人已经答了一声。
“好。”
音字入耳,几乎同时,后脊瞬间冷得发麻,周身陷入了可怖的黑暗之中。符乱放出神识却难以穿透一寸,身后森冷感只增不减。
突然,身后极近的地方传来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你可说到做到。”
符乱手一抖,循着声音劈下去,却感到迎面而来一股气劲,被那人一脚踢出了数丈远。
寒气直扑在归衍面门上,他从黑雾里看见了个人,就站在他面前,黑色兜帽里露出半张苍白无色的脸,斗篷下伸出一只骨感的手,掐着他的下巴挑起来,细细端详。
归衍被碰得一阵恶寒,神识穿透黑雾,将枯瘦发黑的魔手看得明明白白,却隐隐感觉到身后有另一双眼,似也能看透魔气,正紧紧注视着他。
是谁?
这样强大的神识,甚至在他之上,只怕连眼前这魔人也未必及得。
可是,在他身后有这样厉害的人物,却任他被人如此威胁,迟迟不现身?
“说话。”
那人手上力道又重了几分,容不得他半点反抗,归衍卸了力,微微垂眸,小声道:“归衍。”
“归衍……”那人冷笑,“那风瑜是你哥哥?”
归衍被掐得难受,微微蹙眉,嗯了一声。
“哈哈哈哈……”
那人笑得胸腔都在颤抖,笑堂堂一统六界的青帝会有儿子落在他手上任人宰割的一日,便将掐着下巴的手移到脖子上,感觉喉咙里温热的活气,只要轻轻发力,就能断送了这条性命。
“你有种冲我来,敢动他一分,止虞宫必会血洗无疆,让魔族永坠炼狱!”巫白瞪着发红的眼眸,对着空洞的黑暗大喊。
“魔族如今还有的选?不都是你们逼的?”
归衍的脖子在他手里摩梭,当真只消一瞬就能掐断,他暗中冲过体内封印,可天族的封印又岂是那般容易松动的,他还剩一个极端的法子,艰难道:“阁下显了身,何不露脸一见,也好让归衍死个明白。”
他被掐得面容涨红,眼里蓄着水汽,一番示弱,甚是可怜,那人果真扯下斗篷,露出一双邪性的眼,眼眶青黑,疯魔至极,两只眼瞳一瞬不漏盯着他,像先前那条魔化的黑蟒,仿佛随时都会扑上来撕碎他。
这人便是魔族雪琊。
止虞宫有他记载,放在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个人,魔尊和天妖夕照。
魔尊掌权魔族多年,原本培养了唯一关门弟子雪琊,但后来不知如何找到了天妖后嗣夕照,因天妖十四万年前正统魔族的尊贵身份,夕照迅速拿到了魔疆一半统治权,这二人便在魔尊默许下明争暗斗了一千多年。
据传言夕照为人干练稳重,这个雪琊却是不一般的癫狂险恶,一出来却让他碰上了。
“可明白了?世道如此,你父兄的债,总该有人来偿。”
归衍浑身起了一层冷汗,此时再不能冲破封印,不知死的有多快。只见黑雾钻出掐着他的魔手,迅速堵塞了他的感知,除了隐约还能听见的巫白的嘶喊,透过神识的视线已全然掐断。
他的禁术慢了,还差一点点,只一点便能冲开封印。
归衍咬牙闭眼,他有无极环护身,他相信一击至少不死,届时冲破封印自行疗伤,定杀了这魔头。
黑暗包裹的杀招中,挤出一缕银白无尘的神光。无极环的力量融进体内,重新散发出明净的白芒。
只持续了片刻,污垢的魔气又裹了上来,那人冷笑一声,放弃手上的劲道,抽出魔刀,准备让他轰轰烈烈的了结。
刀刃摩擦过刀鞘,刺啦一声。
“不要!”
此起彼伏的嘶吼遥遥冲进来。
无极环是护身的宝物,他完好时随他灵力受封,他若伤了,这东西则能增强数倍,护他元神周全。归衍口中默念着要诀,摈弃外面的杂声,只当向死而生,他唯一愤恨的,便是没能早些解开封印,大大方方跟眼前人一战。
突然,一声萧瑟的笛音穿透进来,与归衍先前不同,这声雄苍茫,宛如一把满弓,被一双苍劲有力的手握着拉到极限,猛地脱弦,射出石破天惊的一箭,径直飞向了即将落在归衍身上的魔刀上。
雪琊一惊,连忙转了刀锋迎敌,竟没能拦住这突如其来的一箭,被撞得退出数丈远,抬刀一看,顿时怔住——这地火淬炼万年的魔刀,竟被那一箭射出了个缺口。他冷眼四方,却不知如此威力的一箭出自何处,在湖畔这么久,还不知对方的存在。
归衍的震惊不弱于他,这一箭的威力实在骇人,若对准的是雪琊,当场便可收走他半条性命。
他几乎要以为,是那瞻云阁中的古神在此。
没再多想,体内渐渐爬上来一阵蚀骨之痛,痉挛得几乎要倒下去,豆大的汗珠子从下巴一滴滴滚落。那道封印已经松了条缝,他抬手抵着胸口猛然发力,一把撕开裂缝,无极环强劲圣洁的白芒,如天光破云,在他撕开的一瞬间刺透了阴霾。
岸上黑雾消散,符乱抬眼望向银白的神光,厉声喊道:“全军听令,斩杀魔头!”
一声声剑鸣穿风而过,归衍俯身粗粗喘了几口气,胸口的筋脉越来越疼。巫白一扶他就察觉不对劲,心里本就憋了一口气,这会儿又气又心疼,问他怎么样。
归衍摇了摇惨白的脸,这禁术把神魂当燃香来烧,非到万不得已是绝不能用的。
他嘲道:“我再不会自封修为了,宁可拼死打一场。”
巫白心有余悸,点头承认。
缓了片刻,又道:“雪琊指不定是被谁带出魔界的,行踪如此隐秘,幸好只他一人,别管我了,去帮个手。”说罢一指抵在巫白心口,暴露的金光封印顷刻间焚尽。
巫白愣了一刻,冷着脸冲了过去。
失去了支撑,他更疼得有些站不住了,转头茫然地看着身后,整个人看上去摇摇欲坠。
九河赶过来扶他,靠在树上,他才腾出些力气,心中放不下,释放神识再探一遍,岸上除了他们几人,哪里还有那强大神识的踪迹。
究竟是谁?
他抬起头,晦暗的眸子望向那个未被黑蟒掀翻的营帐。
“扶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