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宿庵院
山中夜色沉沉，外间的小园和画箐睡得一脸安稳，云粟走出来瞧见她俩这副模样不禁生出几分羡慕，她笑了笑随手披件白色披风便打开房门。
掩翠庵果如其名，处处翠微，如水月色下，纵横交错的倒影布满了门前的小径。山风吹拂，满地倒影随之左右摆动，步入其间，婆娑起舞的影子恍若被她踩碎了一般。
山中昼夜温差极大，尽管白日春光明媚，但冬天的颓败势力依然顽强地盘踞在夜里，不肯放弃分毫的领地。凝在草地上的白露濡湿了鞋尖，泠泠寒意让本就毫无睡意的云粟愈发清醒，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抬头便见一轮明月遥遥地挂在竹梢尖上，月色清朗，将她那原本便单薄的身影拉得愈发纤长。
一点都不像……
云粟歪了歪脑袋心想，都说渺渺天涯，共此婵娟，但不同地方的月亮其实大有区别。比如沧州，沧州的月总那般教人觉得亲近，明亮晶莹，躺在屋顶仰望时仿佛触手可及。
沧州……已经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不由自主地默念这一词语，以往云粟随师父等人外出游历时，心中多是对远方的憧憬与喜悦，可眼下这段到凌云的旅程里，满腹郁结的却尽是思乡之情，大抵有可依恃之人在身边总归不一样。
像是陷入到了回忆里，云粟不由自主地伸直了右手，想要握住天上那轮遥远的圆月。许是动作大了些，一时不察，挂在腰衱上的珮珠便被她甩落在地，骨碌骨碌滚到竹林边上。
云粟见状无奈地撇了撇嘴，收回了已将月亮圈在指间的手，慢悠悠朝珮珠走过去。正当她弯腰捡起，拍落珮珠上沾染到的灰尘时，突然听见林中传来一阵声响。
她愣了半晌，随即驻足仔细聆听。
哭声，是哭声！女子隐隐约约的悲戚声在深夜里显得鬼魅异常，云粟不禁打了个寒颤，右手一抖，握在手中的珮珠哒的一声再次掉落在草丛中。
葱郁的竹林里，一名带着银色面具的男子突然停下对话，他竖起手指放在唇上，示意面前的女子不要出声。
原本呼啸不停的山风此时平静了下来，可林中的竹叶却依然簌簌作响，云粟全身的神经立刻紧绷起来，她警觉地往身后退了一步。
沙沙，沙沙……
声音越来越近，带着毫不掩饰的危险气息。云粟眸色凝重，听从身体的本能，毫不犹豫地点地腾身，拼尽全力朝房间飞去。
“啪！”
云粟敏捷地反手把门关上，她一边将手撑在门栓上勉力支着已然脱力的双腿，一边将整个身子趴在门背上仔细听着外面的声响。
半柱香的功夫，云粟秉紧呼吸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额头逐渐冒出细密的汗珠。直到她确定对方没有继续追来，这才直起身深深呼了口气，她甩了甩有些发麻的胳膊，脑子飞快转动。
他是谁？会是白日里朝自己马车射箭的那个人吗？
云粟蹙紧了眉，不禁腹诽凌云城不愧是帝王地，连这座小小的庵院都有着不为人知的隐秘。
“小姐，你怎么了？”小园不知何时起身走到了云粟身边，她睡意朦胧地揉了揉眼睛，看着举止怪异的云粟，摸不着头脑。
“我，额……”云粟捏着肩膀的手没有放下，目光一转瞥见了桌上的茶壶，伸手指了指桌子打马虎眼道，“我刚睡醒有些口渴，起来喝点水，没什么事，你接着睡吧！”
郎朗月色下，一名身形颀长的玄衣男子站在竹林边上，银色的半边面具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余下削薄而苍白的双唇露在外面，月辉洒在银色面具上，衬得分外冷寂。
他举目四望，周围并无任何踪影——除了那间亮着烛光的木屋。男子勾了勾唇，朝着木屋的方向走了一步。
咯噔！
脚下似乎踩到了颗石子似的东西，玄衣男子低头挪开靴子，只见一颗状如龙眼大小的白色珍珠正躺在地上，柔和的光芒在草丛的掩映下并不明显，若不是他意外踩到，大概便会被忽略了过去。弯腰捡起，手中的珍珠染着一股幽幽冷香，不似寻常女子身上甜腻的脂粉味道，莫名让他愣了半晌。
“怎么了？”
略带紧张的话音刚落，一名身量纤细的青衣比丘尼从竹林中缓缓走出。这名比丘尼虽着僧衣，但僧帽下却微微露出斑白的头发，显然并未行剃度之仪。
玄衣男子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珮珠，垂下双手，转身笑道：“没什么，估计是山中的野兔闹出的动静。”
声音略微停顿了片刻，他便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看向木屋：“文姨，今日是何人宿在屋内？”
被唤作文姨的比丘尼闻言微微一笑，声音却如磨砂纸般粗砺，与她清秀婉丽的外表截然相反：“不过是几个准备要进城的姑娘，她们路上马车坏了便来借住一晚，只是我没想到你今晚会过来。”
“无碍，我只是顺道过来看看您，”玄衣男子笑得温和，仿佛刚才冰冷的模样只是一场错觉，他暗暗将珮珠收进袖子里，“文姨，我要离开凌云一段时间，如果有什么事情您便联系楚郯，他会去处理的。”
“我在庵院中能有什么事情，无非是打坐念经罢了。你不必记挂我，文姨知道你想做什么，只是担心……”她似是想到了些什么，止住了原本要说的话，转而自嘲道，“诶，我现在年纪大了，总忍不住想要唠叨几句，哪怕明知道你性子是旁人劝不住的，还偏要说些扫兴的话。”
“文姨……”男子声音低了下来，似带几分愧疚。
文姨摆摆手笑道：“好了好了，你快些走吧，路上要小心！”
“嗯！文姨您千万要保重身体，我先走了！”
文姨闻言欣慰地点点头，眼角的皱纹随着扩大的笑容愈发明显。山风刮得冷冽，竹林随之摇摆不停，她挺直了身子静静站在原地，似乎要和身旁的竹子比较着谁更坚定不移。
玄衣男子的背影渐行渐远，慢慢从她的视线中消失，如墨点般融进浓稠的夜里。翻涌的风将夜色搅得不平静，文姨看着望不见的远方摇头长叹了一声，轻轻的叹息转瞬便被卷入呼啸的风中，不见了踪影。