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西园赏棠
半山腰的聆风亭中,一名青衣男子望着马车扬起的尘烟,以扇拍手笑道:“这位林小姐可比陛下想指给你的那位有趣多了,你瞧着怎么样,可喜欢?”
萧衍之背着双手站在一旁,银色发冠将头发整齐竖起,额间的碎发被吹得有些凌乱,反添一丝不恭的味道,山风盈袖,白色的身影卓然独立。他并不理睬谢长歌的调笑,微微勾唇道:“既然还有时间关心我的事情,说明现在你闲得很,不如去给刘煜搭把手?”
“别别别!”谢长歌忙摇扇推辞,整张脸皱得跟吃了苦瓜似的:“那件事情还得耗费好些时日,你还是另找别人去帮那个冰块脸吧,我可受不了他!”
楚玶睁大了双眼疑惑地在二人之间打量来打量去,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谢公子您怎么知道刚才那位小姐姓林呀?再说她和我们公子又有什么关系?”
谢长歌瞧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八卦意味,不顾萧衍之身上散发出的隐隐寒气,扶腰大笑:“也是不巧,今天跟着你的不是楚郯而是楚玶。哈哈哈!本公子就是喜欢他这旺盛的求知欲。”
谢长歌边说边看了眼萧衍之,见他虽神色冷漠却没有太多阻拦的意思,便清了清嗓子答道:“咳咳,沧州的镇北将军,你总该听说过吧?”
“自然听过!”
谢长歌欣慰地点点头:“这位老将军不仅善于谋兵布局,而且传言枪法绝妙,其独创的钧雷枪招式古朴,凌厉多变,后来老将军将这套枪法传给了亲养在其膝下的外孙林晙晔……”
“您说的我都知道,我还听说这林少爷虽年纪轻轻,但在沧州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可这些与那位小姐有什么关系?”楚玶听得一头雾水。
“你别急啊,我这不是刚准备说到嘛,”谢长歌不满他打断自己的话,摇了摇手中的扇子接着道:“世人皆知镇北将军枪法高超过人,却鲜少人知道他的鞭法亦是一绝,我年少时曾在他与家父的切磋中有幸见过一回,其势浩荡纵横、快若闪电,家父曾言老将军这套鞭法甚至比钧雷枪还要精妙几分。”
“只是啊!”谢长歌惋惜长叹,“不知为何,老将军后来就没再使过这套鞭法,没想到今日竟会在此得见,真是出乎意料啊!楚玶,你说说看,那位小姐和老将军会是什么关系?”
他说罢得意挑眉,一脸你明白的模样,然楚玶仍云里雾里地重复道:“什么关系呀?”
“你笨呀!”谢长歌满脸嫌弃地用扇子敲了下楚玶的脑袋,“一直亲养在老将军膝下的不就只有林府的长公子和五小姐吗?”
“哦——”楚玶捂着脑袋,恍然大悟道:“是那位刚回林府的五小姐?”
“不然呢?”谢长歌无语地白了他一眼。
“不过——”谢长歌故意拉长了语调,夸张道:“没想到这位林五小姐竟是如此秉性,真真让人惊喜!梁绂平日里仗着他父亲的身份恃强凌弱惯了,只怕他后面不会放过林小姐啰!”
萧衍之不以为然,轻笑了声:“呵,谁会吃亏可说不准。”
谢长歌闻言略感意外,看起来他似乎对这位林小姐的印象不错:“说的也是,这林小姐瞧着机敏果敢,不愧是老将军教导出来的。”他摇了摇手中的扇子笑道,“想来,她也一定能读懂当初我给的提醒。”
“提醒?”萧衍之转过身,挑眉看着他。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啊!”谢长歌止了摇扇的动作,讪笑着道,“家父与老将军毕竟有故交之谊,再加上老将军常年在沧州,对朝中之事并不了解,我这不是想稍稍提醒一下他们嘛!”
“你给他们写了密信?”
“那当然没有,而且也来不及了!”谢长歌见他问起一脸得意,“我得知林府派人接她这一消息时,他们已经在返程的路上。说时迟那时快,我灵机一动,赶在他们进城前,朝那位林小姐的马车射了一箭,暗示她前路凶险,尽早回头为妙。我琢磨着她长于老将军膝下,断然不是什么蠢笨之人,这个暗示也不难读懂!”
“你管朝她马车射箭叫提醒?”萧衍之神色莫测地挑高了眉毛。
“难道不是吗?我一没伤及他们性命,二没劫财劫色的,不是提醒是什么……”谢长歌声音渐低,开始犹豫起来,自己不会真被当成山贼土匪了吧,可哪有什么东西都没抢的劫匪啊?
楚玶噗嗤一声笑出来:“谢公子,按林小姐刚刚的身手谁劫谁还不一定呢!”
谢长歌闻言,脑海突然闪现云粟刚刚鞭打梁绂等人的画面,不禁打了个寒颤:“呸呸呸,你这小子!”
“希望她也觉得是吧!”萧衍之看了眼还在闹的二人,抛下这句话便转身走出亭外。
“诶?你去哪,等等我呀!”谢长歌回过神来便见自己被抛在了后面,忙喊道。
“我看你把事情办妥之前还是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为好,否则我可保不齐把你丢到刘煜那里去。”
谢长歌一听见刘煜的名字,急急迈出的步伐立刻收了回来:“真是小气,我不过只是调侃了一句而已!”
被“提醒”的云粟没有因梁绂等人扰了兴致,仍照着原定的游玩计划来到西园中。众人刚下马车便被眼前云蒸霞蔚的美景所吸引,园中的海棠正开得热闹,深深浅浅的粉红如胭脂点点,层层相盖的花瓣将细干柔枝覆盖得不见踪影,坠得满满当当,远观似晓天明霞,又如滔滔烈焰,只有藏在花蕾间的嫩叶和袭人香气不时提醒着游人这并非真的霞光焰火。
主仆三人缓步至园内,微风习习,细碎的花瓣纷纷扬扬,如纱幕般将园内外分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众人沉闷的心情也随着阵阵香风荡漾开去。
因之前将幂篱送给了梓翎的关系,完全展露娇颜的云粟引得园内之人频频惊呼偷觑。小园与画箐早已习惯了云粟盛极容貌所引发的关注,熟练地忽略掉不同方向投来的灼灼目光。
“小姐这里花真漂亮!”小园欣喜道,随即又转念补充:“但还是不及浥风谷里开得好。”
画箐笑道:“我听闻浥风谷里的花草是秦少爷寻遍各地采集而来,花费了好大心力才载成的,单提这集众芳于一谷的手笔,说是世间难得也不为过。”
云粟轻抚着压弯枝条的海棠笑道:“花是比不得了,但结出的海棠果可说不定,你看这海棠开得这么盛,结出的果子肯定不错!”
小园听了这话忍俊不禁:“呵呵,要结出海棠果可得等好长一段时间呢,小姐您还是先吃点别的果子吧!”
“诶,你们瞧那边!”原本围坐在一起饮酒赏花的书生中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众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小园不知说了什么,正逗得云粟冁然一笑,明亮的眸子染上了抹盈盈水色。细碎的海棠花不时落在如鸦鬓间,红衣灼灼,千娇百妍比之应羞。
坐在众人中间的徐子浩见之,亦惊艳非常,但他很快便收回了目光举杯自饮。其他人则不由自主地注视着云粟迤迤而行,直至其身姿被繁花掩盖才作罢。
“都说西园的春色是凌云城中不可错过之盛景,现在方知花下观如此美人才堪称一绝!”一灰衣男子连连赞道:“今日我等来此便是赏景作诗,自娱自乐,不如诸位以刚刚所见为题,各执笔墨可好?”
男子话音刚落便得到大家一致赞同,原来他们皆是国子监的学生,书生聚会不免有逞学炫才的意味,况且在大才子徐子浩面前,诸人更是摩拳擦掌,不愿落于下风。徐子浩本不愿参加聚会,只是盛情难却才答应下来,现下他看着众人跃跃欲试的模样,微微皱眉心中觉得不妥,便随口找了个理由准备离开。
大家见徐子浩称辞,面上虽假意挽留,心中却暗暗因少一位劲敌而舒了口气。徐子浩的离去固令诗会逊色不少,但诸生毕竟也都饱读诗书,互相较劲下亦有不俗的诗作,况且才子佳人永远是所有绮思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自然引得不少游人驻足聆听。
“子浩,你这么快就走了?”
徐子浩刚走出园子,抬头便见同窗陈醉提着壶酒乐呵呵地大步走来,只见他一身白衣,没有束上腰带的衣襟随风飘荡,头发亦是用同色缎带系起,只余几缕碎发在两鬓,风流落拓。
徐子浩朝他拱手笑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忙。”
陈醉摇了摇手中的酒壶,“也是,这大好春光用来吟诗作对的多浪费啊!”他边说边走向园内,“我可就不跟你客气,先走一步了!”
踏入园内的陈醉并没有朝诸生聚会的方向走去,而是熟门熟路地避过拥挤的人群,弯弯绕绕地来至一院子中。院子很小,仅一片生长得过分茂盛的草地、一池泛着浮萍的河塘以及一方挂满蛛网灰尘的亭子。
破败的高墙将院内外隔成两道完全相反的风景,那边熙熙攘攘,这端冷冷清清。似是被凄冷的氛围感染,陈醉进入院子后步伐沉重了几分,不似刚刚那般轻快。只见他缓缓走至亭子前,原应挂在上方的匾额塌倒在台阶旁。
陈醉低头,毫不介意地轻抚了下破旧的匾额,旋即掏出手帕认真擦拭。只是匾额早被青苔覆满,他每擦拭一下,青苔便化作一道绿色的痕迹,几次下来匾额更显凄怆。
陈醉似乎也没指望自己能擦得多干净,不一会便了停下来,他盯着上面露出的“醉水亭”三字,语带调侃:“许久未见,是不是很想念我啊!”说罢便将壶中的酒水浇在开裂的匾额上,刹那间酒香四溢。
棕色的木质匾额贪婪地吸收着浇在上面的酒水,竟一滴也没有落在草地上。陈醉看着浸满酒水后颜色暗了几分的匾额,倒得愈发肆意:“这配方可花了我大半年的时间,你尝尝看,可比去年的好喝多了吧!”
另一边,避着众人赏花的云粟突然停下脚步,她闭上眼睛深深嗅了几口道:“好香啊!”
“这海棠确实挺香的。”小园点头赞同。
“不,不是海棠,是酒香!”云粟笑着睁开眼睛,双眸瞬间亮了起来。
“酒香?”小园学着云粟的样子嗅了几下,但并没有闻到别的味道,她疑惑地看着远处的游人,也没有见他们手上提着酒壶之类的东西。
“小姐,你是不是搞错了?”
“呵,跟我来!”云粟顿时来了兴致,顺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香味走去,三人越走越偏僻,酒香也愈发浓烈。
“诶?小姐,我也闻到了,这酒真香,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四面丛生的荒草让小园惊讶不已,若非亲眼所见,三人也无法想象得到繁花似锦的背面竟会这般萧瑟凋敝。
正躺在亭子上喝酒的陈醉听见她们发出声响后立刻停下了动作,他换了个姿势,右手撑着额头,饶有趣味地看着下方的三人。
呵,那么多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敢踏进这座院子里的!
云粟并不在意此地的荒凉,她满腹心思都被那独特的酒香占满,径直顺着香味走向匾额。
“醉水亭?这三字骨气奇崛,遒劲雄健,可惜破败如此!”云粟弯腰用指尖沾了点“醉”字上欲坠的酒滴,放在鼻子下细细闻了闻,原本的惊喜变成几分惋惜,摇了摇头道:“这酒差了点意思!”
“差了什么?”陈醉翻身从亭子上跳下,云粟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身影吓了一跳,陈醉却没有注意到三人惊诧的表情,边在云粟身旁转悠边思索道:“我也是如此觉得,可偏想不明白差在哪里,”说着便热情地将手中的酒壶递到云粟面前,“不如你尝尝看?”
“小姐,不要!”小园和画箐连忙挡在云粟面前。
二人的阻拦惊醒了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陈醉,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举动,笑着挠了挠脑袋。正当陈醉准备赔礼道歉时,却见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接过了酒壶。
“无妨!”云粟以袖掩面地轻抿一口,陈醉自知这酒辛冽,但见她饮下之后神色如常,便满怀期待地看着眼前人,不肯错过对方脸上表情的一丝变化。
“公子的酒初入口时凛冽似雪,继而猛烈迸发如熊熊烈火,如此天渊之别的冲撞感实属难得。”云粟眸中流露出赞赏之色,随即话头一转,“只可惜当中的转变过于突兀,致使清醇不足,余味欠佳。”
陈醉闻言连连点头,眼中闪烁着如见知音的激动:“确如姑娘所言,那姑娘可知这问题出在哪里?”
“应该是水质的关系,公子酿造这酒时用的应为无根水,虽也属上品,但却无法契合酒性的炽烈,因此才显得后劲不足。”
“原来如此啊……”陈醉恍然大悟,继而满眼希冀地看着云粟,仿佛她一定能给出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法。
云粟也不觉被冒犯,思忖了片刻接着道:“不知公子可知道一处叫洛溪的地方?我曾经过那里,洛溪之水夏冰冬暖,很是奇特,与公子您这酒的禀性十分相称,或许可以一试。”
“真有如此奇妙?”陈醉睁大了双眼,喃喃自语:“洛溪,洛溪……”他嘴中边念叨边往外走,兴奋得全然忘记了云粟等人的存在。
“呵呵!”云粟看着忘形的陈醉笑出声来,小园亦不禁笑着嗔怪:“真是个怪人!”
不知不觉走了一大段路的陈醉突然猛地停下,他拍了下自己的脑袋,神色懊恼道:“糟了,忘了问刚刚那位小姐贵姓了,我这脑子!”回过神的他又迅速折返回去,可亭子前早已没有了任何踪影。
“诶!”陈醉长叹一声转向匾额,将酒壶中剩下的酒水全浇在上面:“她与你倒也有几分相似,想当初我俩第一次见面,你也是这般挑剔我的酒来着!呵呵呵,等我下次回来再给你带上一壶!”说罢将酒壶系在腰间,大步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